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多月来,周澈每隔几天就会送宵夜到医院,总是来匆匆去匆匆,食物交给樊少
勋就走,并不停下来多聊几句,那些吃食的味道都过于熟悉。樊少勋忍不住从对方欲言又
止的表情里看出不少端倪,例如周澈每次送宵夜来时,脸上或多或少对他带着些歉意,也
有想痛骂谁一顿的表情,最该被提起的那个人却从来没有出现在谈话里。
樊少勋站在医院楼下,平地的夏夜犹带着几分燥热,不如高山上的凉爽,幸亏有夜风
,并不像白天那么让人汗流浃背。他抬头望向夜空,光害严重的城市里只能看见几颗特别
明亮的星星,其余的都被掩盖在人工光亮之下。他忍不住想起和周煦相遇那天,南横上的
夜晚静谧且黑暗,人类文明的灯火隔绝在数十公里之外,两千五百六十八公尺的高度让空
气干净冰凉,周煦就在那个时候闯入了他的世界。
当时的夜空横亘整条巨大的银河,让人叹为观止,如果可以回到垭口山庄的停车场,
他与周煦两个人再一次坐在黑暗之中,在夜色的掩护下,周煦是否就能够对他坦然?
他想得出神,回过神来才发现远处有个小跑步过来的人影,正朝着他挥手。周澈气喘
吁吁地将手里的火腿蛋吐司和奶茶交给他,略焦的奶油香气和蛋香从塑胶袋里飘出来,而
奶茶还是冰的,周澈一边用手搧风,一边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抱歉让少勋哥等那么久,我机车坏在路边,只好一路跑过来。”周澈低声咒骂,后
半段的话语糊在嘴里,几乎听不见。“可恶,回去我一定要叫他付我跑腿费。”
“你车既然坏了,其实不送过来也可以。”看周澈跑得满头大汗,樊少勋干脆把塑胶
袋里那杯冰奶茶插上吸管递给对方,他抿著唇,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口:“要让周煦来接
你吗?”说出来之后他突然整个情况荒唐地可笑,他们其中一个是周煦的亲弟弟,另一个
是周煦的恋人,这段时间却极有默契地避开那个名字。
“不用,我打给雅琪了,她已经出发来这里,明天再请车行拖车就好。”一口气把冰
奶茶喝完,周澈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某个禁忌的名字被樊少勋主动提起。“少勋哥,”尾音
拉得长长的,带着几分抱怨的味道。“你跟我哥到底怎么了啦?我知道他老是让人搞不懂
、闷骚、很麻烦、超难搞、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嘴巴比蚵仔还难撬开……但他不准我问
就算了,也不让我问你,只会一天到晚叫我送宵夜,你们真的要分手了吗?总之,千错万
错一定都是我哥的错,你可以原谅他吗?”
他被周澈一连串抱怨周煦的话逗笑,听到最后甚至都有点想帮对方打抱不平,毕竟周
澈不仅有本职工作,还在忙婚礼的事,这样两、三天就被使唤跑腿,如信纸一般传递那些
别扭的关心和温柔,确实辛苦。
“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也没打算要分手。”樊少勋摇摇头,其余的细微之处他无
法和任何人述说,他试图转移话题,也因为确实想知道情况:“周煦有继续喝酒吗?”
“我不知道。”周澈回答地直接,“至少没人再打电话叫我把他接回家。但……少勋
哥,你怎么跟我哥一样变得不干不脆?如果你好奇他的情况,也还关心他,就直接打电话
给他啊,不应该问我。”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会被周澈教训,但这句话说得没错,现在的他和周煦一样,
都在逃避问题。原本说“不要见面”,是为了留时间让自己想清楚,可是父亲的病况让他
很疲惫,没有心力去想其他的事,于是变得消极,从别人那里打听周煦的近况成为最简单
的方式。
“你说得对,我应该自己打给他。”他看了看时间,自己已经离开十分钟以上,万一
父亲醒来如厕没有人搀扶,就算旁边有助行器,也可能会跌倒。“我得回病房了,谢谢宵
夜。还有,下周我爸就要出院,这段时间谢谢你。”
他折了一艘纸船,知道这个讯息会漂流到周煦那里。
从父亲二度中风到出院,回头看,一个半月的时间过得很快,身在其中的时候却只觉
得痛苦而漫长。午后阳光斜照进入病房,这是樊少勋第一次注意到窗外的景色,毕竟他轮
班照顾父亲的时间总是深夜,待太阳出来后,他也就该简单洗漱后去上班。在市区的医院
当然没有风景可言,但是病房位置不错,堆叠起来的大楼间隙仍能看见些许蓝天,日光也
未被建筑物遮蔽。
困在医院一个多月的父亲迫不及待想离开,身体状况稳定不少,他与樊少慈让看护和
母亲推著父亲去外面透透气,他们则留下来收拾整理这段时间带来医院的私人物品。轮班
照顾让他们姊弟没有可以交谈的机会,通常只会简单交代父亲的状况,现在有时间聊天了
,他们反而无话可说。
“银行的工作近期怎么样?”
先打破沉默的是樊少慈,她的目光在樊少勋脸上注视许久,才回到手上正在折叠的毛
巾上。
“跟过去差不多。”
就算这明显是个没话找话聊的话题,樊少勋也想好好回应姊姊对他的关心,然而银行
的稳定本来就是他挑这份工作时最主要的考量点,附带代价就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无聊,他
停顿了几秒,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回答。
“姊,那你最近还顺利吗?”
他自然而然询问起樊少慈,自从有了看护之后,姊姊看起来明显快乐许多,不知道是
不是错觉,似乎也在将头发慢慢留长。
“等高考放榜。已经和小姨说好,考上就不能在餐厅帮忙了。”
“妳一定可以考上。”这是他衷心的想法。
樊少慈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显露出犹豫的表情,她似乎在与内心的什么东西做挣
扎,手里叠衣服的动作没有停下,但是表情十分纠结。樊少勋大概知道她要问什么,毕竟
姊姊提起他和周煦时永远都是为难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她不如不要问。过去他
或许渴望有一天樊少慈可以和周澈一样,平凡看待他和周煦的感情,甚至可以给予祝福,
但现在这段感情遭遇挫折,他不想要给姊姊任何劝他们分开的理由。
“那你最近还好吗?我是说,你跟周先生。”
樊少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终究要面对的,他不想坦承告知,也没有必要,
然而他也不愿意对姊姊说谎,他嗅著消毒水的气味,只给出一个平平淡淡的答案。
“我们最近没有见面。”
“是因为爸爸住院?”
“对。”
事实上,他也不确定这句话算不算谎言。如果没有父亲的二度中风,他会不会更积极
去面对跟周煦的问题,而不只是被动地等待对方来联络自己,他不知道。他在这段关系之
中不停努力,自以为感情稳定,未来一片明朗,或许也改变了周煦的态度和想法,可是却
轻易被周煦筑起的堡垒所摧毁,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做点什么。
“最近简尚嘉透过朋友联络我,想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她收拾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
下,随即又继续把折好的衣服都放进行李袋里。“我之前请大学同学帮忙问其他人高普考
的事,他听到消息,说想要见一面。”
樊少慈的语气很淡,可是樊少勋知道姊姊的心里有多波涛汹涌,若非如此,她不会把
这件事讲出来。
“简大哥主动联络很好啊!刚好爸爸出院了,看护也同意延长每天来家里帮忙的时间
,姊答应他没问题的。”他是真的为姊姊开心,当年樊少慈曾经有机会做一份喜欢的工作
、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却被家里的状况拖累那么多年,她值得拥有迟来的幸福。
“当年我什么都没有说就和他分手,或许他只是来寻求答案。”樊少慈低垂视线,整
理著针织衫的袖口,即使是夏天,病房里的冷气依然让人感到寒冷。
“为什么不跟他解释清楚?简大哥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不管有没有解释清楚,都是要分开的,何必说那么多?”
樊少勋突然将自己和樊少慈的前男友重叠起来,周煦同样什么都不说,他因为这份沉
默所受的伤,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或许简尚嘉多年之前就尝到了。
“姊,你想过简大哥会因为这样受伤吗?或许他不根本介意爸的状况?”
樊少慈疲倦地笑了,她把行李袋交给他,自己拿着用提袋装着的成人纸尿裤,语气平
淡:“或许吧,但我当时没有办法去想这些,因为我不知道谁会想要跟一个有负担的女朋
友在一起。与其未来让他基于道义继续和我交往,或者逼迫他做出困难的决定,不如我自
己先提分手。你跟采容不就是这样分开的吗?”
她率先踏出病房的门,背对着他,从窗外透过来的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前方,两
人的影子重叠,樊少勋看不见她的表情。
“少勋,那时候我很害怕。”
父亲出院这件事,让生活某种程度上回到常轨,例如樊少勋不需要匆忙从医院离开,
赶到银行急着在最后一分钟打卡,或者分行的同事照惯例地在关帐时犯错,所有人找一笔
多出来的款项找了两个小时。不过是一个半月的时间,他突然发觉自己对这样寻常的生活
有多怀念,如同他强烈想念著周煦。
樊少勋踏出分行门口,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夏日的日落时间比较晚,太阳才下山没多
久时间,天色还没完全转为夜晚,街灯刚刚点亮。分行位置极佳,就在市中心的河流旁边
,一阵夜风由河岸徐徐吹抚而过,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关在室内查帐的混浊空气,感觉脑
袋清醒了不少。
他低头看着手机,想打电话给周煦,却不知道对方今天是否在别的地方带团。
倏地,他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细微,一不留神就会错过。他抬起头,在往
来的身影中看见一个人,在所有流动的景物中,只有那个人静静站在那里。他见过这样的
景象,在北港时是这样,他们第一次单独出去吃饭也是这样,周煦站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
,手里拿着刚点好的菸,淡漠疏离地仿佛与这个世界毫无关联。独处时周煦的眼眸是冷的
,落在遥远的彼方,总是似乎下一秒就会转身离去。
樊少勋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毫不掩饰见到周煦的狂喜,而这份狂喜几乎是痛苦的。
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全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想要周煦,他迷惑地想着这种激烈的渴
求,到底是无关于他的意愿,纯粹是身体在蠢动?还是正因为他向对方投注的情感过于浓
烈,让他失去了自己的主控权?
在短短的几十秒中,他们仿佛回到刚认识的时空里。
周煦注意到他,那双眼眸映入他身影的同时也染上温度,一抹浅浅的笑意在眼底晕开
,由内而外渗透出纯粹的喜悦,不过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地那双眼睛依然笑着,眼
角微挑,却有了更多情绪,他无法完全读懂。
他看着周煦熄了菸,向这里走来,脸上的表情复杂,从认识至今第一次看起来不知道
该说什么。他站在他面前,距离足够接近,让视线中只有彼此,但是不够接近到允许拥抱
。
“我们去吃饭吧。”
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