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将仲子兮 14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4-01-24 17:13:48
  窗扇微开,一只白羽雀鸟展翼飞出,鼓动翅膀消失在夜色深处,封如闲抬头看到的便
是这样的景象。这座院落前未挂灯笼,屋里虽透出微光,门口外院却一片黑黝黝的,显示
了院落主人婉拒来客之意。这儿并非他第一次来,穿过回廊曲径,奇石浅涧,正是海棠公
子的住所,此次前来心情大为不同。如今细想,彼时处处皆透漏著古怪,一个名不见经传
的小倌怎能将寝房设置在琼琚楼深处?就算酒烈,以他酒量和内力,也万万不该三杯就醉
倒,算算时间,聿河派一事,八九不离十便是发生于那晚。
  说来说去,他经验太少,未能及时觉察。如今既知海棠公子实为琼琚楼楼主幽歌,他
必不再如此轻易受骗。
  “公子,到了。”提灯领路的小厮低声道,“前路我不能再进,上楼后便能见到海棠
公子。”
  封如闲简单答谢,见那小厮走远,随即拾阶而上,楼房里点了灯火,他举手轻叩那扇
雕花木门,却无人应答。他微感诧异,料想应有人通报过自己前来才是,他轻声唤道:“
海棠公子,吴鸣求见。”过了一会儿,才听里头传出一声沙哑的应允。封如闲眉峰拧起,
心口焦躁起来,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他推门入内,外间无人,一股汤药气味扑鼻而来,几声轻咳从内室响起,此间内外以
琉璃珠帘相隔,从缝隙中看不清楚,但人影晃动,海棠公子的确在里面,他犹豫再三,终
是走了进去。茜色纱帐垂下,海棠公子仅著中衣坐在床沿,外袍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一头
青丝披散,衬得脸色益发苍白,唇瓣亦无半分血色,就连那双狐狸眼都柔和下来。
  普门寺一战,致命伤虽无,何仲棠浑身上下伤势却也不少,最为要紧是一道横过左臂
的割伤,几可见骨,那是慧真和尚所致,激斗时他气贯手中禅杖,一把钝棍竟锋利如刃,
硬生生切出一条寸许深、半尺长的狰狞伤口,鲜血染红半片衣袖。肋下、前胸后背、股胫
亦多处有伤,意欢门自制金创药虽好,收口迅速,伤者终究气血有亏,返回兰城途中又天
降大雨,将何仲棠与巧燕淋了个透,一时间未能寻得避雨处,饶是他们后来弃马乘车,当
夜里何仲棠便发起高烧,风寒侵体,需妥善调养。
  “吴公子,你来了。”何仲棠抬眸,以宽袖捂住嘴角,掩下几声轻咳,沙哑嗓音问道
:“莳城路远,公子可一路安好?”
  封如闲不禁往前走了几步,在床边站定,怔怔望着海棠公子,思绪纷乱,眼前这人一
脸病容,气虚体乏,一时半刻之前还躺在床上养病,为何听说自己来了,却撑著病体也要
见上一面;自己亦失却礼数,见此状,便该告辞才是,哪有让主人家抱病迎客的道理。而
海棠公子散发敞襟,又哪是见客的样子?
  沉吟片刻,他今日前来,为的是好好摸清琼琚楼底细,海棠公子既是楼主幽歌,身边
定有名册、帐本一类事物,若能一举揪出意欢门各地分舵,方能事半功倍。此刻站在此人
面前,心思却杂,恼气、失望,亦想好好质问这人一番,更多大大小小难以说清道明的情
绪落进心湖,荡出阵阵涟漪,他压下诸多念想,只问道:“贵体微恙,不如早点歇息,在
下改日再访?”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海棠公子唇畔挂上一抹笑意,轻声说道:“大夫看过了,
不碍事,仅是风寒,吃几帖药就能病除。公子既然来了,不如向我说说旅途奇闻。”
  声音虽低,又夹杂着轻咳,凭封如闲耳力,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封如闲心头一震,幼
时读过的〈郑风‧风雨〉此时浮上脑海,未及细想,便自然而然脱口而出:“风雨如晦,
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所谓“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指的是再见到你,我
的病全好了,而“云胡不喜”,指的当然是因再度相见满心欢喜。他此刻心烦意乱,寻思
难道自己真当正邪不分、是非不明,面前这人怙恶不悛,在意欢门里位高权重,而他竟见
到海棠公子仍不尽欢喜么?
  海棠公子笑意更深,一双美目微瞇,封如闲脸皮燥热,将头别开了去,千丝万缕终是
梳理不清。他目光不意落在一旁橱柜上,只见上头摆着几样东西,其中一只白瓷小碗散发
浓浓药味,里面是熬得浓稠发亮的汤药,光是闻到都让人舌根发苦。
  封如闲问道:“公子喝过药了么?”
  海棠公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道:“尚未。巧燕待会便来,不需吴公子操心。”言下
竟有拒绝之意。
  封如闲走过去,那瓷碗触手微温,不似刚煎好离火,他虽不熟药性,也知道祛除风寒
的药方里有几味药材得趁热服用,方收疗效,若是放凉了,反而对病体有害。柜上还有一
个木盒,盒盖掀起,里头空空荡荡,只有边角残留一些糖粉,想必原来装的是蜜饯糖食之
类零嘴,吃完了还未及补上。
  一个荒谬的想法闪过,封如闲摇了摇头,心笑自己想得太多。他还未下山闯荡前,若
有年纪较小的师弟妹病了,他排序最前,便帮着师父师娘照料,有些师弟妹生病难受,看
到一大碗苦涩难入喉的药汁怎么肯喝,总又哭又闹,他只得掏出糖球,哄骗着他们喝下。
都不是小孩儿了,堂堂琼琚楼楼主怎么会因畏苦而不肯服药?他看向海棠公子,对方罕有
的躲开了目光,让他心头微震,竟生出几分甘味来。
  他怀里正揣著糖霜桃条,是莳城买茶时一并备下的,茶行掌柜说茶点以蜜饯果子最好
,什么蒸糕、炸点心皆过于抢味,压过了细腻茶香,反之蜜饯果子带有自然酸甜,与茶水
相得益彰,因此本来打算连着白茶一起给出。封如闲从怀里掏出油纸包著的糖霜桃条,连
著药汤以托盘一块儿端到海棠公子面前,语气连哄带劝,他道:“公子先喝了药,配着蜜
饯果子,在下与你聊聊莳城见闻可好?”
  海棠公子微愣,又是一阵轻咳,笑道:“公子想必把我当作顽劣小童,得要人哄著才
肯喝药。海棠便承公子这份情,把药喝了。”他右手接过调羹,左手正要将碗端起,却扯
动伤口,疼得难以施力,瓷碗险些从手里滑落打翻,幸亏封如闲眼明手快,连着他的手一
起扶稳。
  封如闲脸色又是一赧,却未退开,他接过瓷碗,柔言道:“巧燕姑娘不在,只得请公
子将就了。”海棠公子轻声道谢,将着他的手把汤药一口一口喝下。两人此时靠得极近,
封如闲鼻中尽是海棠公子身上馨香,怎能不心荡神驰,但那香调中夹杂着一丝辛辣气味,
闻见与生肌活血的药膏十分相似,既然只是风寒,又怎需金创药?
  他起了疑心,手里仍丝毫不动,只是暗暗记下,待得海棠公子服完药,封如闲端了杯
茶水让他漱口,这才将油纸包揭开,露出晶莹剔透的糖霜桃条来。他又从怀里掏出装着茶
叶的小陶罐,道:“在下识茶只怕不如海棠公子,这莳城白茶也不知合不合口味?”
  海棠公子眼神一歛,嗓音微颤,道:“公子有此心意足矣。”
  何仲棠正要唤人沏茶,就见巧燕咚咚咚地跑了进来,手里抱着大包小包,尽是些零嘴
,她向封如闲福一福身,转身吱吱喳喳便介绍起各色糖食、咸酸、蜜饯果子,一一从包裹
里掏出,末了才发现托盘上药碗已喝得一滴不剩。巧燕瞪大双眼,惊呼道:“哇!门……
能让咱们公子安安分分把药喝完,吴公子真是好本事!能不能待会也教巧燕几招呐?不然
……”
  话还没说完便给人打断。
  “巧燕。”海棠公子似笑非笑,轻声道:“话说得太快,可是会把舌头吞了的。”
  巧燕不敢再说,毕竟门主说得出便做得到,他要谁把舌头吞下去,对方还能不照着做
么?虽然涉入意欢门内事务尚浅,故不知道缘由,但她听说左护法在水牢里关了半月有余
,才刚被放出来呢。
  两人品茗尝果,封如闲拣些莳城所闻说了,他在那里并未久留,亏得茶行掌柜热情好
客,见他是外地来的,便将莳城里外大大小小的事说了个全,风景名胜、奇人异闻,就连
哪一家客栈餐食最好,掌柜也颇有心得。他在海棠公子面前依样画葫芦,将掌柜的话原封
不动搬了过来,倒也还像模像样,不让人起疑。一转眼,夜已深,海棠公子面露疲态,他
才惊觉自己待得太久,反倒让病人不能休息。
  封如闲起身告辞,正要走出内室时却被叫住。只见海棠公子裸足下榻,光脚套进软鞋
里款步走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锦缎缝制,上头绣有花草鸟兽纹,拼凑出一枝并
蒂海棠,血污尽去,俨然便是在萸城山神庙被他弃下的那个香囊。
  “公子将香囊落下了。”
  他难掩诧异,毕竟香囊已被意欢门护法风清取走,当时见那人眼中忿忿怒色,恨意之
深,即知此物珍贵,绝不可能再从对方手上拿回。今日他到琼琚楼来,几次想向海棠公子
告罪,却左思右想,总错过时机,未料此刻这香囊又回到他手上。就算风清将香囊还给海
棠公子,对方又为何再次相赠?脑海中有千言万语想问,却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海棠公子轻扯腰带将他拉近,他对南风半点不懂,此一举止对他来说却比同枕同榻更
为撩拨挑逗,勾人情欲。他二人身量相若,现下距离不逾三寸,几乎脸面相贴,那股馨香
又窜入鼻尖,封如闲一颗心突突乱跳,心绪奔腾,口干舌燥,竟如练功时岔了气般,胸腹
间一股热流乱冲,险险就要走火入魔,他只觉得四肢躯干皆无处安放,哪里都不对,僵硬
地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细绳穿过腰带,海棠公子将香囊佩戴在他身上,封如闲今日穿着那身靛蓝长袍,香囊
布料洁白似雪,两相映衬,再合适不过。
  “待海棠病愈,欲邀公子至城郊繁花坂一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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