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
那日,凤翔高中二甲,被拔擢为庶吉士。同一日,傅卫以戴罪之身被逐出国子监,不
但被开除监生身分,且永世不得再试举。
他的祖籍将他开除族籍,于是他在神京徘徊,直到布鞋磨穿,脚底满是泥泞。
父亲早亡,寡母为供他读书,不惜嫁与他人作妾。而今,傅卫失去的不只是一个人的
荣辱,也是他一家、全族的荣辱。
他是阳昌之耻,此生再也不得踏入阳昌。
就在阳昌县尉张贴布告,如此宣达时,凤翔的车队正好路经此地。官府差派的报喜兵
高举两块木牌,一块写道:凤氏高中二甲。另一侧写:翰林院庶吉士修撰。
还在国子监时,凤翔曾与傅卫约定:届时我们都入阁作大学士,你是首揆,我便是次
辅,咱们一起整肃下整个朝堂的腐败之气。
彼时,傅卫的策论较凤翔更好。除三坟五典外,兵书也略有涉猎,足称奇才。
一晚,两人同室温书,遭巡夜的教官捉到,说他们行苟且之事。
凤翔情急下,一把推开伏在他身上的傅卫,说他“强教我与他作这般姿态”。
傅卫心知凤翔乃家中嫡子,今日之事若传出去,不是他死了,便是他爹罢官,那些“
国之大者”的御史铁定不肯干休,遂不分辩。
罪过终将是“傅卫借他美姿容,妖媚勾引,方引凤氏误入歧途”。
他被槛送前,凤翔来看他,身无长物,便把髻中紫钗拔下,拆作两股,挤进格挡的皂
吏间,将那半股钗塞进他手里,情切道:“阿卫,断不可与我相忘!来日我若发达,便接
你出来。”傅卫收下。
十年后。凤翔入文渊阁,由行次排,属他最小,然而前边的阁臣们称病的称病、发疯
的发疯,阁中票拟只余他一人干活,说是首揆也不为过。
大漠边,兴的是努尔哈赤。东南沿海,搅乱的是倭寇,关中还有流寇造反。瞻彼日月
,气数将尽。
惟平康路上歌舞声依旧。
倚翠楼里,满堂宾客金杯交错。欢声笑语中,身披淡雅绫罗的傅卫,正拿拨子,坐在
台上弹烧槽琵琶,婉转低唱。
席间,有一名著金服紫,胸前补子贴有飞禽,腰系蟒带者,闻声,怔怔然。
那官人摘下两翅乌纱帽,帽翅犹在歙动,傅卫赫然见到乌云般的发髻里插的,正是那
单股紫钗。
薄施脂粉,掩不住脸容淡丽。凤翔确信,眼前这名乐师,正是十年前失散的傅卫。
见傅卫斜梳的堕马髻里,松松斜插的,亦是那单股钗子。登时,二人无语,脉脉相望
。
宾客起哄道:“小娘子,莫见了白面书生便罢唱!”与凤翔同来的官爷们也不例外。
傅氏继续唱道:“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
”
当晚,老鸨遂了凤翔的心意,凤翔支付夜渡资,二人遂得秉烛相对,犹如还在国子监
时,此情此景宛如梦寐。
傅卫剃灯剪烛,手背上层层叠叠,是旧时好了,又添新伤的凸痂,一条条深绛色的长
痕如蛇盘绕,很是怵目。
凤翔用银勺子刮去红烛泪,双手宛如柔荑凝脂般,不见瑕疵。
酒过三巡,凤翔热泪盈眶道:“子守,你还记着我。”
傅卫怆然一笑,“能在这里得见凤先生也很好,傅某知道,你发达了以后会来的,我
一直在这儿等你。”
凤翔罢了酒筷,上前搂抱。抱进牀里,拉下鸳帐,宽衣解带,舒开内衿,却见肉里一
大片都是毒疮,脓水。
见凤翔神色大变,傅卫忙推搡他,不令他近身,“我十五岁那年初入平康,便染了一
身的毒。不是不愿荐枕,只是此身过于肮脏,不配服侍您。”
凤翔罢了手,不住歉意,“若非当年我胆小怕事,未能与教官分辩,怎会令你落得这
步田地?”
傅卫犹劝慰:“如今得见你飞黄腾达,还能回过头来寻我,此心已很是熨贴。”
凤翔泪眼潸然,傅卫拿出罗帕为他拭面,“初时害你这般高门遭罪,你若还要为了我
哭,只怕我也消受不起。”
此后,凤翔总少不得周济一、二,傅卫也没辞让,只是不愿离开平康。凤翔与他商量
,让他搬进族里居住。
傅卫道:“谅我如今入了倡户,与君往来已属不妥,谈何住在凤家?岂不令你祖上蒙
羞?况且凤老爷可知此事?”便暂且作罢。
彼时,东南沿海的倭寇,已被三省提督剿灭。贼寇既除,随即有言官弹劾,称提督充
数,士兵只有两万人,彼竟冒领十万人的薪饷,以酬朝中之人。
又有言官的同乡也发难,指三省提督与凤揆同榜,私交甚密,提督所馈金银,十有八
九到了凤揆手里。为此,凤翔到西苑向皇上请罪,圣上并未开罪。
不出一旬,御史第三度呈弹劾凤翔狎男倡的奏章。凤翔到御前请罪,原以为自己乃国
之重臣,自己犹不到当退之际。岂料圣上没挽留他,“爱卿暂且回乡养病,到用你之时,
朕会再召你入京。”
尚未岁除,镇守关中的景王朱钰发兵,指称天子无道,招致四方战祸频发,有立除昏
君之意。凤翔受其胁迫,为其帐幕。
各地深陷饥荒,地方无力抵抗,景王军顺风顺水开进神京。
凤翔私下书信,向镇守神京的兵部于侍郎投诚,将景王军之策略、战阵、兵马、火铳
数,尽数告知。
景王军伏诛,王被杀于市街上,头颅高悬成化门,乌鸦啃食其颅,脑汁尽漏,苍蝇遍
飞,未曾被人拿下。
乱平后,凤翔受三法司会审,因叛国罪株连,收入诏狱严刑拷打。至流民攻破神京时
,凤翔方才放出,双腿已被打折,瘸不能行。
彼时倚翠楼已没了。再见傅卫,他一身朴素,不复绫罗绸缎,原是专程过来接他出狱
。凤翔被关押得太久,犹不知改朝换代之事。
“景王的头同伍子胥般,谁杀了他,他便看着那朝代灭亡。”傅卫悠悠道:“改朝换
代是好的,总好过你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无人闻问,直到同我一样满身脓疮。你皮肤娇嫩,
经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三年未雨,遍地蝗灾、饥民。傅卫典当周身珠翠,沿途卖艺,
所得虽薄,终不致饿死凤翔。
国破后,素闻凤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凤、傅二人遂舟渡至杭州,途
中坎坷自不消说。
朝臣俸禄微薄,傅卫便每日揹凤翔上朝,与新帝相商北伐一事。然而,皇太极剿灭流
寇后,有意发兵苏杭,新朝恐朝不保夕。
不出半年,隆昌帝被戮,清军欲掳旧臣们回京。凤翔命傅卫作他腿脚,二人假意投诚
,日后另作他想。
傅卫道:“陛下已殉国,偺们既食他俸禄,岂可事奉二主?”
凤翔却答:“阿卫,我还不愿就此了却残生。你曾是花国状元,我却仍什么都不是呢
。你跟着我已届十载,以前那些日子,你尚且能忍,如今你岂不能再为了我忍一忍么?”
凤翔同他说话时,情真意切。傅卫知道,凤翔还需自己作他的腿脚。
被女真人统治,是个不体面的事,与以前所受的屈辱,哪里能比?几日里,傅卫曾想
偷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尽。
一名著腥红袈裟的师父看出他的心事,双手合十,向他缓缓点头,傅卫亦回望,“阿
弥陀佛。”
师父道:“我佛慈悲。施主,您若自尽,便会如同白娘子般,被镇在雷峰塔下,永世
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傅卫最终罢了此想,仿佛这条命并非由自己作主。
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风暖摇征辔。紫禁城外,征人一一下马,鱼贯入宫,请赏的请赏
,领罪的领罪。
傅卫本以为,他们这些拒不投降的乱臣贼子,定然会被投入狱中;殊不知这趟金戈铁
马的征途,对皇太极损伤极重。
见后金入关,满清初立后,太宗便含笑坐化于金銮殿的龙椅上。
初承大统的顺治帝宽厚,即位后不但大赦天下,更许诺前朝旧臣们高官厚禄。
隐居的名士们出山,身陷囹圄的旧臣们出狱。他们戴着大清的官帽,于乾清宫的早朝
相逢,汉人一排,满人一排,各自持笏,上朝情景与旧朝并无二致。
凤翔上朝时,傅卫去了一趟八大胡同。犹记从前他在倚翠楼里好些兄弟,国破时,有
的相约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牵机,死状蜷曲。
如今,大人物们再次投入名利场中蜗角相争,世态大抵与旧朝无异,只不过旧时的小
人物全死了。
或许小人物本就不重要,史书上不会有他们活过的痕迹。
──我亦如是。傅卫心想。
凤翔腹中有好些济世之策,颇受帝看重。陛下为凤翔抬旗,将栾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
氏嫁与他,年方十九,知书达礼。
由此,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拔擢为三品大员,封太师,日后出行有轿夫。他腿
脚不便,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这是凤翔料想不到的。他为前朝鞠躬尽瘁,却未曾蒙受
如此恩宠。
奔波十年,傅卫总算有了依靠,倒也不算枉费。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
名。
初时,言官弹劾他,写了好些“虚凰假凤”的文章。到心学家手笔里,便成“乱民虏
掠,凤囊箧都尽,独卫沿途唱曲,以膳凤氏……”闻者无不涕泣。
御史们连弹劾的材料都不用找,只需征引一本小说,戏文,“凤氏”说的不就是他凤
翔吗?遂呈圣上裁断。
即使如此,凤翔也未曾撵过傅卫走。
傅卫不知当如何是好。凤翔道:“他们爱咋说,便咋说,这捞什子破官,不作也罢。
”
乌雅氏很快为凤家添了火种。
凤翔如今名满天下,又是三朝遗老。帝若推行各种制度,只要凤翔发话,便无人能阻
。确有神宗朝时,张氏那万夫莫开之势。凤翔作为当朝太师,需入上书房为皇子们侍讲。
朝中忙碌,以至于凤氏难有燕居时。
娃儿未脱强褓,妻子仍在养胎,上下都需凤翔格外细心照拂。不论上朝退朝,他都劳
心劳力,疲惫不已。
但是朝廷需要他,这个家需要他。大家都企盼着他凤翔。凤翔如此想。
这年,与凤翔同岁的傅卫亦三十岁了。
照得铜镜,原以为是蒙尘,便拿起帕子,往镜上勤拂拭。可明镜愈发透彻,他愈清楚
地看见鬓边几绺华发。
藏不住的。
已不再青春年少,便谈不上年轻貌美。傅卫一笑,晓得自己的颜色是一日好不过一日
了。
从前凤翔喜他,不过因他一点朱唇,鬓若乌云。可乌雅氏之姿,难道不比他这暮年的
男子要好得多?乌雅氏能替凤家生养,又是个格格,为凤翔抬旗。
乌雅那拉氏对他很是优待,三餐茶饭不缺,还差遣书僮、小厮照料,自宫里延请太医
,为他治病。一合院落里,生活倒惬意,只凤翔不常与他说话,略显寂寞。
乌雅氏曾与他一同绣鸳鸯,一块儿吃宫里送来的三合酥,可凤翔从下人处风闻此事,
难得发了雷霆。
乌雅氏不来了,傅卫便犹如幽居般,虽被视作凤家人,到底与合欢的一家子人是隔阂
的。
凤翔也算老来得子,曾要娃娃认傅卫作干爹,傅卫不允。
他陪娃娃抓周,其时乌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竟抓了胭脂。傅卫一见,心里后怕,
随即将那胭脂夺走。
他忙道:“吾辈贱人,不好作少爷的干爹。”
凤翔未曾强留,反倒说:“到底是你周全。”
岁除时分,凤翔与妻子吃过年夜饭,乌雅氏请夫君到澹泊苑里见傅卫。
傅卫孤零零的一人,在冰冷的房里度过岁除。自己在这儿有妻有子,反觉愧疚,于是
允了乌雅氏。
凤翔让小厮们早点下去歇息,不必在外掌灯。
进门后,但见傅卫一身青衫,好似以前还在唸书的时候。
傅卫那温文的玉面,在烛火映照下,仿佛未曾受到岁月褪减。仍是明媚的笑,温柔的
眼,脉脉含情地望他。
凤翔见他模样十分可爱,不由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傅卫扶他落座,道:“我们虽住在同个屋簷下,究竟四十几天,没好好说过话了。”
见傅卫数算著日子,平日里恐是极难熬的,凤翔心里也不好受,“待日后朝廷诸事了
却,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余生。”
──可他的妻、子,又当如何?
傅卫没问。他说:“那股钗子,你还留着么?”
凤翔答:“收在妻子的妆奁里。”
傅卫说:“也好,陈年破簪,怎衬得上你的官服。”往他玉尊里添酒。
饮过一巡,凤翔说:“阿卫,你那琵琶还在么?”
傅卫道:“音色有些喑哑,不比从前。”
凤翔说:“我让人买把新的。”
傅卫幽幽一句:“新的哪里有旧的好?”打开蒙尘的箱奁,从中抱出旧琵琶。他曾倚
赖这把东西,得了不少赏钱,赡养凤翔。
那风尘仆仆、途中满是盗寇,朝不保夕的日子虽苦,比起现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
了。
他抱着琵琶,坐在桃花心木凳子上,翘着脚,唱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
许是他歌嗓不复往昔,许是琵琶跑了调,不再动听。凤翔始终不复在倚翠楼里复相见
那回,听他唱曲时那满溢褒美的神情。
上片方罢,断絃竟划伤傅卫的手指。
新年见红,凤氏不由蹙眉。
傅卫忙把血沫子摁去,“对不住。”
凤翔打断他:“不唱了,过来一并吃酒。偺们还有好些贴己话没说,今日里若没醉,
谁都不许睡。”
傅卫道:“从前你在倚翠楼里千杯不倒。”
凤翔说:“若我醉了,翌日上朝,好些个御史还要弹劾我,说我狎妓饮酒,夜不归户
,有碍朝政。”说到这儿,两人都笑了。
两人酒并三旬。一杯:一愿郎君千岁。两杯:二愿仆身常健。第三杯,便不再有愿。
屋外小厮尽去,桌上残酒剩羹,傅卫亲自收拾干净。凤翔见他贤慧,说:“好似从前
那样。”
傅卫答:“我不正是作这个的命?”
凤翔说:“哪里的事?你所作,无非都是为我,真该封个诰命。”
傅卫道:“我不贞不烈,这样的胡话,你向谁说去?怎不去陛下面前为你母亲讨个诰
命?”
傅卫向来很少顶嘴,难得泼辣,倒有几分可人。凤翔笑道:“如今,他们都走了,我
只认你一人。”
凤翔总想,自己有妻有子,傅卫仍孑然一身。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
总想着为他指婚,可思来想去,许久不能出口,只说:“我娃儿日后过继给你。”傅卫却
称无福消受。
两人饮杯甚久,说了许多贴己话,都是一年内未曾尽诉的。凤翔这才发现,自己其实
念想着傅卫。
可傅卫毕竟是那样的身分与过往,就是同他上街,都引人讪笑。今非昔比,不能再令
他抛头露面。
忖此,凤翔问:“阿卫,你可曾怨过我?”
傅卫歛起神情,“你不是李益,你赠我的可是紫钗?”
凤翔闻言,心里好些酸楚,言不由衷,连连说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阿卫,我绝不亏待你。”
他们紧挨着,凤翔死死捏著傅卫的手,许久未曾松开,只觉凝脂般的手有些滑腻。
深夜,凤翔未曾起意要走。傅卫提醒他,乌雅氏已在香闺里候他多时。
凤翔说:“不妨事,她就是我的妻子,又何曾及得过你万分之一?她是锦上添花,你
是雪中送炭。”傅卫闻言,竟觉对乌雅氏心中有愧。
傅卫出去打一盆洗脚水回来,于牀畔跪下来,为凤翔脱袜,洗他已将养得光滑白皙的
脚板,柔声问:“你当年在诏狱里,给奸贼打折的腿脚,还疼么?”
如今在世之人,除了傅卫还算是知音人以外,其余的早已不知他这腿脚当年是何故折
损。
凤翔滔滔不绝说起自己当年从了景王,本是为朝廷尽忠,使离间之计,不想竟为前朝
所冤,方被投入牢中,若狗皇帝没吊死在山上,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出不了天牢。
尽管这些话都已听得耳朵长茧,傅卫却没拂逆他的兴致,温婉笑道:“当年你殿试时
,就是如此气势,才高中二甲。”
凤翔却摀住他嘴,不让他说,只怕隔墙有耳。如今说起先皇,除了努尔哈赤、皇太极
以外,其余的都不算数。
宽衣解带,拉上鸳帐,两人并肩而睡。凤翔抚摸傅卫的肩膀,发觉已全无伤痕,从前
那大片大片的癣也不见了,滑若羊脂玉般。
傅卫说,帝待凤甚好,派宫中好些太医来看过,身体已大好了。
凤翔见状大喜,与他并头,情不能禁,亲吻起来,可傅卫却像是二十年来颠沛流离的
酸楚,全部涌上心头般,开始嚎泣,许久都不能止。
凤翔一时宽慰不得,便抱着他,说:“没事了。没有人能再赶你出国子监。没有流贼
,倭寇,满人,吃酒的客人会再糟蹋你。再没有人能拉扯你的衣裳,说你不男不女。说我
们假凤假凰。你的族田虽不供养你,可我的族田是你的,你去了以后,我的后代年年都在
家庙里祭拜你。”
“我们生同衾,寝同穴。我不再求你我共同入阁,只求朝暮相对,夜雨对牀,与君池
上觅残春,花如雪。”
傅卫仍只是哭,哭个不停。
听说他方生下来时,是不哭的,如今反要把他这一生来的委屈,全部哭出来,直到泪
流干为止。
他悲极转喜,道:“翱之,有你这些话,我此生足矣。”
羿日清晨,天濛濛亮,宫中御驾已届院外等候。
侍从至澹泊苑叩门,“凤大学士在么?上书房侍讲的时辰已至。”傅卫惊醒,推了推
身旁精赤的凤翔。
凤翔揉着腰,直抱怨:“比我从前给皇帝老子们讲经筵还累,满人虽说是草原上骑马
的,究竟比前朝那些只顾贪玩享乐的皇帝们好学得多,好像汉人才是他们的祖宗。他们不
像南征下来的,反而像天生的南人。”
傅卫闻言,想起当年改朝换代时,他本想投水,在西湖畔极目,见了雷峰塔。路过的
师父告诫:“你若在此自尽,便如同白娘子般被镇于雷峰塔,永世不得见你所爱之人。”
傅卫追问:“师父,我若随您薙发修行,就此远去,是否就能忘却尘世因果,不再眷
恋我所求不得者?”
师父恬然一笑,道:“汝负我命,我还汝债。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
千劫,常在缠缚。”随后悄然远去,不复形影。
傅卫登时有冷水浇面,力不能出,音声哑然之感。
是以那时,他与凤翔一同降了满清。
直至此时,这个御前侍卫来叫门的清晨,傅卫竟领悟到那名飘然远去的师父所谒之法
音,霎时灵台清明。
傅卫穿上衣服,出了门,去给凤翔打洗脸水。
途中,他与侍从照了面。侍从腰间佩剑,仪表堂堂,见傅卫时,脸微微一红,压低当
差时戴的官帽,向他道了声:“傅少爷好。”
没被人这么叫过,怪不好意思的。
傅卫停步,问:“我足不出户,你怎么识得我?”
这还是头一回,有幸见到传说中的傅氏,还能与他攀谈。
侍从道:“听闻当年凤学士遭奸人李梃下狱,是您延救出来的;您自苏杭一步步跋山
涉水,揹著凤学士上路,其时有许多俘虏已累死或是饿死,有赖您向官军求取食粮、净水
。”
更甚的,许是那名侍从不知,那时他是如何地奴颜婢膝,凭借尚存的姿色,任人糟蹋
。但是那些都过去了。
傅卫只静静听他说。
侍从望他,心里打量他,忖道:“看上去仍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模样”,说:“若
不是有您,凤学士怕是没有今日了。人之一生,若能得友如此,夕死可矣。”
傅卫虽与此人素昧平生,倒觉此人知道他,好像比凤翔更甚,一时间竟泪湿青衫。侍
从自问是否说错话,傅卫摇头。
侍从忙递上条鸳帕,许是他家中妻子绣的。傅卫不敢要,只以手拭面,心里是满足的
。
打完水后,他进去屋里,服侍凤翔洗脸,吃罢清粥,送凤氏出门。
难得被允许站在院外,傅卫是高兴的。
还是那无穷目的章台路。道旁两侧绿柳森森,薰风吹拂,他鬓发散乱,面上挟带些许
怆然。
年方十五,自国子监内被拉出,屁股几乎打烂得不能落座,一生中行走时姿态都略显
别扭。彼时凤翔正要高飞。
他曾接凤翔自诏狱里出来,也曾出入官兵的军帐,独自揩抹湿透、沾血的下衾,不让
帐内熟睡之人惊觉。
一切彷如当初,可又不比当初。
午后,静谧的养心殿内。
宫人正在搧冰块,为陛下去暑。园中养的三两只黄鹂,有些暑倦,已少啁啾。
提及东南的吴提督造反之事,帝很是厌懒,凤翔也不便多提。
帝谈及:“爱卿府上的傅师傅,近来身体如何?怡和公主对他老人家很是关怀,朕也
拨了好些御医过去开方子。”
帝的态度随和。凤翔小心回禀:“陛下,往昔阿卫流连于市街,故生了些重病,未曾
得瘳。今已大愈,比之年轻时更好。不多时,我便携他来殿前谢恩。”
帝摆弄著桌上的貔貅纸镇,懒顾纸镇下参差横陈的奏折,道:“朕风闻,傅师傅熟悉
周美成的曲目。今年朕拟至承德避暑,爱卿于朝廷之事助力甚多,不如今年你全家随朕至
承德去。筵席上,请傅师傅献奏一曲,朕好些妃子都不学无术,无所献呈,偺们一块儿听
听,自‘靖天’朝间流传至今的仙音,也好让妇道人家们长点见识,爱卿觉著如何?”
凤翔早已冷汗直流,面上却不动声色,“谢陛下,微臣立刻通传此事。臣躬德薄,得
如此荣宠,想来家里人都倍感欣喜。”
对于这位凤太师的言行,帝是满意的。
帝又提及:“怡和公主将远嫁蒙古,她曾学过二胡、古筝、琵琶,但是爱卿知道,蒙
古人听不懂汉乐。她有一把亲自调律的,极钟爱的琵琶,不想被俗人沽去,只想赠与知音
人。朕已命人装箱,待会儿御辇来载你时,四喜与你同去,将那琵琶赠与傅师傅。”
宠极之时,盈不可久。只怕亢龙有悔,物极必反。凤翔细思极恐,可满面堆笑,“谢
陛下,臣粉身难报。”
四喜至澹泊苑欲交付这把御赐琵琶时,院内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书一封。
书里写了好些贴己话,四喜虽甚有礼,让凤翔先行检阅,自己不免在旁察视。
凤翔读完,自信封里掏挖出半股金钗,才发现这钗锈得厉害,已成斑驳绿色,是日夜
的汗水,四季的风吹雨打浸染而成。而他那一半钗,仍色呈紫金,静卧在妻子的妆奁里,
多久未曾取出。
凤翔持簪的手不停颤抖,随即“哇”地一口,呕出一大片胸中郁积的鲜血洒了一地,
顿时满室的血腥味,情状可怖。
四喜见凤翔满脸是泪,随时会倒下,忙上前搀扶,“凤太师,无恙乎?”
凤翔拿着那半股钗,就要往自己的咽喉上插,随同的宦官们立刻制住。他又把钗子往
胸口抵,大叫:“傅卫!是我错了,我对不住!你回来!回来啊!”
直至那人离去,他方知,傅卫能断了这念想,自己竟不能。
宦官们见他狂纵,遂夺下他手中的钗,拍他的背,苦苦劝慰道:“凤太师,您公忠体
国,若作出此等自戕之事,上面问罪下来,我们这些小的如何能对得起皇上?”
凤翔怒极,就是想死,亦不能。才想说话,就听四喜道:“傅大人自然是极好的,可
你要几个貌美、贴己的,只要皇上发话,再找更好的赐给你,那都不是个事儿啊!就算您
性好龙阳,不也有更多比傅氏更年轻的?”
凤翔一口血自喉咙里漫到口中,“噗”地一声,喷了满地。
傅卫离开后,凤翔怅然若失,是事芳心可可,魂不附体。自此,诸君对他不再青眼有
加。
他的荣宠是傅卫给的。傅卫一走,凤翔方知,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曾富有
天下,到头来,全是空的。什么都没有的人,原来不是傅卫,而是他自己。
康熙年间。其时,乌雅氏已薨,其子被先帝赐名“允诺”,经受圣恩,得入上书房陪
皇子们读书。
不知何因,傅卫那份旧了的书信,竟被流传出去,广泛刊印,散发于民间,作实了凤
翔与傅卫的经年往事。
人道傅卫忍辱负重,虽流落平康,却能平白拱出个人间三品太师,最终得道飞升。
民间戏文写道:“澹泊苑里,往事关情无限。傅郎去时意茫茫。回头未免费思量。几
番抛却牵肠。傅某幸蒙玉旨,即位极乐。定情之物,总要抛却。书院盟誓,心难相负。提
起来好不话长也!其间多少相关。死和生割不断情肠绊,空堆积恨如山。”
“他那里思牵旧缘愁不了,俺这里美成数阕重提,空嗟叹……看了这紫钗奁盒情犹在
。太师呕血,便如蜀帝啼杜鹃,国仇难,堪比思旧叹!”
自日月朝间至满清这段旧事在民间盛传,很是败坏风俗,一则断袖,二则云凤太师食
满清之禄,怀靖天朝旧事。
既失顺治的庇祐,言官此次弹劾,罪证确凿,年近七十的凤翔,虽不说于国有功,倒
也并未害民,最终却落得个流放宁古塔的下场,只不连坐已升任御前侍卫的儿子。
他虽上下求索,终其一生,两人未曾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