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Strangers in the Night〉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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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e to Meet You〉
　　引擎声慢慢驶离，轮胎皮在地面上磨擦出声，直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Paul才慢慢睁
开眼睛。他总是早早起床，一方面是冲浪时留下的习惯，他喜欢空无一人的海滩，早晨的
海只属于他一个人；另一方面大概是年纪到了，从以前可以彻夜狂欢、睡到隔日下午，到
现在他总是在天亮后不久就醒来，无法再睡。他的掌心滑过被单，冬日里温度消散地快，
身边空下的位置已经变冷，旅人离开驿站。
　　东岸的清晨来得很早，阳光从海平面探出头来之后，便迫不及待将所有人都叫醒，宣
告一日之始。他睁开眼时，一抹日光正落在床尾，其余光线被窗帘遮去，并未惊扰姚隽英
的睡眠，呼吸绵长，Paul将手埋进枕头底下，以免自己忍不住触碰对方的脸庞，他连视线
都小心翼翼，不敢停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仿佛凝视过了头，就会将对方灼伤。
　　Paul并不困，但他选择闭上眼睛，让有姚隽英的梦境可以持续更久一点。
　　几年前，当那个叫做Alice的女孩来到这里打工换宿，他就注意到了她身分证背后的
名字，“姚隽英”并不是什么常见的名字，况且，即使是同名同姓，也足够使那些不曾沉
淀的过往再次翻搅沸腾，那一瞬间，小小的卡片沉重无比，他几乎拿不住。
　　女孩是个直率没有心机的人，在他有意无意的询问下，说了不少自己家里的状况，与
家人间的琐事，正因为被呵护养育长大，所以说得毫无负担。“姚隽英”年纪相符、专业
雷同、性格描述似曾相似，他几乎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直到某天打工的孩子们彼此分享
家人照片，他才再次看见了那张脸：成熟许多，也苍老许多，身边围绕着妻子儿女，看起
来……很幸福。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忽视疼痛，专注于欣喜，他只希望对方过得很好，
既然愿望已经实现，就不再有遗憾。
　　不应该有遗憾，他做了正确的决定，即使自己不是陪伴对方半生的人。
　　直到好久不见的女孩传来讯息，说自己的父亲要来民宿住一段时间时，他几乎想要逃
走，说自己要去旅行、说民宿需要整修、说台东地动山摇而他被埋在砾石之下，或者被鱼
网所缠绕早已葬身海底，什么都好，他只是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终究，想见对方一面的
渴望大于畏惧，他可以做为陌生的民宿主人Paul好好招待这个来自远方的旅人，而非是一
个不愿再相见的故人。没事的，姚隽英不会认得他。
　　可是姚隽英认得他，如同一只松鼠记得牠所埋下的橡实。他也曾花上一个夏天的时间
，记忆属于这个人的一切，所有的琐碎皆珍贵无比，多年后的现在依然在记忆的暗处微微
发著光，让他在黑夜的浪潮之中，仍能分辨方向。他想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呢？不是Paul
，而是阿兴，是否仍有卑微的期盼？剪短头发，刮去胡渣，做所有那一年冬天还没到来之
前他想过与对方一起做的事，冬至吃汤圆，节日一同庆祝，新的一年到来时，祝福对方能
够快乐。
　　姚隽英翻了个身，眼皮轻轻颤动，睡眠中有梦，梦中是否有他？
　　先从梦里醒来的是姚隽英。Paul听着对方起身走进浴室，收拾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拉
上行李袋的拉链，就连离开时脚步声也没有半分犹豫，昨日不过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昨日，
就像今天也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今天，两个成年人之间的性爱本来就不能留住任何人。
　　他该起床了，却将脸深深埋进被子和枕头里，姚隽英的味道还残留在上面，那是他仅
能拥有的，眼泪曾经沾湿枕头，汗水溽湿被单，床垫记忆频率，Paul不记得黎明还没有来
临之前，对方究竟有没有叫唤他的名字？他身上还有对方的气味，背后皮肤微微刺痛著，
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消失，热泪溢出眼眶，渗入织物，枕头再度浸染出一片水渍，他必须紧
紧拥抱着，才能让眼泪没有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光轨迹从床舖退去，照射过的地方余有微温，很快就会冷却，彷
彿不曾驻足停留。身边床垫微微凹陷，粗糙舌头在他光裸的手臂上舔舐，很快就不满足于
他的无动于衷，细小锐利的牙齿陷入肉里，没有伤口，但确实带来疼痛。他模糊视线中，
一双幽绿的眼瞳望着他，既谴责又蛮不在乎，猫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牠的食物更加
重要，无论如何碗都会变空，那就必须被填满──即使牠背负著属于那个人的名字。
　　Paul只能笑出声，抓住虎斑猫吸了吸，发觉橘猫也静静窝在一旁，一视同仁捞过来抱
著，将“Jim”、“Ing”拥入怀中。猫对人类的耐心向来不长，很快就挣脱了他的拥抱，
跳下床，在门边发出不耐的磨爪声。他只好下床帮猫碗添满饲料和水，分别把三个猫砂盆
都清干净，扫去满地猫砂，生活突然回到日常，他其实早就习惯了。
　　匆匆帮自己做了早饭，冰箱里还有半块没有虾米的萝卜糕，他拿着机车钥匙出门时遇
见小吃店的老板娘，她热情打了招呼，丝毫未察觉他有什么不同，“要去哪里啊？”
　　“去看海。”他说，淡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