所谓中国文明，一是亲，二是敬。亲是重点，也是起点。
中国的礼乐文明，其实就是亲敬二字。孔子重礼更重乐，但受宋明以后迂儒连累，近人多
已遗忘、甚至也不太相信，孔子不仅可敬，其实更是可亲。又因五四反传统影响，大家也
逐渐淡忘、甚至不乏怀疑，中国文明原有着既亲且敬的人世风光。百年来，尤其这六十年
来，两岸的礼崩乐坏，其实，正是这人世风光的日渐杳然，更是那人间亲敬的逐年变质。
这样的变质，首当其冲，是男女关系。
于是，现在的男女，多半不亲。
时下男女，彼此不亲，却老强调激情，总要夸大浪漫。譬如台北街头，常常才隔几天，便
有人又挖空心思，为了求婚，相竞以耸动方式、劲爆手法，刻意制造强烈的戏剧效果，好
让女友一时怔住，感动莫名，于是点头允婚。但我不免好奇：如此戏剧效果，真待婚后三
五年，他们之间，又将如何？激情总难长久，花招又岂能无尽？当求新求变有时而穷之后
，他们又将何以为继？
又譬如现今新人结婚，流行婚纱拍摄，即使所费不赀，也必求个浪漫与唯美。然而，这童
话般浪漫唯美的照片，不仅无益于婚姻之坚实，更无助于夫妻之相知与相惜。事实上，当
浪漫婚纱蔚然成风之际，正也离婚比例年年攀高之时。换言之，越是刻意追求浪漫，男女
之间反落得日益不亲。原因何在？盖这浪漫本身，原是刻意造作，本非平常，尚且，后头
还有个商业机制在。如此一来，层层叠叠，尽是虚情与假意。这般虚相，与真实的自己，
本来就早有一隔；于己，既然有隔，于人，自然会更加疏隔。因此，这样的浪漫，虽可一
时心荡神驰，但终究说来，却只能让人越隔越远。
中国文明之亲，首先，就是无隔。人之相与，贵在无隔。世人常叹，“交游满天下，知己
无一人”；所谓知己，无非就是那无隔之人。与人无隔，本来不易；男女之间，更尤其困
难。时下的男男女女，受西方影响，偏又过度聚焦于刹那间的相互吸引，因此，真正长久
之相处，遂日显艰难；真正绵密之相知，也日渐阙如；也正因如此，男女真想无隔，便迢
迢其遥。尤其资本主义推波助澜之后，男女欲念，空前标举；男女情爱，更无限称诵。但
越是如此标榜，男女间的疏隔，却越无稍减，反倒日益增添。于是，男男女女，才刚相吸
，随即相斥；狂喜不久，转眼倦怠；激情之后，才过一晌，便又心生嫌恶。如此男女，遂
成了庄子所说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如此男女，遂成了生死流转，终归无常。
正因这般流转无常，正因执念于浪漫情欲，于是，我们看到了电影“铁达尼号”。不管是
十几年前的首映，或是而今的三D再版，好莱坞以其强大的电影技术，挟其排山倒海的行
销力量，总能让无数人爱之恋之、痴之迷之。电影中那生死一线的爱欲之情，让无数人砰
然心动，久久不能自已；至于男女主角迎风相拥的那浪漫画面，更不知使多少人心生向往
，为之无限憧憬。
然而，不管是憧憬无限，抑或是不能自已，毕竟，那都是层层叠叠的虚相；毕竟，那都是
一种痴迷。男女之间，但凡以痴迷而始，就难免以不堪而终。如此流转于痴迷与不堪，根
柢说来，不正因为人己皆隔，不正因为少了个“亲”字吗？
旧时男女，称婚姻为“成亲”。这词儿极好。一对男女，因为姻缘，从此成为至“亲”。
亲是相知，亲是寻常，亲是细水长流。时下男女，过度眩惑于西洋式的激情浪漫，总缺少
亲人该有的平常之心。禅宗有言，“平常心是道”。所谓道，无非是让我们身心安顿、让
我们与人无隔的生命途径。事实上，男女之间，即便只是散步谈心，或只闲坐吃茶，这一
时，这半晌，比起那邮轮上的迎风相拥，都更有着至亲的寻常风光。同样地，家常夫妻，
在生活中患难相与共、疾病相扶持，也比那刻意夸大的生死爱欲，都更能涓涓潺潺地沁入
心髓。男女之亲，本是平平常常，正如那家常菜色，毫不起眼，却最养人。不是吗？
此文已收入时报出版社八月十六日出版的新书《教养，不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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