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弥漫在空气中,周煦的身体交叠在他身上,脸还埋在肩颈之间细细亲吻,樊少勋
却一点都没有以往与恋人合而为一的满足感。他盯着米色的天花板,注意到有一块角落的
油漆剥落了,是他在这里过夜多次都没有注意到的小小瑕疵,现在占据他的视线。周煦的
吻落在他的胸口,他却觉得那里是空的,曾经被同一个人所填满,现在被同一个人用最亲
密的方式掏空。
他有种茫然地,不知道该对谁生气的愤怒感,无助又徬徨,一瞬间分不清楚东西南北
,就像他在山上明确意识到自己迷路的那个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这种感觉仿佛睡了很久,在傍晚醒过来,那一刻会感到十分困惑,无法分辨清楚时间
,即使望向窗外,看见斜照进房间的日光,可是那究竟是晨光还是夕照?光线下的景色依
旧,所有的事情会在下一刻改变,变亮或变暗,阳光持续升起或是落下,即将会拥有光明
还是进入黑暗?答案在下一刻将会揭晓,然而这一刻是迷惘的。
他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和周煦的这段感情将会走到哪里去。周煦对他避不见面,又在他
找上门时毫不犹豫与他如此亲密,这些相互的拥抱和占有他曾经得不到,现在显得没有意
义。
樊少勋不明白周煦到底要推开他,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眼泪夺眶而出,然后就停止不了。
“少勋?你……不要哭了。”
周煦略带迟疑地帮他擦眼泪,脸上的表情复杂,显而易见带着慌张和错愕,以及些许
心疼,大概没想过他这个时候会哭,可是有更多读不出来的东西在那双眼眸里面,沉得太
深,一如以往。
“周煦,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在生什么气,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做爱就
能够解决我们的问题。”樊少勋推开周煦的手,起身套上衣服裤子,他背对周煦,一颗一
颗将衬衫的钮扣扣上,自虐地想着或许周煦以前都是用同样的方法解决问题,这个念头一
出,他也觉得讶异。说不出口的话太过锐利和残酷,然而说出口的话一样让他自己感到疼
痛。“我努力了,我真的很努力了,而且一点都不想放弃。不管花多久,我都想让你相信
我。可是你拒绝让我懂你。我以为我们已经越来越好,可以跟对方分享喜怒哀乐,一转眼
你又琢磨不清也看不透,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少勋,你没有做错什么──”
周煦试着打断他,樊少勋不想给机会,他知道自己会心软,会天真地想着一切都没有
问题,然而周煦还是什么都没有交代清楚。他追求的是一段长久的关系,既然还想跟对方
一起走下去,就必须做好准备,彼此都是。周煦还没准备好,现在的他也需要时间。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可是……”他拎起背包,依然没有回头
看周煦,“这段时间先不要见面了。”
樊少勋跨出公寓大门,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眼泪不知道何时干在脸颊上。
安静的夜晚,淡淡的消毒水味,病房里只留了小灯,光线昏暗,樊少勋对着手机上的
未接来电出神。那一天周煦没有追出来,他反而将其视为一个好的迹象,至少周煦没有试
图以空泛又肤浅的言语和行为将他留下,是否能看作对方愿意思考他们之间争执的象征?
几天后周煦打了一通电话,那时候父亲刚发生二次中风,家里兵荒马乱,他确实没有心力
去接那通电话;第二通在昨天打来,晚上九点半,一个完美的时间点,既晚得足够确保他
已经下班、回到家、洗完澡,也早得不至于打断他的睡眠,这份贴心太过周煦,几乎让他
生气。
没有人料到父亲会二次中风,原本重新调整过后的日常又要变动,他们将父亲送进医
院时,医生称赞他们的用心,因为父亲本来就有半侧身体失能、语言不流畅的问题,很少
家属能够察觉到迹象。他疲惫地接受医生的赞美,和樊少慈讨论接下来的陪病安排,父亲
年纪大了,身体差,必须在医院疗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家。他反射性地想要寻求一些建议或
者慰藉,而那个人并不在他身边,樊少勋突然想不起来,过去没有周煦时,自己怎么撑过
这些痛苦?
病床上的父亲发出声音,樊少勋收起手机,搀扶父亲下床,去厕所解放。父亲其实穿
著纸尿布,但尊严让他无法任由自己在床上便溺,即使比起过去更加行动不便,除非真的
来不及,也坚持要走到厕所去。
现在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是母亲和看护照顾父亲,六点到十二点则是樊少慈,凌晨
到早上八点就是樊少勋,这段时间他下班就忙着先吃饭洗澡,尽可能在和姊姊换班之前睡
一下,周煦的第二通电话打来时他正睡熟,但即使能接,他也没有心力处理他们之间的问
题。
让父亲重新入睡,他应该趁现在多少补个眠,但怎么也睡不着。樊少勋试图想清楚他
和周煦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状态,却翻来覆去地想也无解,他思索著这段时间的相处,确
实能感觉到自己成为周煦心中某个特别的人,可是这次的事情,让他甚至有一瞬间出现了
怀疑的心情。他叹了口气,正打算收起手机,在隔天上班之前或多或少睡几小时,手机无
声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的名称是陈舜清。
陈舜清,周煦在北埔开民宿的朋友。他感到疑惑,当时虽然交换了联络方式,但仅是
礼貌上的,对方并没有找他的理由,更何况现在是凌晨三点,一个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叙旧
闲聊的时间。
他看了看病床的方向,父亲已经睡熟了。樊少勋压低音量接起电话,线路那头的人大
大方方报上自己的姓名:“樊先生你好,我陈舜清。”
“我知道。陈先生好久不见,请问有什么事?很晚了。”
“我跟石桓禹来高雄找周煦,我们在外面喝酒,他喝醉了,樊先生能来接他吗?”
他还没有回答,对方又强调:“周煦喝得烂醉,站不起来,也叫不醒,我没办法只是
把他丢上出租车,石桓禹也喝醉了,我一个人无法照顾两个人。能够麻烦你吗?”
樊少勋确实有一瞬间的迟疑,如果是过去,就算是凌晨三点,他也会毫不犹豫拿上车
钥匙出门,更何况,周煦向来不是会喝得很醉的那种人,而是喝得很节制,顶多也就是润
润喉的程度。可是……他再次看向父亲的病床,内心挣扎不已。
“我现在不太方便,可以麻烦陈先生联络周澈吗?”
电话那头一阵静默,樊少勋听得见隐约的交谈声,猜想他们大概还在酒吧,这几秒的
时间差点又让他改变心意,他想见周煦,却也不想见他,如果周煦真的喝醉到无法自己回
家,就给了他一个见面的理由。
“樊先生,我知道有句话我或许问了会太过僭越,但你跟周煦……你们吵架了吗?”
比起问题本身,更让樊少勋意外的或许是陈舜清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他记得去北埔玩
的那一次,对陈舜清的印象是个极有分寸感的人,不冷不热,不刺探隐私,只有面对他的
伴侣石桓禹时有可见的不同。另一方面,他也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刺痛,他知道陈舜清是
周煦的挚友,但是周煦宁愿和别人谈及他们的感情,也不肯和自己好好谈论吗?
“周煦说了什么吗?”
“不,他什么都没说。他今天晚上一句话都没有提到你。先前你们来北埔时,我说会
到高雄游玩,你客气地说会和周煦一起招待我们,但今天却不见你的人影,周煦也没有解
释,我猜你们或许出了点状况。”
“陈先生……”
“樊先生,我想你知道周煦他父亲生前的情况,所以周煦不是会让自己喝醉的人,我
认识他以来,他从来没有喝醉过。你对他来说……”
“陈先生,”樊少勋加重了语气,“我父亲住院了,所以真的抽不开身,请你打给周
澈好吗?剩下的,我想我不能回答什么。”
接下来的对话有些模糊,大概是陈舜清道了歉,并承诺会打给周澈。他再次收起手机
,闭上眼,躺在单人病房里的沙发上,假装在上班前睡一下,但心知肚明自己到天亮为止
都睡不着了。即使有周澈照顾,他依然担心周煦的状况,以及他会不停地想着陈舜清没有
说完的话。可是无论陈舜清本来要说什么,他都该从周煦那里听见,而不是旁人。
隔天下班樊少勋接到周澈的电话,他听着对方明亮的嗓音,突然想念起周煦低沉好听
的嗓音。周澈听说了他父亲住院的事,询问有没有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他简单说明父亲的
状况,接受对方帮忙的心意,婉拒实质的协助。他想问周澈,周煦怎么样了?问题在舌尖
却无法吐出,一向滔滔不绝的周澈竟然也三缄其口。当天晚上他看顾父亲时又接到周澈的
电话,说是买了宵夜想送给他,要麻烦他到医院门口拿。医院附近的深夜道路有种巨大的
不现实感,周澈骑着摩托车,送来两碗莲子汤,莲子汤顾胃,对日夜颠倒的人来说有益又
好消化,说完便离开。
他拿着宵夜走回病房,几种情绪在脑中糊在一起,他喝着温润味道的汤水,知道周澈
并不是会在自己繁忙时期还想到要送宵夜的人,但周煦会。这碗莲子汤的味道他很熟悉,
是他和周煦两个人常去的店家,他们通常点一碗莲子汤、一碗冷冻芋分食,然后外带薏仁
牛奶。
樊少勋掏出手机,萤幕的光亮在病房里格外显眼,现在太晚了,不能打电话,他可以
传讯息给周煦。可是他要跟周煦说什么?父亲的病情让家里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也耗尽他
的心力,事实上连吃饭都不怎么有胃口,而周煦不再打电话给他,没有讯息,只让周澈过
来送宵夜。
他依然不知道周煦在想什么。
把手机收起,他仰头喝尽碗里最后一口莲子汤,将剩下那碗放进冰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