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欧阳修.踏莎行〉
〈汝曰鸡鸣〉
王府二公子年方十六,新娶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林氏,是一户好人家的大小姐。
婚礼当日,他进学时的学友们都来祝贺,整栋偌大的王府闹哄哄的,唯独卫府的三公
子没来。
那卫三与王二向来知交,平素如胶似漆,这会子可是王二的终身大事,竟然不来,人
人都在探问,王二更是挂心此事,心道:“我是否有什么事不成,使他记恨于我,否则恁
地不来?”
大婚已成,新妇于堂上拜见过姑嫂,洞房花烛夜后翌日。王二向媳妇请示。林氏道:
“夫君闷闷不乐,原是为此。妾这会儿还要做饭,向大小姑请安,您快去快回便是。”
王二得令,总算偷了空,来到卫府,卫府上下都晓得隔壁的新郎倌会来,客客气气、
高高兴兴地把王二迎进府里。
总管道:“二少爷,我们小少爷老不愉快,好似有心事郁结在胸中,有空劳烦您与他
说说贴己话,把心事消解,老奴也省心。”王二颔首。
这卫三是什么样的人?素知上进,才把三坟五典都点完时,王二犹在乡间斗鸡走狗,
连〈大学〉的一个子儿都背不出。
王二娶妻时,卫三早已完备,家里打点好他的盘缠,劝他早点儿上京科考,否则以他
的岁数,就是留在乡里,也该娶一房好人家的女孩,开枝散叶。
卫府的老爷、夫人见他聪慧,望子成龙,愿他能往京城里落户,寻个好发展。
卫夫人道:“我儿,你切莫见别人娶妻就蠢蠢欲动,反倒误了自个儿年华。以后官运
若是亨通,要讨房媳妇并非难事,多的是二、三个想作妾的。”
王二不比卫三,他心性不定,是事芳心可可,家人拿他没办法,又不忍责骂。
王家自太祖伊始,就世代靠布庄吃穿,从不沽名钓誉,虽苦于无权无势,好歹吃得起
饭;既然家中已有大哥帮忙布庄生意,也就不求王二上进。
王夫人怕王二拿自己同卫三比较,便告诉他:“如今当官是没前途的,那些官威大的
,多的呢连一家老小都养不起,不只官俸少,还要每天上朝,鞠躬哈腰的,何苦来?”
又说:“你与卫三情同兄弟,那孩子个性好,又聪明,你说服他来布庄里作总管,权
与你作个伴,才有人镇得住你这野性子。”彼时,王二对曰:“可惜阿卫家里那两个老头
老太对他期望忒高,这事恐怕没得商量。”
眼下,王二忖道:“老母说得不错,这回趁机探问,看他愿不愿意留下,否则过不久
他便离开,这下子无从见面,少则一旬,多则数年,恐怕难熬。”
他在卫府中沿着花树,于闲庭信步而行,才到卫三书房门前,轻手叩了门,门内那人
声音温和,说:“是你么?进来罢。”
王二喜极,方开门,一股子嬝绕房中的幽幽兰麝香味儿便扑鼻而至,循着气味,只见
瑞脑销金兽,好似卫公子早已久候伊人多时。
王二抬眼,见卫三一身青衣,正襟危坐,几案明净。即使无人在侧,模样仍时刻端庄
。
他的桃花心木案上,是本宋版的《诗经》,欧阳修的楷体刻本。字体清秀俊逸中,不
失点柔媚。
几侧靠着一把梧桐焦尾琴,王二每回过来望他,辄见此琴,却未曾实际听卫三弹过,
只知《礼记》云“士无故不撤琴瑟”,平安吉祥,便以为卫三不会弹琴,不过摆饰尔尔。
说起来,自己还晓得点乐理,会吹箫呢。
望着卫三,王二微微一笑,问:“愚弟何时有幸,得听足下弹这把焦尾琴?”
卫三闻言,瞥了他一眼,眼尾也带着笑意,却没作声。
王二走近,与卫三在同块竹蓆上坐下,两人靠得极近,卫三也不以为意。
王二揽着他的肩膀,望他玉面上一靠,亲亲热热地说:“昨日是小弟大喜之日,我派
人送了请帖过来,贤兄怎么不给小弟一点薄面,过来喝杯喜酒,闹下洞房呢?”卫三已听
出话中怪罪之意。
卫三没辩白,王少爷又说:“只可惜在下昨日实在无暇脱个空,否则肯定亲自过来请
你。”归罪之意愈发炽烈。
何以不去?卫公子五内郁结,未尝抬首,目光定定地望着朱墨斑斓的《诗经》,版心
斗大四字“女曰鸡鸣”。
两行字灼灼,灿然,“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曾来回点校过
许多次,夹注,全是精致的蝇头小字,直到无处下笔,仍爱不释手。
王二赖在他身上,一派慵懒。
卫三略推搡他,坐定后,合袖对他作了个揖,恭谨道:“愚弟蒙福,方中了个小秀才
,父母已张罗好盘费,好歹今年上京,错过这回,马齿徒长,怕是日后错失鹤冲天的良机
,辱没至亲恩德。宴飨娱乐令愚昏聩,恕愚不克前往。”
王二知道全是借口,想都不想,便说:“你们家世代从儒,拮据点是自然,怕什么?
还有我呢。”
卫三听了,有些恼怒,却静默不语,没发作。
王二也不知卫三心事,便继续道:“你多留一年有何不可?就是去了没中,再回来也
成,权当陪陪我这乡下人,下一年的盘缠我出也罢。”
卫三难得窝火,压抑甚久,语声浅浅,低低,微微,咬紧牙关,颤抖却克制道:“你
恁地如此任性?我也不是你的家丁,人生大事怎地交由你来铺排?我何时上京,由你说得
算?我去哪儿,都得经你之手,由你过问也得?难道你是我的主子,我反倒是你的人了不
成?”
王二闻言,着实一惊,面有难色,“小卫,你误会了,我当真不是这意思,我是怕你
此行赴京后,铁定一飞冲天,我却注定在乡下作个默默无名的人,可怜我们从小一块儿长
大,穿同条袴子,这十几年来青梅竹马的至情,竟就此殊途而辞,各自分程。就算如此,
你也说我自私吗?”
这话说到卫三心眼子坎儿里,很是受用,熨贴。
王二一把攥住那对读书人特有的,温热、细嫩而白皙的纤纤素手,点漆般的眸子星光
熠熠,对他殷切道:“老太太说希望你能留在乡里,以后到我家布庄作二当家,权当陪陪
我,难道不好么?我也不管事,你在家里铁定比我还大呢。每日晨昏,四季冬夏,偺们都
一起处,可不快活。你府里上下,自有我来支应,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王二早已娶妻,是个成家立业的人。卫三闻言,俊脸一沉,“你有家业可继承,这
一生是稳当了,可我卫家世代从儒,拮踞得很,要说还剩点什么,不过是作人的骨气耳。
我不能违背父母期待,更不能一生受你扶助,作你一个人的小二,此事既定,你就别再膈
应我。人各有志,我以为你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万望您成全,公子。”
王二幽幽一叹,“我的意思,你竟全作这些念想,好,也罢,你有你的路。你既不挂
念我们旧日里的恩义,我也不好再拦阻你发达。你且去享受京中繁华便是,我不拦你。”
〈燕赵饮月〉
卫三赶赴玉京后,王二倍感寂寞,萧索,烦闷,无个知心人能说点贴己话。
家业有大哥操持,令他闲来无事,更觉谁都不需要他、哪里都不需要他。他活,他死
,于世无害,却也无益。
索性,他再无顾忌,开始江湖放浪、云游四海的一生。偌大神州,他哪里都去,就是
未曾去过卫三所在的京城。
游人尽说京城好,说那里如〈两都赋〉所言,媲美长安、洛阳。
冠盖云集,美人如云,都门高耸,城阙参天,章台路上绿柳拂面,达官贵人们著金服
紫,头戴高帽,腰拖蟒带,乘坐香车宝马。
不知怎地,王二却从未兴起上京一看的念头。
他的妻子跟着他一块儿流浪,哪里都去过,就是没去过京城,常劝他上京看看,他却
说:“那些个破捞什子鸟地方,有什么意思,鬼才去。妳要去,妳便自个儿去!”很是恼
火。
林氏虽不明白夫君因何发怒,见不好再说,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王二在外游荡,虽不务正业,一切支用,只要到镖号报上姓名,自然衣食无忧。
苦了当初嫁与他的林氏,本见他一表人才,对他有所指望,才依顺于他,见他既不汲
汲于官场,亦不纵横于商市,只知吃喝玩乐,观花斗狗,今日游燕赵,明日下吴楚,便对
他十分寒心,却敢怒不敢言。
※
一日,王二与市场的狗屠赌了几局,平时十赌九输的他,今日里竟难得赢一回,喜得
一头肥滋滋的黑狗。
他欣喜地牵着毛皮油亮的黑狗子回家,本想给林氏一个惊喜,让她吃点好的,补补身
子,却见寄居的屋内早已人去楼空。
见状,王二的心中无甚情绪,水波不兴。
已婚女子不能在夜间出门,抛头露面。他知道,林氏并非暂去。她连张休书都没有讨
,便像卫三那般,倏然离他而去。
所有人都这般待他,或许是他活该。
他翻找箱箧,看林氏带走什么,盘点清楚,方知林氏着实心善,只带走陪嫁的荆钗罗
裙,其余不是她的,一样没动。
桌上留书一封,王二懒看,掷入柴火中,燃烧殆尽。
当夜,他没杀狗,只坐在屋前阶除,偕狗对酒饮月,心中既是惆怅,又是快活。
他举杯邀月,“我知她看不起我,我的确一事无成,除了一张臭皮囊外无甚好处,一
切怪不得她。”
日后,王二没有上林家讨人,亦未曾写信知会过家人,就这么荒唐过日,浑浑噩噩。
那条毛皮黑亮的狗子,竟成他出门在外,唯一的家人、旅伴。
一旬过去,舅子林家大哥四处打听,终于得知王二的下落,便不远千里,专程带着林
氏上门拜访。
登门后,由衷致歉,深深鞠躬,陪礼。
王二为他冲了杯粗茶,抚娑他背,“大舅,莫折煞我,坐着说话。”
林大哥战战兢兢,请求道:“小妹私逃,是林家教养无方,是吾之过错,小妹虽一时
间行错踏差,还请妹夫看在小妹犹忠贞、清白的份上,不计前嫌,重新接纳我这无才无德
的小妹。”说完,又往地上拜倒,伏首。
王二前去扶他,“大舅子快快请起,如此大礼,我福份微薄,实生受不起。”林大哥
见他态度温婉,本以为还有机会。
王二却道:“实不相瞒,我这人没有定性,既不能令她幸福,却也不忍她跟我一块儿
餐风露宿,她还年轻,早点改嫁便不必再受苦。我已写罢休书,押上手印,还请大舅子您
作证。您且放心,林家与王家仍是百年之好,此事不改。”虽有情份,话语却尤为冰冷,
听得林氏如堕冰窖。
林大哥执妹夫的手,絮絮叨叨良久,王二只是安慰:“大舅子,虽是我之过错,这份
意思却终究是不会改变的,请您海涵。我仍把您当作我的亲大哥,把琼若看作我的妹妹,
我们都是一家人。”
林哥哥得了这话,总算应允,最后带着哭哭啼啼的林氏,一纸休书,以及王二仅剩的
全部资财,踏上遥远的归乡路途,继续跋山涉水。
妻子跑了,大舅子走了,王二却从没想过回家。
下江南,上漠北,西赴罗煞国,东渡扶桑,他在大江南北四处走跳,久而久之,海内
尽皆兄弟,人人都识得他,管他作“王大侠”、王兄、王少侠。
王二读书不行,腿脚却不马虎,可惜家人以前都给他上九章算数,没人让他习武,于
是这份好处,连他自己都不曾知道。
起初不过替人出口恶气,教训路边地痞流氓,却有拳师见状,对他很是倾心,邀他入
门,亲传武功。
行侠仗义日久,声名渐显,举凡是地方上要他评理,贪官欺负百姓、任意断案的,不
管什么浑水,他总淌上一淌。
公案了结后,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潇洒模样让人好生憧憬,追随者众。
从未有人认出,原来他是老家开布行的王二,大家只管他是王大侠,琴心剑胆的王侠
士、王义士,连他名甚、字甚都不知。
〈翰林抄书〉
白驹过隙,自卫三离家上京后,倏忽五年过去。
卫三不负众望考取功名,殿试高中一甲,跻身天子门生,陛下对他很是青睐。
自京中下乡报喜的,锣鼓喧天,着实让卫家风光了好一阵子,很是长脸。
身为庶吉士的卫三,打自发派进翰林院里,别的什么都不干,只负责给皇帝御纂的辞
典抄书。
他生性老实,有人偷懒,他连那些人的份都一起作。
平日里,醒来抄书,回家吃点夜宵,睡下,梦见自己在抄书;翌日,天濛濛亮,继续
进宫抄书。
同榜、同科的,有人爱喝酒,有人爱听戏,可他除了抄书以外,实在无事可做。
他只会读书,只会钞书;除此之外,百无一用。
萧索寂寞的日子,不过如是。
同年约他往酒楼狎妓,他怕多费钱钞,不能给家里继续寄钱,索性不去。
朝廷发的俸禄不多,泰半都托镖捎带回家,只是近年来,朝廷已开始欠俸,令他忧愁
。
好容易入京后,竟没能过上灯红酒绿的日子,卫三心道:“究竟是我无能。”养廉银
也轮不到使给他这小小翰林。
偶而起雅兴,便同往日一般,琴棋书画,偶尔与同榜们一块儿煮茶论诗,曲水流觞。
可那些个熟悉的旧日面孔,竟愈发稀少。
同年、同榜、同门、同科进士,放榜时虽风光,却因着党争、上疏、敛财等诸多事由
,杀头的杀头,流三千里的流三千里。
如枝叶凋零般,愈来愈多人扛不住,被迫提前退场。
有人遭逢左迁,有的被御史弹劾,写了一首诗,就惨遭牢狱之灾;更甚者,发配边疆
,流宁古塔。
幸有皇恩浩荡,轻者回老家种田;有的钻营一生,当官攒来的全部家产,被抄入国库
。
最初与他一块儿进来翰林院者,只余一、二子,与他同样埋首于抄折子、编辞典。
许多奏折、诏令、祭文、青词,皆出于他手,他却韬光养晦,从不居功。
不争不抢的性格,让他笔杆子都不知写断了几枝,这辈子能否升官发财,却还没个盼
头。
别人大起大落,他淡若白水。
有时,望着京中月色,皎洁银辉,他便蓦然想起王二。
他知道王二与自己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看着同样的玉轮光转。
他曾想写信给王二,却不知王二如今身在何处。
嘱托人带信,回乡一问,只知王二已不在家里,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令卫三尤其心忧
。
尽管窝囊,可他竟是多么地由衷希望王二能来京城找他。
当年临行之际,曾对王二说出重话,惹恼王二,是那时的自己太过年轻,不懂事。对
此,卫翰林后悔异常。
卫翰林是极了解王二的,想来,依王二的心性,定然还没原谅他,否则恁地不来望他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卫翰林表面风光,心中烦忧。过年时,回乡探亲,总觉疏离,少了当年说话的那个伴
儿,回京后,更感萧索。
人们嘴里尊称他一声“官爷”,背地里却嘲笑他未曾发达,怕是这一生没了指望。
他自觉与久居的京华毫无干连,哪怕再多风云,自个也不是那弄潮儿。
夜中独坐,一杯浊酒下肚,喉中、腹中皆温热。
星眼迷茫间,他呢喃:“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李太白至少有个知他、懂他、爱
他、敬他的杜子美。可偌大京城里,又有谁能知道我的心事?”
〈卫相〉
人人皆说玉京好,圣上英明,功垂千古,岂料一世伟业,尽毁于后宫妇人之手。
宋贵妃为争宠,竟私行巫蛊之术,诅咒后宫嫔妃。
民间传言,此事使苍天震怒,才会一连五年,遍地不雨,蝗灾漫天。
饥荒饿死许多百姓,官员们不但不开官仓,更甚者私下收贿、苛扣中央拨来的粮食,
引发民怨。
暴民们愤而起义,打死官员,抢劫粮仓。
此后,再无良民。
为了续命,人人皆参与民乱。各地情势紧张,民变四起,朝廷倾轧。
观音土、两脚羊、易子而食,黔首的哀歌载明,本朝气数将尽。
北方女真趁隙来犯,辽东的将相良侯们,百战而死。
边关战事吃紧,十万火急,朝中却无饷可发。于是战士们不由得反过来作了贼寇首,
一路上摧枯拉朽,攻向玉京,势不可当。
禁城内外,人人自危。朝中人才凋敝,权臣们有心内斗,却无心匡扶天下。
这个国家迟早要完;可是,何时又曾好过?
这场惊天巨变,竟成就卫翰林扶摇直上,上青天的玉阶。
他做事勤恳,为人忠厚,从不道听途说,加上文采不斐,文章条理,思绪清明,太傅
对其青眼有加;后来,果真如王二所料,卫三一飞冲天,先作了个礼部侍郎。
帝在朝中被架空,已是有名无实的了。最后一抹遮羞布被天灾、外患、宫中内斗撕碎
,民间斥他为昏君;然而,对卫三而言,陛下却有知音之情,破格拔擢他。
朝中无人可用之际,他一路攀升,扶摇直上,最终竟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享无上光荣美誉,辄引全京公子贵人们争相献媚。
他曾自嘲:“这个官再大,都跟这个朝代一样,兴许是保不住了。”其他官人忙向他
金杯里殷勤斟酒,体贴地执他的手,柔声请相国大人“万莫自弃”。
卫三自知天才不足,资质平庸,若是有幸能青史留名,他做梦都会偷笑。
〈诏狱〉
自别离时,到终于再见,已是十三年后。
当年王二才十七,不及弱冠。稚嫩、青涩,说话不懂分寸,虽是懵懂少年,倒也意气
风发,神采奕奕。
而立之年,王二出落得颇为英俊,身材高壮挺拔而魁武,威风凛凛,颇有大丈夫气概
,令本就孱弱斯文的卫三万分欣羡。
想到他在这动乱倾轧的国朝中,竟能安然无恙,卫相万分欣喜,直流泪,然而,两人
重逢的地点却在天牢。
烽火连天,国中杀伐不断。
因着军功彪炳,横空出世的,是帝座旁矗立的青龙、白虎二位大将。
在军师朱雀的运筹帷幄下,失落的国土有幸收复泰半,尽管边疆已丢失燕云十六州,
还有一半国土,尽失陷于女真、辽人及十八路反贼之手;然而,动荡不安的神州中,京畿
却有幸沐浴皇威,仍作王土。
期间,王二被青龙将军生擒,押入天牢,恐永无出狱之日,因他正是在各地高举旗帜
、大肆造反的十八路贼寇之首,声势尤其浩荡,从者逾万。
诏狱内,王二狼狈不堪,俊脸生尘,两条长腿已被打折一条,正在腐烂、生虫,腐肉
内可见森森白骨。
栅外,卫三皮肤白皙,朝服冠冕,玉钩系著蟒带,活脱脱一年轻貌美的官人模样。离
金碧辉煌的宫廷很近,却离天下黎民太远。
王二强忍住啐他一口唾沫的怒意。
卫三没能再见到王二以往那令他如沐春风的和颜悦色,几前琴侧的私语时分。
卫三对着他,分明心疼、不舍,眉宇纠结,泪水潸然。
王二并不觉丝毫温情,方抬脸,横著剑眉,张口便骂:“姓卫的,你可真是利欲薰心
的无耻之徒,作了个区区的相国,难道就让你这么快活么?你只知利禄,眼中没有道义。
你故乡的父母,是我府上接济的,当你那昏聩无能的狗皇帝,还在宠幸祸国殃民的宋贵妃
时,五年大旱早已活活饿死不知多少可怜无辜的百姓!呸!”
狱卒提起长枪,一把捅进笼槛内,“小家伙,说话注意点!别侮蔑圣上,还敢对着相
国大人颐指气使,小心我把你另外一条腿也剁下来,喂给狗子吃。”
卫三握住那柄长枪,令禁子好生收回,“王公子已是死囚,你让他好受点,有个机会
消消闷气也得。他不是自己想作乱造反,他也有苦衷。”
狱卒立刻收起枪秆,恭谨地抱拳作揖:“相国大人,小的遵旨。”尽管退到一旁,仍
时刻注视著卫三,生怕期间玉人出了什么差池,上头要问罪。
卫三无奈地望着王二,虽是含情,却摇头,叹息:“王公子,您已届而立之年,既入
王畿,如何看人眼色,难道你还不懂么?”
王二笑开了花,眉目弯弯如月牙,“你可不是靠你那张狐媚的脸皮子,给狗皇帝吮痈
舐痔,才一举爬到宰相的高位!是你有才华,亏得我没那个本领攀上龙床!”
卫三闻言,薄薄的脸皮子羞愤如血,紧咬牙关,朱贝般的指甲,霎时间抠破手掌,鲜
血如注。
‘他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不懂事,要原谅他乱说话,乱撒气。他可以对我撒气,否
则要怪谁?难不成还去金銮殿上冲著九五至尊叫嚣?’卫相强作如此想。
那柄方被收起的长枪,又刺过去,差点没戳中王二的另一条腿,“杀人诛心呢,臭嘴
放干净点!休得无礼,胆敢污蔑丞相,你另外一条腿是不想要了!”
卫三握住那柄枪,不让狱卒再使,强压心中怒火,斟酌著,隐忍的,克制的,尽量语
气平和,缓缓说道:“子陵,此处是天牢,玉京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多事,你心里想想也
得,实在不必说出口,尤其是于龙颜圣体有亏的话,更不要说。请君保重自身。”
王二悲极,怒极,仍骂:“我为什么要保重自己?你只在乎你那该死的圣上,反正你
不在乎我,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干干净净那才痛快!”
“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王家老小、卫家上下,都是被那狗东西饿死的,你却甘心作
他的走狗,不但替他说话,还拿我来开罪。我所说的话,有哪一句是不对的?我说你是无
情无义的小人,难道有错么?”
王二一番叫嚣完,便低着头,颓坐在牢内,有时放声大笑,笑得好不凄切,更多的却
是伤悲、哭嚎,呆呆的,好似遭逢大劫,人已疯掉一半。
卫三伫立在牢笼外,注视良久,不忍离去。污水浸透他的锦袍裙摆,金绣花蒙尘。
王二一眼都未曾抬过,不愿施舍宰相哪怕一丝、一点目光,独对阴湿、爬满虫子的墙
,喃喃自语道:“玉宸,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别让我在这窝囊处受太久折磨,早点上书
皇帝,把我这狗逆贼处死罢!”
卫三不置一词。甫听闻王二下狱的消息,他便心急如焚,来得匆忙,未曾换去朝服,
华袍早已沾满牢中泥泞。
尽管王二并不看他,他却怔怔望着王二良久,几乎出神。
此去,即是永别。
离开天牢后,卫相吩咐禁子打扫环境,照时供应饮食,不可从中苛刻,要好生照料王
二,不可刑求,违者严惩。
暗中使些钱钞,盼王二能在苦牢里苟下命来,别被人欺负。
〈踏莎行〉
耗时十年,各地民乱终于平息。北方女真、辽人各据一地,不再滋扰南朝。
各国边境重新互市,开启马、茶叶、丝绸布匹交易。各国人民来往频繁,商贾、使臣
甚至色目人等,纷至玉京。
青龙、白虎二将靖难有功,拔擢为龙襄、冠军大将军,各领封地为郡公。
原枢密使.朱雀却因着煽动龙、虎二将发动政变,反遭下狱,弃市斩首,头颅被悬挂
在城阙上示众。
朱雀死前,要求刽子手挖出自己的双眼,他要用这对眼,见证国家的灭亡,于是那眼
被挂在肃杀的玄武门上,永不取下,车马再也不从封闭的玄武门通行。
没有改朝换代,朝廷还是那个朝廷。先帝引咎退位,太子登基继任,为笼络人心,遂
大赦天下,以往抓捕的要犯,不问缘由,一律释放。
※
自那次后,卫三再也没来牢里望过他。
──毕竟自己那么待他,贵为国师的他,岂会再纡尊降贵,来探望自己?
然而,若要说不思念卫三,也是假话。
人生离合聚散,动如参商。成年后,这一世,二人见面仅只狱中那回,却如少年时期
般充满误会,不欢而散,仿佛是冥冥中的注定。
王二并不怕死,却怕自己对卫三的吆喝、咆啸,对他露出的丑恶脸孔,成为伊人对自
己最后的回忆。
“把十六、七年来互穿小裤、遶床弄青梅的那段岁月看作飘渺云烟的,原来不是他,
而是我吗?”王二心一沉,兀自兴叹。
倚著拐杖,一跛、一跛地出狱后,王二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卫三,却不知当如何与他
碰面,告诉他自己已然平安。
“倘若我修书一封,用钱财疏通,请人送进宫内,他能收到么?”
“还是我请人查查他住在京中何处,届时再亲自拜访一趟?不论如何,我要向他道歉
,毕竟我在牢里过得那么苦,若不是他不计前嫌,派人照顾我,我铁定不能活到大赦。我
不该对他无情,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真是可恶……”
他在牢里,曾无数次想起卫三,多半是夜里,万籁俱寂,断腿化脓的椎心疼痛,令他
冷汗直流,难以成寐。
随着愈久不见到卫三,那股焦心感便与残肢的创口处同样,灼人而刺骨。
若能有个机会对他说声抱歉,以前的道歉,现在的愧疚,若能尽诉,当是多好的一件
大美事。可却苦于无法相见,不能表白。
时光荏苒,多少个昼夜交替,他流泪,自责那天迁怒了他。
本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却因着他而蹙眉、垂首、叹息,委顿。
卫三是一名文官,国家的官吏,皇帝的傀儡。想来,他亦是忧国忧民的,却能做什么
?凭他一己之力,难道就能挽大厦于倾颓么?
这些时日以来,他所作的不过是明哲保身,皇室的腐败与他无关,他没有任何过错。
卫三,分明是无辜的,担了他不该当的骂名。
最终,王二正视了自己窝囊的一生。他活得并不特别,没有成就。他知道,自己忌妒
卫三能读书、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本想像卫三那般,直上云霄,手握无上的辉煌荣光
。
在牢里蹲著的那段漫长岁月虽苦,着实令他想通许多。偌大的京城,看似繁华,实则
冰冷孤寂。他与卫三在此地,本该相互扶持,依偎著取暖。
为什么骂他?何故冲他发怒?从来都没有必要。
“本应是此生无法再见之人,我那时好不容易见到他,应当感激、惋惜才是,为何却
恁地恨他?”
“为何把所有的错都怪在他头上?以何将朝廷之罪加诸他,让他作先皇的替死鬼?玉
宸不过是走了他的阳关路,在乡里,我们早先便约定过,我不会再拦阻他……可到最后,
我内心里竟仍于他有怨。”
为何呢?倘若不在意,便不能,也不会恨。
在苦窑里蹲了五年,当王二重获自由后,家人已全死,故乡毁了,林家兄妹不知所踪
,就连那条黑狗,都在战乱时被人偷走,想来是被宰了吃掉。
比起当年的浪荡江湖、快意诗酒,而今孓然一身,真真个无家可归,反而踌躇,感伤
,难受。
他四处与路人攀谈,询问眼下发生何事。路人回答:“太学士们聚集起来,堵住午门
,发起‘青鸟’之变,不让高官出入!他们抗议当今律法盘剥百姓,官人们肆意妄为。真
是的,那群太学生不知感恩哪!都不想想供他们读书的钱,是打哪来的,可是我们这些老
百姓的血汗钱。”
王二一愣,只觉自己已跟不上时代,被抛弃了。
结束交谈后,他发现自己连去茶摊喝一杯粗茶的钱都没有。
他悠悠心想,以前的自己从没作过一份正经的营生,可如今却又不想再过年少时那般
放荡无羁的生活。当下真不知何去何从,该做什么,如何安身立命,甚至都情愿不要出狱
。
就在他极为苦恼之际,一位素来对他颇为照顾的禁卒,自他身后追了过来,口中连声
喊道:“王少侠,少侠,请停步!”
禁子面色仓皇,似有要紧之事。王二停下脚步,回头望他。
薰风习习,把他用红头绳儿扎好的马尾吹散开来。他拨了拨已经留得及腰的长发,没
再扎好,任由暖风温柔地拂弄那头墨发。
禁卒急匆匆捎来一封云纹底,浅粉色,纤柔的薛涛笺,“卫相国曾嘱托属下,亲自交
付此信。请您务必一览!您可终于苦候到出狱之日,窃想,相国大人九泉之下有知,定然
冥喜。”
※
潋灩晴好,十里静安。
王二牵着禁卒交给他的枣红马,在平坦的章台路上,竭力使著跛腿漫步,一边颠簸地
走,一边看信。
那禁卒除了给他信以外,还赠与一些行李、几套布衣,碎银盘缠。
他说:“卫相五年前就曾说过,您定然会出狱。”
“他怕您出狱后,在京城不好讨生活,特意为您留些私房,又另外给我钱,让我别动
著您的钱。他是真真个清苦、贫寒,即使贵为相国,死后除了一套朝服,一只御赐的玉笏
板以外,竟身无长物,令人涕泣。”
“您别担心,给我的钱,我自是不收;您的钱,我也不动。古云知音难觅,倘若您是
个伯牙,他定是您的钟子期,你们的情谊,属下是欣羡的。”
“斯人虽去,卫相的衷心,您可千万得铭记五内,刻骨不忘。您瞧瞧,世人多诡诈之
徒,除了父母兄弟以外,还有谁能对您这般贴己、上心?”
禁子絮絮叨叨,王二却不觉得他烦,因为此后,能像这般与他共论卫三的人,恐怕不
再有。
王二览信,纤柔粉笺,开头写道:
“子陵:
当你读信时,原谅我已先去。人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而我早已作好觉悟。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固将愁苦而终穷。我本是个当官的势利之徒,却说这些冠冕堂皇
的话,君是否觉著好笑,甚者可耻、可恶?这却是我的心里话,你是我惟一的贴己人。
那日你同我说的,都是我素来想说,却不敢说的。我由衷羡慕你。你是我想成为的那
个人。”
禁卒曾告诉王二:“这造反叛乱,该当死罪,理应与枢密使朱雀同样,弃市斩首,将
头颅悬挂在城阙上示众,以资警惕。”
五年前,王二被判死罪。卫三不惜冲撞龙颜,只为换他一命。陛下懒卧龙椅,御口微
张,语带玩闹之意:“朕公平大度,一命抵一命。”意图吓退宰相。
岂料,金銮殿上,手无缚鸡之力、弱柳扶风的卫三竟冲上玉阶,自皇帝的腰际拔出长
铗,眼皮都不带眨一下,便张口吞下白虹。
霎时,肠穿肚烂,满目洒血。
众人回过神来,一位不世璧人,早已肝胆涂地。
此后,帝大病一场,他懊悔,懊恼,病中犹梦寐,呢喃:“朕的玉宸,就这么仙去…
…”后引咎退位。
此后,等待二十年的太子,终于荣登大宝,翌年,改年号为永乐。
卫相于先皇退位一事有功,永乐帝在灞陵埋葬他的尸骨。自此,卫相晋身历代忠良之
列,金殿身死一事加载史册,青史留名。
“新帝登基竟然大赦,枉费卫相一片碧血丹心……我本作如此想,然而若非先皇大病
一场,真不知新君猴年马月能登基,少侠能否出来也依旧成谜,怕是早就斩首了也未可知
。”
王二回想禁子的一席话,沉吟许久。
卫三惨死,虽颇有古代侠义之风,好似刺客列传的主角般昙花乍放的短暂人生,着实
慑人心魄,却令王二犹感心酸、痛楚。然而,自己的痛终究是不及卫三曾经品尝、体悟的
。
不觉间,信已阅毕,良久,他却舍不得折好,收藏。
几滴水渍陡然滴落在信纸上,晕开卫三那一笔秀丽、工整的梅花字。
王二抬头,见没有下雨,天色蔚蓝,风和日丽。粗砺的掌心抚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
早已爬满两行清泪,手心湿湿热热,全是咸味。
赤栏桥边,两侧栽植的杨柳树正值青翠可人之时,片片长叶随风拂动,新绿陈绿,深
浅参差,好不漂亮。
风中挟带一悠扬琴声,指尖复撚中,啼血惊心,慢絃悠悠间,沧海桑田。
王二闻声,将那匹安静乖巧的马系在丰盈的柳树下。
马长嘶两声,像是肚子饿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王二,伸出舌头,舔舔王二的
手心。
王二摸摸马头,腰系剑与洞箫,朝悠然琴声处缓步而去。
朦胧中,一名纤瘦的白衣人,正坐在苍翠的郁郁柳树下弹琴。
十指春葱起落,弹拨得极为动听。琴上流苏、玉珮,梧桐琴身的焦尾,他都识得,只
是琴声听来有些陌生。
他好像从没听过这人弹琴。
王二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听得如痴如醉,听着听着,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便去摸腰
间系的,那只多年未曾吹过的洞箫,“呜呜”出声。唱词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
马行处”,有点模样,能与琴合奏。
白衣人听了,温润的眼中带笑,更为尽兴,三叠方毕,不觉疲累。
待那人弹罢,王二走近。
白衣人风盈满袖,抬脸望他,薄唇微钩,点漆双眸脉脉含情。
王二见他容貌如玉,原是日夜思念,梦寐能见之人,一时间又惊又喜,喉头哽咽,泪
水更发泉涌。
他支吾半晌,说不出声,白衣人也没催他,盈盈望他。
王二左思右想,终于开口,只赧涩问道:“你去哪里了?我等着你,等了许久。”
白衣人说:“我到远方当官,官职虽小,却无忧无虑,没有战乱与纷争,还能与父母
兄弟团聚,很欢喜。”
王二颔首,用两手揩干满面的泪水。
就与小时候还在故乡时无异,仍是个草薰风暖的日子。
王二又拾起洞箫吹奏,白衣人才闻开头,便心领神会,振袖弹起〈踏莎行〉,朗声唱
道: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
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