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别》 (短篇完/古风/历史/宫廷)

楼主: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4-05-31 03:57:21
《别》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欧阳修.踏莎行〉
〈汝曰鸡鸣〉
  王府二公子年方十六,新娶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林氏,是一户好人家的大小姐。
  婚礼当日,他进学时的学友们都来祝贺,整栋偌大的王府闹哄哄的,唯独卫府的三公
子没来。
  那卫三与王二向来知交,平素如胶似漆,这会子可是王二的终身大事,竟然不来,人
人都在探问,王二更是挂心此事,心道:“我是否有什么事不成,使他记恨于我,否则恁
地不来?”
  大婚已成,新妇于堂上拜见过姑嫂,洞房花烛夜后翌日。王二向媳妇请示。林氏道:
“夫君闷闷不乐,原是为此。妾这会儿还要做饭,向大小姑请安,您快去快回便是。”
  王二得令,总算偷了空,来到卫府,卫府上下都晓得隔壁的新郎倌会来,客客气气、
高高兴兴地把王二迎进府里。
  总管道:“二少爷,我们小少爷老不愉快,好似有心事郁结在胸中,有空劳烦您与他
说说贴己话,把心事消解,老奴也省心。”王二颔首。
  这卫三是什么样的人?素知上进,才把三坟五典都点完时,王二犹在乡间斗鸡走狗,
连〈大学〉的一个子儿都背不出。
  王二娶妻时,卫三早已完备,家里打点好他的盘缠,劝他早点儿上京科考,否则以他
的岁数,就是留在乡里,也该娶一房好人家的女孩,开枝散叶。
  卫府的老爷、夫人见他聪慧,望子成龙,愿他能往京城里落户,寻个好发展。
  卫夫人道:“我儿,你切莫见别人娶妻就蠢蠢欲动,反倒误了自个儿年华。以后官运
若是亨通,要讨房媳妇并非难事,多的是二、三个想作妾的。”
  王二不比卫三,他心性不定,是事芳心可可,家人拿他没办法,又不忍责骂。
  王家自太祖伊始,就世代靠布庄吃穿,从不沽名钓誉,虽苦于无权无势,好歹吃得起
饭;既然家中已有大哥帮忙布庄生意,也就不求王二上进。
  王夫人怕王二拿自己同卫三比较,便告诉他:“如今当官是没前途的,那些官威大的
,多的呢连一家老小都养不起,不只官俸少,还要每天上朝,鞠躬哈腰的,何苦来?”
  又说:“你与卫三情同兄弟,那孩子个性好,又聪明,你说服他来布庄里作总管,权
与你作个伴,才有人镇得住你这野性子。”彼时,王二对曰:“可惜阿卫家里那两个老头
老太对他期望忒高,这事恐怕没得商量。”
  眼下,王二忖道:“老母说得不错,这回趁机探问,看他愿不愿意留下,否则过不久
他便离开,这下子无从见面,少则一旬,多则数年,恐怕难熬。”
  他在卫府中沿着花树,于闲庭信步而行,才到卫三书房门前,轻手叩了门,门内那人
声音温和,说:“是你么?进来罢。”
  王二喜极,方开门,一股子嬝绕房中的幽幽兰麝香味儿便扑鼻而至,循着气味,只见
瑞脑销金兽,好似卫公子早已久候伊人多时。
  王二抬眼,见卫三一身青衣,正襟危坐,几案明净。即使无人在侧,模样仍时刻端庄

  他的桃花心木案上,是本宋版的《诗经》,欧阳修的楷体刻本。字体清秀俊逸中,不
失点柔媚。
  几侧靠着一把梧桐焦尾琴,王二每回过来望他,辄见此琴,却未曾实际听卫三弹过,
只知《礼记》云“士无故不撤琴瑟”,平安吉祥,便以为卫三不会弹琴,不过摆饰尔尔。
说起来,自己还晓得点乐理,会吹箫呢。
  望着卫三,王二微微一笑,问:“愚弟何时有幸,得听足下弹这把焦尾琴?”
  卫三闻言,瞥了他一眼,眼尾也带着笑意,却没作声。
  王二走近,与卫三在同块竹蓆上坐下,两人靠得极近,卫三也不以为意。
  王二揽着他的肩膀,望他玉面上一靠,亲亲热热地说:“昨日是小弟大喜之日,我派
人送了请帖过来,贤兄怎么不给小弟一点薄面,过来喝杯喜酒,闹下洞房呢?”卫三已听
出话中怪罪之意。
  卫三没辩白,王少爷又说:“只可惜在下昨日实在无暇脱个空,否则肯定亲自过来请
你。”归罪之意愈发炽烈。
  何以不去?卫公子五内郁结,未尝抬首,目光定定地望着朱墨斑斓的《诗经》,版心
斗大四字“女曰鸡鸣”。
  两行字灼灼,灿然,“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曾来回点校过
许多次,夹注,全是精致的蝇头小字,直到无处下笔,仍爱不释手。
  王二赖在他身上,一派慵懒。
  卫三略推搡他,坐定后,合袖对他作了个揖,恭谨道:“愚弟蒙福,方中了个小秀才
,父母已张罗好盘费,好歹今年上京,错过这回,马齿徒长,怕是日后错失鹤冲天的良机
,辱没至亲恩德。宴飨娱乐令愚昏聩,恕愚不克前往。”
  王二知道全是借口,想都不想,便说:“你们家世代从儒,拮据点是自然,怕什么?
还有我呢。”
  卫三听了,有些恼怒,却静默不语,没发作。
  王二也不知卫三心事,便继续道:“你多留一年有何不可?就是去了没中,再回来也
成,权当陪陪我这乡下人,下一年的盘缠我出也罢。”
  卫三难得窝火,压抑甚久,语声浅浅,低低,微微,咬紧牙关,颤抖却克制道:“你
恁地如此任性?我也不是你的家丁,人生大事怎地交由你来铺排?我何时上京,由你说得
算?我去哪儿,都得经你之手,由你过问也得?难道你是我的主子,我反倒是你的人了不
成?”
  王二闻言,着实一惊,面有难色,“小卫,你误会了,我当真不是这意思,我是怕你
此行赴京后,铁定一飞冲天,我却注定在乡下作个默默无名的人,可怜我们从小一块儿长
大,穿同条袴子,这十几年来青梅竹马的至情,竟就此殊途而辞,各自分程。就算如此,
你也说我自私吗?”
  这话说到卫三心眼子坎儿里,很是受用,熨贴。
  王二一把攥住那对读书人特有的,温热、细嫩而白皙的纤纤素手,点漆般的眸子星光
熠熠,对他殷切道:“老太太说希望你能留在乡里,以后到我家布庄作二当家,权当陪陪
我,难道不好么?我也不管事,你在家里铁定比我还大呢。每日晨昏,四季冬夏,偺们都
一起处,可不快活。你府里上下,自有我来支应,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王二早已娶妻,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卫三闻言,俊脸一沉,“你有家业可继承,这
一生是稳当了,可我卫家世代从儒,拮踞得很,要说还剩点什么,不过是作人的骨气耳。
我不能违背父母期待,更不能一生受你扶助,作你一个人的小二,此事既定,你就别再膈
应我。人各有志,我以为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万望您成全,公子。”
  王二幽幽一叹,“我的意思,你竟全作这些念想,好,也罢,你有你的路。你既不挂
念我们旧日里的恩义,我也不好再拦阻你发达。你且去享受京中繁华便是,我不拦你。”
〈燕赵饮月〉
  卫三赶赴玉京后,王二倍感寂寞,萧索,烦闷,无个知心人能说点贴己话。
  家业有大哥操持,令他闲来无事,更觉谁都不需要他、哪里都不需要他。他活,他死
,于世无害,却也无益。
  索性,他再无顾忌,开始江湖放浪、云游四海的一生。偌大神州,他哪里都去,就是
未曾去过卫三所在的京城。
  游人尽说京城好,说那里如〈两都赋〉所言,媲美长安、洛阳。
  冠盖云集,美人如云,都门高耸,城阙参天,章台路上绿柳拂面,达官贵人们著金服
紫,头戴高帽,腰拖蟒带,乘坐香车宝马。
  不知怎地,王二却从未兴起上京一看的念头。
  他的妻子跟着他一块儿流浪,哪里都去过,就是没去过京城,常劝他上京看看,他却
说:“那些个破捞什子鸟地方,有什么意思,鬼才去。妳要去,妳便自个儿去!”很是恼
火。
  林氏虽不明白夫君因何发怒,见不好再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王二在外游荡,虽不务正业,一切支用,只要到镖号报上姓名,自然衣食无忧。
  苦了当初嫁与他的林氏,本见他一表人才,对他有所指望,才依顺于他,见他既不汲
汲于官场,亦不纵横于商市,只知吃喝玩乐,观花斗狗,今日游燕赵,明日下吴楚,便对
他十分寒心,却敢怒不敢言。

  一日,王二与市场的狗屠赌了几局,平时十赌九输的他,今日里竟难得赢一回,喜得
一头肥滋滋的黑狗。
  他欣喜地牵着毛皮油亮的黑狗子回家,本想给林氏一个惊喜,让她吃点好的,补补身
子,却见寄居的屋内早已人去楼空。
  见状,王二的心中无甚情绪,水波不兴。
  已婚女子不能在夜间出门,抛头露面。他知道,林氏并非暂去。她连张休书都没有讨
,便像卫三那般,倏然离他而去。
  所有人都这般待他,或许是他活该。
  他翻找箱箧,看林氏带走什么,盘点清楚,方知林氏着实心善,只带走陪嫁的荆钗罗
裙,其余不是她的,一样没动。
  桌上留书一封,王二懒看,掷入柴火中,燃烧殆尽。
  当夜,他没杀狗,只坐在屋前阶除,偕狗对酒饮月,心中既是惆怅,又是快活。
  他举杯邀月,“我知她看不起我,我的确一事无成,除了一张臭皮囊外无甚好处,一
切怪不得她。”
  日后,王二没有上林家讨人,亦未曾写信知会过家人,就这么荒唐过日,浑浑噩噩。
那条毛皮黑亮的狗子,竟成他出门在外,唯一的家人、旅伴。
  一旬过去,舅子林家大哥四处打听,终于得知王二的下落,便不远千里,专程带着林
氏上门拜访。
  登门后,由衷致歉,深深鞠躬,陪礼。
  王二为他冲了杯粗茶,抚娑他背,“大舅,莫折煞我,坐着说话。”
  林大哥战战兢兢,请求道:“小妹私逃,是林家教养无方,是吾之过错,小妹虽一时
间行错踏差,还请妹夫看在小妹犹忠贞、清白的份上,不计前嫌,重新接纳我这无才无德
的小妹。”说完,又往地上拜倒,伏首。
  王二前去扶他,“大舅子快快请起,如此大礼,我福份微薄,实生受不起。”林大哥
见他态度温婉,本以为还有机会。
  王二却道:“实不相瞒,我这人没有定性,既不能令她幸福,却也不忍她跟我一块儿
餐风露宿,她还年轻,早点改嫁便不必再受苦。我已写罢休书,押上手印,还请大舅子您
作证。您且放心,林家与王家仍是百年之好,此事不改。”虽有情份,话语却尤为冰冷,
听得林氏如堕冰窖。
  林大哥执妹夫的手,絮絮叨叨良久,王二只是安慰:“大舅子,虽是我之过错,这份
意思却终究是不会改变的,请您海涵。我仍把您当作我的亲大哥,把琼若看作我的妹妹,
我们都是一家人。”
  林哥哥得了这话,总算应允,最后带着哭哭啼啼的林氏,一纸休书,以及王二仅剩的
全部资财,踏上遥远的归乡路途,继续跋山涉水。
  妻子跑了,大舅子走了,王二却从没想过回家。
  下江南,上漠北,西赴罗煞国,东渡扶桑,他在大江南北四处走跳,久而久之,海内
尽皆兄弟,人人都识得他,管他作“王大侠”、王兄、王少侠。
  王二读书不行,腿脚却不马虎,可惜家人以前都给他上九章算数,没人让他习武,于
是这份好处,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起初不过替人出口恶气,教训路边地痞流氓,却有拳师见状,对他很是倾心,邀他入
门,亲传武功。
  行侠仗义日久,声名渐显,举凡是地方上要他评理,贪官欺负百姓、任意断案的,不
管什么浑水,他总淌上一淌。
  公案了结后,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潇洒模样让人好生憧憬,追随者众。
  从未有人认出,原来他是老家开布行的王二,大家只管他是王大侠,琴心剑胆的王侠
士、王义士,连他名甚、字甚都不知。
〈翰林抄书〉
  白驹过隙,自卫三离家上京后,倏忽五年过去。
  卫三不负众望考取功名,殿试高中一甲,跻身天子门生,陛下对他很是青睐。
  自京中下乡报喜的,锣鼓喧天,着实让卫家风光了好一阵子,很是长脸。
  身为庶吉士的卫三,打自发派进翰林院里,别的什么都不干,只负责给皇帝御纂的辞
典抄书。
  他生性老实,有人偷懒,他连那些人的份都一起作。
  平日里,醒来抄书,回家吃点夜宵,睡下,梦见自己在抄书;翌日,天濛濛亮,继续
进宫抄书。
  同榜、同科的,有人爱喝酒,有人爱听戏,可他除了抄书以外,实在无事可做。
  他只会读书,只会钞书;除此之外,百无一用。
  萧索寂寞的日子,不过如是。
  同年约他往酒楼狎妓,他怕多费钱钞,不能给家里继续寄钱,索性不去。
  朝廷发的俸禄不多,泰半都托镖捎带回家,只是近年来,朝廷已开始欠俸,令他忧愁

  好容易入京后,竟没能过上灯红酒绿的日子,卫三心道:“究竟是我无能。”养廉银
也轮不到使给他这小小翰林。
  偶而起雅兴,便同往日一般,琴棋书画,偶尔与同榜们一块儿煮茶论诗,曲水流觞。
  可那些个熟悉的旧日面孔,竟愈发稀少。
  同年、同榜、同门、同科进士,放榜时虽风光,却因着党争、上疏、敛财等诸多事由
,杀头的杀头,流三千里的流三千里。
  如枝叶凋零般,愈来愈多人扛不住,被迫提前退场。
  有人遭逢左迁,有的被御史弹劾,写了一首诗,就惨遭牢狱之灾;更甚者,发配边疆
,流宁古塔。
  幸有皇恩浩荡,轻者回老家种田;有的钻营一生,当官攒来的全部家产,被抄入国库

  最初与他一块儿进来翰林院者,只余一、二子,与他同样埋首于抄折子、编辞典。
  许多奏折、诏令、祭文、青词,皆出于他手,他却韬光养晦,从不居功。
  不争不抢的性格,让他笔杆子都不知写断了几枝,这辈子能否升官发财,却还没个盼
头。
  别人大起大落,他淡若白水。
  有时,望着京中月色,皎洁银辉,他便蓦然想起王二。
  他知道王二与自己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样的玉轮光转。
  他曾想写信给王二,却不知王二如今身在何处。
  嘱托人带信,回乡一问,只知王二已不在家里,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令卫三尤其心忧

  尽管窝囊,可他竟是多么地由衷希望王二能来京城找他。
  当年临行之际,曾对王二说出重话,惹恼王二,是那时的自己太过年轻,不懂事。对
此,卫翰林后悔异常。
  卫翰林是极了解王二的,想来,依王二的心性,定然还没原谅他,否则恁地不来望他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卫翰林表面风光,心中烦忧。过年时,回乡探亲,总觉疏离,少了当年说话的那个伴
儿,回京后,更感萧索。
  人们嘴里尊称他一声“官爷”,背地里却嘲笑他未曾发达,怕是这一生没了指望。
  他自觉与久居的京华毫无干连,哪怕再多风云,自个也不是那弄潮儿。
  夜中独坐,一杯浊酒下肚,喉中、腹中皆温热。
  星眼迷茫间,他呢喃:“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李太白至少有个知他、懂他、爱
他、敬他的杜子美。可偌大京城里,又有谁能知道我的心事?”
〈卫相〉
  人人皆说玉京好,圣上英明,功垂千古,岂料一世伟业,尽毁于后宫妇人之手。
  宋贵妃为争宠,竟私行巫蛊之术,诅咒后宫嫔妃。
  民间传言,此事使苍天震怒,才会一连五年,遍地不雨,蝗灾漫天。
  饥荒饿死许多百姓,官员们不但不开官仓,更甚者私下收贿、苛扣中央拨来的粮食,
引发民怨。
  暴民们愤而起义,打死官员,抢劫粮仓。
  此后,再无良民。
  为了续命,人人皆参与民乱。各地情势紧张,民变四起,朝廷倾轧。
  观音土、两脚羊、易子而食,黔首的哀歌载明,本朝气数将尽。
  北方女真趁隙来犯,辽东的将相良侯们,百战而死。
  边关战事吃紧,十万火急,朝中却无饷可发。于是战士们不由得反过来作了贼寇首,
一路上摧枯拉朽,攻向玉京,势不可当。
  禁城内外,人人自危。朝中人才凋敝,权臣们有心内斗,却无心匡扶天下。
  这个国家迟早要完;可是,何时又曾好过?
  这场惊天巨变,竟成就卫翰林扶摇直上,上青天的玉阶。
  他做事勤恳,为人忠厚,从不道听途说,加上文采不斐,文章条理,思绪清明,太傅
对其青眼有加;后来,果真如王二所料,卫三一飞冲天,先作了个礼部侍郎。
  帝在朝中被架空,已是有名无实的了。最后一抹遮羞布被天灾、外患、宫中内斗撕碎
,民间斥他为昏君;然而,对卫三而言,陛下却有知音之情,破格拔擢他。
  朝中无人可用之际,他一路攀升,扶摇直上,最终竟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享无上光荣美誉,辄引全京公子贵人们争相献媚。
  他曾自嘲:“这个官再大,都跟这个朝代一样,兴许是保不住了。”其他官人忙向他
金杯里殷勤斟酒,体贴地执他的手,柔声请相国大人“万莫自弃”。
  卫三自知天才不足,资质平庸,若是有幸能青史留名,他做梦都会偷笑。
〈诏狱〉
  自别离时,到终于再见,已是十三年后。
  当年王二才十七,不及弱冠。稚嫩、青涩,说话不懂分寸,虽是懵懂少年,倒也意气
风发,神采奕奕。
  而立之年,王二出落得颇为英俊,身材高壮挺拔而魁武,威风凛凛,颇有大丈夫气概
,令本就孱弱斯文的卫三万分欣羡。
  想到他在这动乱倾轧的国朝中,竟能安然无恙,卫相万分欣喜,直流泪,然而,两人
重逢的地点却在天牢。
  烽火连天,国中杀伐不断。
  因着军功彪炳,横空出世的,是帝座旁矗立的青龙、白虎二位大将。
  在军师朱雀的运筹帷幄下,失落的国土有幸收复泰半,尽管边疆已丢失燕云十六州,
还有一半国土,尽失陷于女真、辽人及十八路反贼之手;然而,动荡不安的神州中,京畿
却有幸沐浴皇威,仍作王土。
  期间,王二被青龙将军生擒,押入天牢,恐永无出狱之日,因他正是在各地高举旗帜
、大肆造反的十八路贼寇之首,声势尤其浩荡,从者逾万。
  诏狱内,王二狼狈不堪,俊脸生尘,两条长腿已被打折一条,正在腐烂、生虫,腐肉
内可见森森白骨。
  栅外,卫三皮肤白皙,朝服冠冕,玉钩系著蟒带,活脱脱一年轻貌美的官人模样。离
金碧辉煌的宫廷很近,却离天下黎民太远。
  王二强忍住啐他一口唾沫的怒意。
  卫三没能再见到王二以往那令他如沐春风的和颜悦色,几前琴侧的私语时分。
  卫三对着他,分明心疼、不舍,眉宇纠结,泪水潸然。
  王二并不觉丝毫温情,方抬脸,横著剑眉,张口便骂:“姓卫的,你可真是利欲薰心
的无耻之徒,作了个区区的相国,难道就让你这么快活么?你只知利禄,眼中没有道义。
你故乡的父母,是我府上接济的,当你那昏聩无能的狗皇帝,还在宠幸祸国殃民的宋贵妃
时,五年大旱早已活活饿死不知多少可怜无辜的百姓!呸!”
  狱卒提起长枪,一把捅进笼槛内,“小家伙,说话注意点!别侮蔑圣上,还敢对着相
国大人颐指气使,小心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剁下来,喂给狗子吃。”
  卫三握住那柄长枪,令禁子好生收回,“王公子已是死囚,你让他好受点,有个机会
消消闷气也得。他不是自己想作乱造反,他也有苦衷。”
  狱卒立刻收起枪秆,恭谨地抱拳作揖:“相国大人,小的遵旨。”尽管退到一旁,仍
时刻注视著卫三,生怕期间玉人出了什么差池,上头要问罪。
  卫三无奈地望着王二,虽是含情,却摇头,叹息:“王公子,您已届而立之年,既入
王畿,如何看人眼色,难道你还不懂么?”
  王二笑开了花,眉目弯弯如月牙,“你可不是靠你那张狐媚的脸皮子,给狗皇帝吮痈
舐痔,才一举爬到宰相的高位!是你有才华,亏得我没那个本领攀上龙床!”
  卫三闻言,薄薄的脸皮子羞愤如血,紧咬牙关,朱贝般的指甲,霎时间抠破手掌,鲜
血如注。
  ‘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不懂事,要原谅他乱说话,乱撒气。他可以对我撒气,否
则要怪谁?难不成还去金銮殿上冲著九五至尊叫嚣?’卫相强作如此想。
  那柄方被收起的长枪,又刺过去,差点没戳中王二的另一条腿,“杀人诛心呢,臭嘴
放干净点!休得无礼,胆敢污蔑丞相,你另外一条腿是不想要了!”
  卫三握住那柄枪,不让狱卒再使,强压心中怒火,斟酌著,隐忍的,克制的,尽量语
气平和,缓缓说道:“子陵,此处是天牢,玉京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事,你心里想想也
得,实在不必说出口,尤其是于龙颜圣体有亏的话,更不要说。请君保重自身。”
  王二悲极,怒极,仍骂:“我为什么要保重自己?你只在乎你那该死的圣上,反正你
不在乎我,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干干净净那才痛快!”
  “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王家老小、卫家上下,都是被那狗东西饿死的,你却甘心作
他的走狗,不但替他说话,还拿我来开罪。我所说的话,有哪一句是不对的?我说你是无
情无义的小人,难道有错么?”
  王二一番叫嚣完,便低着头,颓坐在牢内,有时放声大笑,笑得好不凄切,更多的却
是伤悲、哭嚎,呆呆的,好似遭逢大劫,人已疯掉一半。
  卫三伫立在牢笼外,注视良久,不忍离去。污水浸透他的锦袍裙摆,金绣花蒙尘。
  王二一眼都未曾抬过,不愿施舍宰相哪怕一丝、一点目光,独对阴湿、爬满虫子的墙
,喃喃自语道:“玉宸,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别让我在这窝囊处受太久折磨,早点上书
皇帝,把我这狗逆贼处死罢!”
  卫三不置一词。甫听闻王二下狱的消息,他便心急如焚,来得匆忙,未曾换去朝服,
华袍早已沾满牢中泥泞。
  尽管王二并不看他,他却怔怔望着王二良久,几乎出神。
  此去,即是永别。
  离开天牢后,卫相吩咐禁子打扫环境,照时供应饮食,不可从中苛刻,要好生照料王
二,不可刑求,违者严惩。
  暗中使些钱钞,盼王二能在苦牢里苟下命来,别被人欺负。
〈踏莎行〉
  耗时十年,各地民乱终于平息。北方女真、辽人各据一地,不再滋扰南朝。
  各国边境重新互市,开启马、茶叶、丝绸布匹交易。各国人民来往频繁,商贾、使臣
甚至色目人等,纷至玉京。
  青龙、白虎二将靖难有功,拔擢为龙襄、冠军大将军,各领封地为郡公。
  原枢密使.朱雀却因着煽动龙、虎二将发动政变,反遭下狱,弃市斩首,头颅被悬挂
在城阙上示众。
  朱雀死前,要求刽子手挖出自己的双眼,他要用这对眼,见证国家的灭亡,于是那眼
被挂在肃杀的玄武门上,永不取下,车马再也不从封闭的玄武门通行。
  没有改朝换代,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先帝引咎退位,太子登基继任,为笼络人心,遂
大赦天下,以往抓捕的要犯,不问缘由,一律释放。

  自那次后,卫三再也没来牢里望过他。
  ──毕竟自己那么待他,贵为国师的他,岂会再纡尊降贵,来探望自己?
  然而,若要说不思念卫三,也是假话。
  人生离合聚散,动如参商。成年后,这一世,二人见面仅只狱中那回,却如少年时期
般充满误会,不欢而散,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
  王二并不怕死,却怕自己对卫三的吆喝、咆啸,对他露出的丑恶脸孔,成为伊人对自
己最后的回忆。
  “把十六、七年来互穿小裤、遶床弄青梅的那段岁月看作飘渺云烟的,原来不是他,
而是我吗?”王二心一沉,兀自兴叹。
  倚著拐杖,一跛、一跛地出狱后,王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卫三,却不知当如何与他
碰面,告诉他自己已然平安。
  “倘若我修书一封,用钱财疏通,请人送进宫内,他能收到么?”
  “还是我请人查查他住在京中何处,届时再亲自拜访一趟?不论如何,我要向他道歉
,毕竟我在牢里过得那么苦,若不是他不计前嫌,派人照顾我,我铁定不能活到大赦。我
不该对他无情,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真是可恶……”
  他在牢里,曾无数次想起卫三,多半是夜里,万籁俱寂,断腿化脓的椎心疼痛,令他
冷汗直流,难以成寐。
  随着愈久不见到卫三,那股焦心感便与残肢的创口处同样,灼人而刺骨。
  若能有个机会对他说声抱歉,以前的道歉,现在的愧疚,若能尽诉,当是多好的一件
大美事。可却苦于无法相见,不能表白。
  时光荏苒,多少个昼夜交替,他流泪,自责那天迁怒了他。
  本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却因着他而蹙眉、垂首、叹息,委顿。
  卫三是一名文官,国家的官吏,皇帝的傀儡。想来,他亦是忧国忧民的,却能做什么
?凭他一己之力,难道就能挽大厦于倾颓么?
  这些时日以来,他所作的不过是明哲保身,皇室的腐败与他无关,他没有任何过错。
卫三,分明是无辜的,担了他不该当的骂名。
  最终,王二正视了自己窝囊的一生。他活得并不特别,没有成就。他知道,自己忌妒
卫三能读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本想像卫三那般,直上云霄,手握无上的辉煌荣光

  在牢里蹲著的那段漫长岁月虽苦,着实令他想通许多。偌大的京城,看似繁华,实则
冰冷孤寂。他与卫三在此地,本该相互扶持,依偎著取暖。
  为什么骂他?何故冲他发怒?从来都没有必要。
  “本应是此生无法再见之人,我那时好不容易见到他,应当感激、惋惜才是,为何却
恁地恨他?”
  “为何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头上?以何将朝廷之罪加诸他,让他作先皇的替死鬼?玉
宸不过是走了他的阳关路,在乡里,我们早先便约定过,我不会再拦阻他……可到最后,
我内心里竟仍于他有怨。”
  为何呢?倘若不在意,便不能,也不会恨。
  在苦窑里蹲了五年,当王二重获自由后,家人已全死,故乡毁了,林家兄妹不知所踪
,就连那条黑狗,都在战乱时被人偷走,想来是被宰了吃掉。
  比起当年的浪荡江湖、快意诗酒,而今孓然一身,真真个无家可归,反而踌躇,感伤
,难受。
  他四处与路人攀谈,询问眼下发生何事。路人回答:“太学士们聚集起来,堵住午门
,发起‘青鸟’之变,不让高官出入!他们抗议当今律法盘剥百姓,官人们肆意妄为。真
是的,那群太学生不知感恩哪!都不想想供他们读书的钱,是打哪来的,可是我们这些老
百姓的血汗钱。”
  王二一愣,只觉自己已跟不上时代,被抛弃了。
  结束交谈后,他发现自己连去茶摊喝一杯粗茶的钱都没有。
  他悠悠心想,以前的自己从没作过一份正经的营生,可如今却又不想再过年少时那般
放荡无羁的生活。当下真不知何去何从,该做什么,如何安身立命,甚至都情愿不要出狱

  就在他极为苦恼之际,一位素来对他颇为照顾的禁卒,自他身后追了过来,口中连声
喊道:“王少侠,少侠,请停步!”
  禁子面色仓皇,似有要紧之事。王二停下脚步,回头望他。
  薰风习习,把他用红头绳儿扎好的马尾吹散开来。他拨了拨已经留得及腰的长发,没
再扎好,任由暖风温柔地拂弄那头墨发。
  禁卒急匆匆捎来一封云纹底,浅粉色,纤柔的薛涛笺,“卫相国曾嘱托属下,亲自交
付此信。请您务必一览!您可终于苦候到出狱之日,窃想,相国大人九泉之下有知,定然
冥喜。”

  潋灩晴好,十里静安。
  王二牵着禁卒交给他的枣红马,在平坦的章台路上,竭力使著跛腿漫步,一边颠簸地
走,一边看信。
  那禁卒除了给他信以外,还赠与一些行李、几套布衣,碎银盘缠。
  他说:“卫相五年前就曾说过,您定然会出狱。”
  “他怕您出狱后,在京城不好讨生活,特意为您留些私房,又另外给我钱,让我别动
著您的钱。他是真真个清苦、贫寒,即使贵为相国,死后除了一套朝服,一只御赐的玉笏
板以外,竟身无长物,令人涕泣。”
  “您别担心,给我的钱,我自是不收;您的钱,我也不动。古云知音难觅,倘若您是
个伯牙,他定是您的钟子期,你们的情谊,属下是欣羡的。”
  “斯人虽去,卫相的衷心,您可千万得铭记五内,刻骨不忘。您瞧瞧,世人多诡诈之
徒,除了父母兄弟以外,还有谁能对您这般贴己、上心?”
  禁子絮絮叨叨,王二却不觉得他烦,因为此后,能像这般与他共论卫三的人,恐怕不
再有。
  王二览信,纤柔粉笺,开头写道:
  “子陵:
  当你读信时,原谅我已先去。人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而我早已作好觉悟。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固将愁苦而终穷。我本是个当官的势利之徒,却说这些冠冕堂皇
的话,君是否觉著好笑,甚者可耻、可恶?这却是我的心里话,你是我惟一的贴己人。
  那日你同我说的,都是我素来想说,却不敢说的。我由衷羡慕你。你是我想成为的那
个人。”
  禁卒曾告诉王二:“这造反叛乱,该当死罪,理应与枢密使朱雀同样,弃市斩首,将
头颅悬挂在城阙上示众,以资警惕。”
  五年前,王二被判死罪。卫三不惜冲撞龙颜,只为换他一命。陛下懒卧龙椅,御口微
张,语带玩闹之意:“朕公平大度,一命抵一命。”意图吓退宰相。
  岂料,金銮殿上,手无缚鸡之力、弱柳扶风的卫三竟冲上玉阶,自皇帝的腰际拔出长
铗,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便张口吞下白虹。
  霎时,肠穿肚烂,满目洒血。
  众人回过神来,一位不世璧人,早已肝胆涂地。
  此后,帝大病一场,他懊悔,懊恼,病中犹梦寐,呢喃:“朕的玉宸,就这么仙去…
…”后引咎退位。
  此后,等待二十年的太子,终于荣登大宝,翌年,改年号为永乐。
  卫相于先皇退位一事有功,永乐帝在灞陵埋葬他的尸骨。自此,卫相晋身历代忠良之
列,金殿身死一事加载史册,青史留名。
  “新帝登基竟然大赦,枉费卫相一片碧血丹心……我本作如此想,然而若非先皇大病
一场,真不知新君猴年马月能登基,少侠能否出来也依旧成谜,怕是早就斩首了也未可知
。”
  王二回想禁子的一席话,沉吟许久。
  卫三惨死,虽颇有古代侠义之风,好似刺客列传的主角般昙花乍放的短暂人生,着实
慑人心魄,却令王二犹感心酸、痛楚。然而,自己的痛终究是不及卫三曾经品尝、体悟的

  不觉间,信已阅毕,良久,他却舍不得折好,收藏。
  几滴水渍陡然滴落在信纸上,晕开卫三那一笔秀丽、工整的梅花字。
  王二抬头,见没有下雨,天色蔚蓝,风和日丽。粗砺的掌心抚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
早已爬满两行清泪,手心湿湿热热,全是咸味。
  赤栏桥边,两侧栽植的杨柳树正值青翠可人之时,片片长叶随风拂动,新绿陈绿,深
浅参差,好不漂亮。
  风中挟带一悠扬琴声,指尖复撚中,啼血惊心,慢絃悠悠间,沧海桑田。
  王二闻声,将那匹安静乖巧的马系在丰盈的柳树下。
  马长嘶两声,像是肚子饿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王二,伸出舌头,舔舔王二的
手心。
  王二摸摸马头,腰系剑与洞箫,朝悠然琴声处缓步而去。
  朦胧中,一名纤瘦的白衣人,正坐在苍翠的郁郁柳树下弹琴。
  十指春葱起落,弹拨得极为动听。琴上流苏、玉珮,梧桐琴身的焦尾,他都识得,只
是琴声听来有些陌生。
  他好像从没听过这人弹琴。
  王二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听得如痴如醉,听着听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便去摸腰
间系的,那只多年未曾吹过的洞箫,“呜呜”出声。唱词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
马行处”,有点模样,能与琴合奏。
  白衣人听了,温润的眼中带笑,更为尽兴,三叠方毕,不觉疲累。
  待那人弹罢,王二走近。
  白衣人风盈满袖,抬脸望他,薄唇微钩,点漆双眸脉脉含情。
  王二见他容貌如玉,原是日夜思念,梦寐能见之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喉头哽咽,泪
水更发泉涌。
  他支吾半晌,说不出声,白衣人也没催他,盈盈望他。
  王二左思右想,终于开口,只赧涩问道:“你去哪里了?我等着你,等了许久。”
  白衣人说:“我到远方当官,官职虽小,却无忧无虑,没有战乱与纷争,还能与父母
兄弟团聚,很欢喜。”
  王二颔首,用两手揩干满面的泪水。
  就与小时候还在故乡时无异,仍是个草薰风暖的日子。
  王二又拾起洞箫吹奏,白衣人才闻开头,便心领神会,振袖弹起〈踏莎行〉,朗声唱
道: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
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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