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姚隽英照惯例在闹钟响之前按掉了它,清晨的阳光被挡在遮光窗帘之外
,房间里仍显得昏暗,只有墙上贝壳形状的小夜灯透出些许晕黄的光,微微照出狭窄房间
中的单人床。这间房间本来是杂物房,用来收纳孩子们的玩具和旧衣,几年前他将房间收
拾干净,和妻子开始分房睡。
他起身洗漱,轻手轻脚离开了这个他贷款买下的家,事实上,从八月份小女儿搬到北
部念大学之后,这间房子只剩下他和妻子两个人。二、三十年前看来新潮的设计,现在也
不过就是普通的老公寓,幸好地段不错,近来听说会都更,大概可以卖到不错的价钱。他
在一楼和遛狗的邻居打了招呼,走到巷口的早餐店点了几样食物,老板应声后又转过头和
另一个老客人聊起近来大涨的股票,这时姚隽英才想起小女儿已经不在家里,及时向老板
取消了培根蛋三明治的点单,他和妻子现在都吃不多,如果多一份食物着实会很困扰。
拎着早餐回家时妻子已经起床了,浴室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他从塑胶袋拿出食物,蛋
饼是妻子的,萝卜糕加蛋是他的,然后是两杯冰豆浆,将今天的报纸也摆在桌上,十一月
七日,是他五十五岁的生日,也是妻子四十七岁的生日。他又从抽屉底层抽出一张纸,戴
起老花眼镜将空白处填满,将自己的名字与妻子的并列──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你帮我买了什么早餐?”
他正在恍神时,妻子已经在餐桌另一头坐下,一头俐落短发因为家族遗传提早发白,
搭配一身没有丝毫皱褶的套装反而看起来更有气势。妻子在三个孩子都上学后,开始在友
人的广告公司兼职,越来越被重用,现在已经转为正式职员,且不可或缺;反而是他,起
头抢到了银行的铁饭碗,半年前却因不明缘故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垮掉,干脆提早退休。
“蛋饼,还有冰豆浆。”
妻子发出抗议声:“再怎么喜欢的东西,每天吃也会吃腻啊。”拿起冰豆浆吸了一大
口,又笑了起来:“不过今天是你的生日,只好放过你了。生日快乐。”
姚隽英连忙道歉,并承诺明天绝对会记得帮妻子换个口味。
“你也生日快乐。”
两人用豆浆干杯,妻子拿出信封,里面是两张面额两千元的礼物券,可以在他喜欢的
品牌使用,购买想要的商品,妻子道歉自己实在太忙,没时间挑礼物,想来想去只好请助
理帮忙买礼物券;他也从一旁拿出纸袋,里面是一只橄榄色的皮夹,和妻子的公事包同一
个品牌、同一个颜色,是个保守但不会出错的礼物。
“还有这个。”
姚隽英递出了那张离婚协议书,不意外地看见妻子惊讶带点愧疚的表情。
“我知道公司一直问妳愿不愿意接台北分公司的职位,我也知道我们都是很传统的人
,认为夫妻就应该住在一起。但我想,小婷今年上大学了,妳还年轻,应该要去追求自己
的事业和理想。”
他们没有花太多时间在这上面,因为妻子还要赶去公司开早会,只是约好了晚上谈谈
什么时候一起去户政事务所办理,以及一些该讨论的琐事。妻子出门后,他将两只脱下的
婚戒放在离婚协议书上,拍了张照,传到家里的Line群组。
两个当事人十分冷静,但群组里还是起了轩然大波,首先是刚出社会工作的儿子连珠
炮发了一大堆质问的讯息,表现了强烈的不同意,接着是刚搬出家里的小女儿,睡到中午
的大学生连续丢出十几张包含问号的贴图,后来干脆直接打电话给他,大女儿倒是安安静
静的,从已读的人数看来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却一句话都不说。
这件事持续了好几天,直到他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儿子和小女儿还是锲而不舍讯息
轰炸,甚至威胁要搬出爷爷奶奶来阻止这件事,他不堪其扰,只好将群组静音。当天晚上
大女儿单独传了讯息给他,只有一句话:“爸,你要不要去台东住一段时间?”他很意外
,主动打电话询问大女儿。
毕业前,大女儿曾经利用暑假到台东打工换宿学冲浪,两个月下来晒得像小黑人,那
时候认识的朋友到现在还有联络,刚好冬天也是淡季,观光客不多,去那里不仅可以暂时
避开这些纷扰,也可以放松心情,而且住宿费虽便宜,依然算是帮了民宿老板一个忙。
他挂掉电话后仔细考虑了一阵子,和成为前妻的妻子聊起女儿的提议,获得对方支持
,刚好前妻也要忙着搬去台北的事情,或许给彼此练习生活中没有对方的机会也好。
姚隽英出发去台东的那一天,妻子开车送他到火车站,笑着要他好好玩。因为半年前
的大病,他的视力受到影响,前妻和大女儿都不放心他开远程的车,擅自帮他订了车票,
他倒是不反对。他带了本以前喜欢的武侠小说上车看,大半剧情都忘得精光,即使读过还
是津津有味。到台东车站后再转搭出租车,车子沿着海岸线前行,阳光照在海面上泛著细
碎的金光,但更令人惊艳的是海,那样深邃而辽阔的颜色,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台东蓝
。他拍了照,传给前妻和大女儿,前者给了他一个羡慕的贴图,后者回传:“就说你会喜
欢吧!”
出租车转进聚落,街道多数狭窄,司机似乎不是本地人,绕来绕去找不到民宿的位址
,他干脆下了车,靠自己的两只脚找路,反正衣服都先寄到民宿了,随身行李不多。白天
的聚落有种美丽却萧条的味道,一百公尺外就是海岸,聚落里却没什么人,他随意逛了逛
,没想到民宿就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栋普通的四层楼建筑,房子外种了许多绿植,就算是冬天,也绿得生意盎然,
攀藤类植物爬上房子的墙,深浅交织出一片天然磁砖,而房子的主人用漂流木做了些装置
艺术摆在旁边的空地上。房子本身已经够显眼了,却没有比坐在门前的那个人更显眼。那
人坐在藤椅上,大红花衬衫加背心,米色短裤和夹脚拖,深粉色太阳眼镜,小马尾,手里
拿着一把乌克丽丽,随意拨弄著听不出的曲调。
姚隽英有些迟疑,突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上前打招呼,也不确定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
时间真的要住在这里吗?他还来不及做出决定,对方就发现了他的存在。
“嘿,你一定是Alice的朋友!”
Alice是大女儿的英文名字。他这时候无比确定对方就是“仲夏夜之梦”的民宿老板
。
“我是她父亲。”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对方有种熟悉感。不是那种日日夜
夜相处的熟悉感,就像他和前妻一样,而是一种遥远的熟悉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面,
却记不起了。但这样一个开屏孔雀般的人,他如果见过的话不可能会忘记的。
“喔!抱歉抱歉!”对方站了起来,笑的时候露出了亮白的牙齿,仿佛什么牙膏广告
的标准笑容。“进来啊,外面很热。”
他提起随身行李,跟着对方走进屋内,发现没有太阳晒到的地方确实凉快许多。对方
拿出一本簿子,请他出示身分证登记,或许是一下子进到屋里来不及适应光线,室内也没
有开灯,对方将太阳眼镜推到头顶,对照着他的身分证登记在簿子上。
而他认得那双眼睛。
“这样就可以了。”对方将身分证还给他,友善地伸手,手臂上有不少刺青,是看不
懂的文字。“对了,我叫Paul。”
可是他明明记得这个人叫做苏恩兴,就像他记得那双让人看不透的眼睛。
他僵硬地握了握,那是双略为烫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