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公开演出的复兴剧场了,如果这个礼拜疫情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的话。这次是
在中兴堂,进校门右边,门口有四个大脸谱的那栋。不对号,先到先赢。
第一次拿到的戏码预告上有借东风,但是这几日发现不唱了,找出海报,借东风的确拿掉
了,但是剧照还在,反正我已经写好了,大家就将就著看吧。共三出戏,痴梦,小上坟,
取洛阳。
痴梦(唐天瑞)
这是昆曲烂柯山中的一折,全本烂柯山说的是朱买臣与妻子崔氏的故事,简单讲就是朱家
境清寒,崔不耐贫困,逼朱写修书,改嫁他人,但再婚仍不美满,二次离异;朱因受刺激
,上京赴试,得中回家,崔拦住马头,要求破镜重圆,朱以水泼在马前,意味覆水难收,
崔无奈悔恨,投水而死,这就是成语马前泼水的由来。痴梦是崔氏知道朱做官后,悔恨交
加,闷闷入睡,梦见朱派人来接她上任,但醒来之后,环顾四周,还是只有“破壁残灯零
碎月”相伴。
跟其他的昆曲剧目一样,现在演出的所谓全本是重新整理的小全本,有上昆的梁谷音版与
苏昆的张继青版,两者都常见于舞台,台湾也屡有贴演,相信这里许多热爱昆曲的戏迷都
看过。京剧则一直没有这个故事,直到当今荀派掌门孙毓敏自昆曲摘出痴梦改编,才有了
这出现在习荀者的必学剧目;此外前几年也有人改编为另一出京剧马前泼水,但是昙花一
现,命运就跟一般的新戏一样。
昆与京的痴梦剧情相同,京版甚至有许多词是直接套用昆版,唯二差别是京剧崔氏没有再
离婚,而是被家暴后逃走;还有二婚的丈夫,昆曲是木匠,京剧是屠夫。崔氏的扮相上,
昆版是戴银泡头面,茨姑叶,穿青褶子,京版是戴水钻头面加绸条,穿有花边的黑褶子,
看起来比较有钱,相同处只有绑腰巾子及没有水袖。表演形式上,京版的崔氏作表大大咧
咧,嗓音真假并用,说是花旦,她唱的不少,还有慢板,说是青衣,她要拿腰巾子搧风,
还要笑出声音(不是宇宙锋那种笑),以京剧的行当而言,很难说她是那一行,算是比较
现代,综合不同行当的角色;昆版的崔氏则是由正旦中的翘袖旦应工,翘袖就是水袖卷起
不用的意思,用来表现非传统,性格刚烈尖锐的人物(还有狮吼记的柳氏及蝴蝶梦的田氏
),大小嗓并用,幅度较大的作表,用来演崔氏,可算是刚刚好。
这次演出是唱昆曲,所以京版就暂且放下。唱腔是一个南曲的联套,除了开头和最后的引
子和尾声,中间有锁南枝接前腔,渔灯儿接锦渔灯,锦中帕接锦后帕(也有把帕写作拍)
。锁南枝接前腔是知道朱买臣做官后唱的,她后悔逼朱写修书,如今自惭形秽,又抱着一
丝希望朱或许还念旧情,又懊恼没有遵守出嫁时父母“一鞍配ㄧ马”的叮咛,自怨自艾,
情绪十分复杂。渔灯儿接锦渔灯是做梦有人敲门时唱的,不知是谁,要不要开门,犹豫不
决,然后院公衙婆唱锦上花,崔氏开门。锦中帕是知道朱来接她,戴凤冠斜蟒,兴奋万分
,结果丈夫手持利斧前来寻她,大惊失色,接锦后帕,唱完回座,梦醒。(我小时候不喜
欢昆曲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那儿来的那么多曲牌呀!每看一出就一堆全新的名字和曲调,
谁背得起来?)
崔氏可算是戏曲中嫌贫爱富的代表,京版甚至把她描写成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她第二次婚
姻不顺,在前腔里还有词为“我被万人嗔,又被万人骂”,以及最后朱买臣不愿和好,她
投水自尽,仿佛都是告诉观众那就是她的报应。嫌贫爱富或许可算是一个性格上的缺点,
但是如果只因为如此就认为她是一个坏人,我觉得对崔氏的描写就太扁平单调了。光看痴
梦其实有点难以想像崔氏到底哪里值得同情,看全本才能领略崔氏为什么受不了朱买臣,
非离婚不可。梁谷音与张继青版本的差异也就在此,梁谷音对崔氏寄予无限悲悯,演出她
情有可原的一面,张继青则呈现崔氏面对现实生活的压迫时所做的选择,以及导致的后果
;我一向认为生而为人没有完全的好人,也没有彻底的坏人,谁没有情非得已的时候呢?
所以我还是比较喜欢梁谷音的版本。
既然提到京版痴梦,就不能不提孙毓敏。她著作等身,杖朝之年仍为传播京剧奔走匆忙,
不止推自己的荀派,为了让武戏演员有站中间,被认识的机会,还主办过好几次武戏专场
,大声疾呼已故武生名家王金璐的肺腑之言“京剧的衰亡从武戏开始”,更把起解的流水
改为英文版(虽然我很怀疑没有字幕谁听得懂她在唱什么 )。她还有演出时,我很畏惧
近看她的扮相;现在年纪大了,上台都是清唱,最有趣的就是她忘词的时候,是一位很可
爱的老太太。
唐天瑞是有正字标记(希望有人听过这个),品质保证的演员。前几年在复兴剧场贴昆曲
双出,先演游园惊梦杜丽娘,后演痴梦崔氏,闺门旦与雌大面,前后判若两人,不只是死
板的照抄老师版本,眉峰嘴角,凝眸转身,尽展她塑造角色的功力,令人怀想至今。这次
再演痴梦,必有可观之处,希望她下次能贴寻梦,这样三梦就收集完全了。
丑荣归(廖亮慈、王辰鑫)
这是花旦与小丑的玩笑戏,又名小上坟,飞飞飞。剧情是刘禄景(丑,王辰鑫)与萧素贞
(花旦,廖亮慈)结婚甫三月便离家,许久不归,刘萧两家人谎称禄景已死,欲逼素贞改
嫁(以上只是背景);后来禄景做官回乡途中,路遇已不相认的妻子祭坟,听她在路旁哭
泣,于是叫来盘问一番,终于夫妻相认,携手回家,其实没什么故事可言。丑荣归和小上
坟这两个名字还算扣著剧情,飞飞飞则纯是用以描写两人在台上一刻不得闲的跑来跑去。
这戏是地方小调,以笛子伴奏唱柳枝腔。因为是民间艺人所编,戏词较为俚俗,缺乏文采
;又因为“小寡妇上坟”这五个字似乎在古代一听就令人遐想,所以里面有些动作被文人
看到后就觉得太过火,此戏也一度被认为是粉戏。后来经过名家不断改革,去芜存菁,渐
渐被那些装正经的人接受,更成为花旦必学的剧目。
萧素贞一身素白,头扎白绸球,跐跷,台步要轻盈,如风吹杨柳,千万不能踩得台板砰砰
响;现在常看到的是穿裤袄,也有人穿比较宽的白彩裤让人以为是裙子,我个人则是觉得
穿裙袄还是比较漂亮,尤其在跑圆场时,穿裙子又跑得好的话,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刘
禄景穿红官衣,头戴纱帽,围玉带,穿朝方(靴子名),挂丑三(髯口名),看着像是袍
带丑,但是又作又唱,技巧及体力的要求更多。两人互相配合,做各种身段,非常吃功,
比较特别的有花旦的眼珠要上下左右,还有顺/逆时钟的转圈,小丑则要把丑三吹起来成
跟地面平行。不过我总觉得眼珠和丑三能有多大?坐后面点的观众那里看得清楚?为了不
伤演员感情,如果听到唢呐响起,旦角身体维持不动,手或扶人或插腰或手指转个不停,
那就是在转眼珠了,小丑也是同时吹胡子,赶快鼓掌便是。唱腔以笛子伴奏,演员嗓音若
过于窄细的话往往会被笛音淹没,王辰鑫应该不会有这个问题,廖亮慈就要加油了。
借东风(张玲菱)
这是三国里面的故事,全部有三折,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中国简称群借华),如果
是当家老生要展现能耐,就是前演鲁肃(做派老生),中演诸葛亮(唱功老生),后演关
公(红生),一唱就是一整晚。很老的老戏里借东风只是个过场,直到萧长华以孙派(菊
仙)戏“雍凉关”为基础,发展出此戏的“习天书”唱段,又经马连良不断打磨,才成为
马派代表作,后人要贴此戏自然也是走马派的路子。
故事其实非常简单,周瑜要火攻曹操,但因时值隆冬,“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诸葛亮
便登坛作法,借来东风。周瑜嫉妒诸葛能耐,欲杀之,但诸葛早有防备,由赵云接应,返
回夏口;借东风演的就是诸葛借风及逃走,剧幅不长,顶多二十分钟,不过逃走不是重点
,所以也有可能不演。
诸葛亮的固定扮相是戴八卦巾,穿八卦衣,手执羽扇,穿厚底(据说很早以前,诸葛亮在
空城计头场及斩谡时是戴文阳穿白蟒,后来谭鑫培因为自己太瘦,戴文阳不好看,才改成
流传至今的扮相,定军山的黄忠由帅盔改扎巾也是如此),这里因为要作法,所以头上是
黑蓬头和二龙箍,穿法衣,拿宝剑,穿云头履。闷帘二黄导板“习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
,出场转回龙,再转二黄原板,唱到“我这里持法剑把七星坛上“,走个圆场,上台阶,
把剑放在坛台上,有一个叩首的身段(先鞠躬,再整个人扑到地上,我觉得这个身段夸张
到又怪又好笑,不过现在似乎只有台湾演才有叩首),然后上坛台,接唱二黄原板,唱完
后起乱锤,后面的龙套旗牌把拿着的旗子摇动几下,表示风来了(如果按照老传统,还会
上一个风旗),再两句散板,结束整段唱。这段唱差不多十分钟多一点,最后诸葛亮和守
坛童子交换衣服,自己逃走,周瑜派来的丁奉与徐盛扑了空,追赶诸葛而去。如果继续演
,就是赵云接到诸葛,丁奉徐盛赶上,意欲用强,被赵云射断蓬索,无功而返。
最后一句散板,台湾唱“为什么有一道煞气红光“,中国唱“趁此时返夏口再做主张“,
接着这唱词,台湾是诸葛因为一道煞气冲上坛台,想到周瑜要害他,所以赶快溜之大吉,
中国则就是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崇高模样,或许这些不同也是为了迷信的关系
吧。不过中国只改这两处,其他都没改,凑在一起,有些地方还真是很难解释。
张玲菱是胡少安,唐文华一脉相传,师爷和师父精擅马派,学生想必也不会差,只是她似
乎专精文戏,需要有点身段的戏(如上天台)以及要动刀动枪的武老生的戏都不太演,这
样很难成为当家老生,趁著年轻还有体力,不妨试着挑战自己,开拓新的戏路,多元发展
。
取洛阳(曾汉寿、王玺杰)
这出戏在台湾是真的许久不见了,即使在当年还有四个军中剧团加复兴的时代,演出的次
数也不多,真真是冷门戏,看到复兴要演,真是大大惊喜。此戏是光武中兴的一折,光武
讲的是刘秀,但是三折戏的主角却是吴汉(斩经堂),马武(取洛阳),王莽(白蟒台)
,真正以刘秀为主角的戏里,刘秀反而是个杀了功臣而后自杀的糊涂蛋(上天台打金砖)
,舞台形象似乎不怎么好。
剧情大意是王莽派苏献镇守洛阳,刘秀(小生)屡攻不下。元帅邓禹(老生)利用岑彭(
武小生)与马武(架子花)不和,在两人争着出战时重用岑彭,马武大为不服,偏偏岑彭
又打败了,马武前去嘲笑,闹将起来,邓责马武四十军棍,逐回太行山。途中马武思得苦
肉计(也是奴性坚强),诈降苏献,助刘秀攻得洛阳。再演下去的白蟒台,讲的是王莽事
败,建蟒台躲避,后遭人出卖,被绑至云台观斩首,是一出马派老生的唱功戏。
主角马武带扎巾,红扎红耳毛,勾碎脸,膛色有两种,侯(喜瑞)派是蓝色,郝(寿臣)
派是绿色。有三个扮相,一开始扎靠,嘲笑岑彭战败开始卸靠穿开氅(也有穿褶子的),
被打开始到最后穿箭衣。这戏是架子花必学的戏,几乎每场都有事,讲究要一口气,不能
松懈。前面重唱作,回太行山途中有趟马,最后攻洛阳,拿大刀开打,可说是唱唸作打,
文武俱重。趟马及开打自然是观众要看的重点,但是前面争令闹帐,要如何从小地方演出
马武的性格,也是一个考验。其实想想,大家都说要演出人物的性格,但是人物到底是怎
样的性格,有谁知道?难不成还会有人说他认识马武,马武的性格就是如何如何?梅兰芳
大师也曾说“都说某某人是活赵云,到底赵云是个什么样子,难道还有人真见过吗?”所
以也只能靠演员从文本中自己想像。这也是十分碰运气的事,运气好时,和观众心中所想
刚好相合,就被大家击节称赏;运气不好时,在家揣摩了几个月也是白搭,还被如我这样
嘴上不留德者批评,吃力不讨好。不过以这出戏来说,老师都说马武是个忠勇而鲁莽的武
将,在戏里有时诙谐逗趣,有时尖酸刻薄,那么大家就期待能看到有这几个特征的马武吧
。
还要提一下饰演马武的曾汉寿,我还没看过他的主戏时,曾听人说他有嗓子能唱,可是看
了一次之后,就......武功身段当然是没话说,但是嗓子其实也就和其他许多的武生武净
武
丑武旦演员嗓子一样。本以为他只是那天嗓子不在家,可是后来又看了几次,发现也就是
那样,所以去年听到京昆剧团的年度新戏是他与丁扬士分饰吴起,我真心觉得他是不是得
罪了谁才导致要和当家铜锤同演一角先后出现。那次我没去看,一来那时还没打算要培养
对昆曲的兴趣,二来也实在不忍听他在那么大的场子里戴着胸麦开唱。但是吴起之后,他
在复兴剧场贴李逵探母,出场ㄧ开口,与以前的嗓子判若两人,花脸要有的什么音差不多
全都有了,我才发现,原来嗓子能不能练出来跟年纪是没关系的。周慎行也是一个例子,
还在复兴时,唸唱里但凡有高音的部分,他都只是音量变大,音高则是完全没有上去,进
了国光后,他的发音才开始有高低之分。有这两位的例子,各剧团的武行演员,年轻也好
年长也罢,不赶快开始练嗓子,还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