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一月一次,众天官集结在天宫议事的日子。
朴智旻由于身体好转,依时出现在了厅堂里。所有天官低头垂目,为落坐于上位的坒
方大帝呈现出最恭敬的姿态。
朴智旻因为职等的关系,位列于中段的位置,和田柾国、闵玧其、郑号锡、金泰亨在
同一个区间,只是他没有和那四人并排在一起,因此在整个议事的过程,他都只是安静地
站在一边,直到散会。
朴智旻一抬头就往田柾国的方向望去,他本想与他和几个哥哥们一同离开,可就在此
时,他看见坒方大帝身边的随官走到了田柾国的面前,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将田柾国给带
走了。
坒方大帝找他要做什么?他皱起眉头,心里有些担忧,他的视线追随着田柾国的背影
,脚步刚往旁边挪去,另一人就突然冒了出来,挡住了他的目光。
“常月大人。”和闵玧其同样隶属于鉴镜司的静台仙君嘴角含笑,对朴智旻躬了下身
,“许久不见您出现,不知您近来可好?”
只错失了一瞬,田柾国就已经不见踪迹。朴智旻微微垂下眼眸,将眼中的情绪抹去,
然后重新看向静台,对他回以一笑。
“感谢仙君的关心。有众天官的祝福和庇佑,我自然能安好无忧。”
“那太好了。”静台多少也知道朴智旻身体欠佳,因此听见他的回话,脸上流露出由
衷的高兴,“近日似是百花花季,鉴镜司内也进了不少上好的花草茶,能够养体安神,如
果大人不介意,我可以带大人……”
他说到一半的话,被一道冷淡的声音打断。
“静台。”闵玧其走到他们身边,先瞥了朴智旻一眼,才转而对下属说道:“有任务
,随我来。”
静台背脊一僵,他顿了顿,才赶紧低头回应。离开之前,他回头对朴智旻无奈地笑了
笑,言行举止没有一丝踰矩失礼之处,但他无意间泄漏的那一抹失望,让朴智旻不由回避
了他的目光,并对这段对话的终止松了一口气。
这么说也许有些过分,可他现在实在没有心力再去应付多余的关心了。
光田柾国一个,几乎就占据了他所有的烦恼。
朴智旻轻叹一口气,自己一人躲在散场的人群中,打算默默地离开天宫,郑号锡和金
泰亨倒是一眼就发现了他,招着手朝他跑了过来。
“刚才的我看见了。”郑号锡张嘴就语带调侃。
朴智旻无语地瞪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没有啊?只是觉得像我们智旻这样,这么乖巧、这么善良的狐仙,果真轻易就能把
人迷得晕头转向。”郑号锡伸手抚了下他的侧发,脸上的坏笑十足明显。
朴智旻被他的玩笑话搞得窘迫不堪,双颊浮现出薄红。他不想理会郑号锡,便刻意撇
开头,转到金泰亨那边,没想到另一个家伙竟然也正在窃笑。
“听说你跟柾国最近常常见面?”
朴智旻捶了一下金泰亨的手臂,挑眉:“你从哪里听来的?”
金泰亨耸了耸肩,“你家小狐狸们说的。”
朴智旻张了张嘴,差点被口水呛到。
“你不是在骗我吧?”
“我说真的啊。”金泰亨的表情无辜又认真,“我的灵宠不是常会跑到桃林峰玩吗?
这一两个月牠回来,和我分享的都是小狐狸在讨论你跟田柾国的事情。”
这一番话让朴智旻的脚步有些不稳,他一脸空白地扶住额头,自言自语道:“我竟然
忘了堵住那些孩子们的嘴……”
“不过桃林峰也没多少人能进去,我们几个不说,别人应该也不会知道。”金泰亨不
以为意地耸了耸肩。
朴智旻睨他一眼,“我是一直待在桃林峰,但柾国会来我的地方。外宫人多眼杂,难
保不会有人看到之后到处碎嘴,我担心有人会拿这件事攻击他。”
“谁会这么做?他是负责保卫所有天人的战神阿修罗耶。”金泰亨一脸不可思议。
他没有关注这方面的事情,不知道也很正常,朴智旻却很清楚,现在天宫里对田柾国
最不满的天官,就是虎镇上君。
毕竟在田柾国出生以前,是他接替了阿修罗的空缺,一直保卫著上界,就算说他是天
庭第一战将也不为过,可是田柾国一出现,就立刻取代了他的位置,将他的兵权给分了去
,甚至在镇守边界这件事上比他更有话语权,旁人看了都要觉得他被这个年轻的天官压了
一头,也难怪他心中会如此不快。
朴智旻因为身分的特殊,与他人也无甚利害关系,所以很少去触碰这类的斗争,但他
多少也知道该堤防他人。他担忧像虎镇上君那样对田柾国、对阿修罗有所惧怕与不满的人
,会故意盯着他出错,好准备参他一本。
朴智旻想了这么多,却不好对金泰亨多言,只摇了摇头,没想到郑号锡却将话题接了
过去。
“恐怕正因为他是该保卫众人的战神,所以他的行为都会被放大检视,甚至一旦天界
发生任何异状,责任都会被抛到他的身上。”笑容骤然从郑号锡脸上消失,朴智旻看见他
紧皱的眉头,心中一跳。
他暗暗环顾了周围,确定其他天官都各自四散而去,才低声问道:“哥,发生什么事
了吗……?”
郑号锡抿了抿唇,“我有个东西想给你们看。”
朴智旻和金泰亨对视一眼,当即便决定一齐回到朴智旻那里,在最为清幽的地方议事
,以保持对话的隐密性。
桃林峰原本就存有一层对外的结界,他们一进到朴智旻的屋子,朴智旻就再下了第二
重罩住整个木屋,显示出足够的谨慎。
“哥,你说吧。”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后,他对郑号锡颔首示意。
“我本来是想先去芳济园的,不过既然跟你们待在一起,就干脆先和你们讨论看看。
”郑号锡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玻璃罐,里面装了一株枯萎的草。
“这东西有什么特殊之处吗?”金泰亨将下巴抵在桌面上,观察罐中的枯草,并没看
出个所以然来。
“比起说特殊之处,应该说这株草遭受了什么才变成这样。”郑号锡甩了下衣袖,手
在膝盖上拍了拍,“我身为丰饶天官,在赐福祭后理所当然该去执行外务,巡视百姓们作
物的收成状况,没想到路上却被我发现了这个。”
说著,他打开了玻璃罐上的塞子。
“这株草只是路上常见的杂草,但是当时这些草在路边枯萎了一整排,旁边栽种的园
圃却还好好的,怪异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金泰亨盯着罐子,表情有些古怪,朴智旻瞥了他一眼,继续问道:“会是什么植物的
传染病吗?”
郑号锡摇了摇头,“我一开始也这么猜测,但问了那里的居民,杂草是一次枯萎一整
片,并且持续有一至两周了,却不见其他靠近的植物有染病的迹象。排除了传染病,也有
可能会是被人喂了什么药,或者是碰到了某些灵兽的毒,为了避免造成作物的影响,我就
先摘了一株回来研究。”
“难怪哥说原本要去芳济园……”论药与毒,了解最深的就是那里了。朴智旻说完话
后,发现金泰亨的脸已经快贴到罐子上,不禁无奈地推开他的头,“你这是在做什么?别
一不小心把罐子摔碎了。”
金泰亨听话地保持了一点距离,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困惑。
“我怎么觉得不是毒?”他一边思考一边舔了舔唇,感觉自己从枯草上接收到了什么
,又说不太上来。
郑号锡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是不是很奇怪?你从上头看到还是嗅到了什么?”
朴智旻茫然地看着他们,自己也再次将目光投于那株枯草上,然而与其说对它感到奇
怪,倒不如说有种熟悉到认为一切都很正常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郑号锡说这只是路边的杂草,所以他就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株草根本没有值
得调查的地方?
正当朴智旻自我怀疑时,金泰亨摸著下巴开口了。
“不知为何……这株草散发出一种‘不幸’的气息。”他抬眼望向郑号锡,确认对方
是否能懂他的意思。
“不幸?”郑号锡挑起眉,勾了勾手指,让枯草飞离玻璃罐中,悬浮于半空,“你是
说,这上头有不祥之气?”
金泰亨是掌管昌运的天官,由他口中说出不幸,那这株草必然是有古怪,而不仅仅是
染了毒或病那么简单。
金泰亨再一次凑近到枯草前,用指尖稍微沾了下边缘呈现黑黄色的蜷曲地方,一些细
小的碎屑就这么掉落下来,沾到他的指侧。
“金泰亨!你怎么就这样随便乱摸?”朴智旻紧张地喊了一声。
“没事,你放心好了。”金泰亨胆大也心细,他仔细感受了一下碎屑附着的部位,并
未有不适之处,但怪就怪在他似乎没有接触上的危险性,却仍萦绕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
浊气。
“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头绪?”
郑号锡见他看得那么认真,面露期待,然而金泰亨只是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回
他:“只有一株草太少了,实在很难查出这是什么状况。哥不能把那一批枯萎的草全部拿
过来吗?”
朴智旻在一旁听了,情不自禁吐槽:“与其要哥回去砍掉一整片的杂草,你干脆和哥
一起去那个地方查查不就得了?”说完,他也模仿起金泰亨的动作,伸出食指碰了碰枯草
的叶子边缘。
就在这瞬间,漂浮于空中的草叶突然颤抖起来,在它枯萎的表层上,细小的黑粉被抖
落,接着汇聚起来,眼看就要朝朴智旻那里扑去!
朴智旻大吃一惊,他迅速地收回手,双瞳警戒地竖起,金泰亨则立刻跳到桌面上,用
手将黑雾与他隔开。有了这短短的空档,郑皓锡趁此时机,赶紧捏了指诀,把枯草和粉末
一同吸进玻璃罐中,并且迅速而用力倒盖,封印住那些骤然动起来的不祥之物。
他们三人惊恐地互相望着对方,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我方才难道触发了什么吗?”朴智旻面色发白,余悸犹存地捏著胸口的衣料,“为
何金泰亨碰到时就没事,我碰了就突生异变?”
金泰亨也不晓得缘由,他看着自己毫无伤口的手指,喃喃道:“是因为我拥有昌运神
力的关系吗?”
郑号锡没回话,脸色难看地望向被他重新塞起的玻璃罐,枯草被关在里头,似乎变小
了一圈,黑色粉末在他周围四散著,看起来并无能够活动的生命力,然而它们刚才确确实
实是自己行动起来的,这点是郑号锡亲眼所见,无庸置疑。
他的眼神沉了下来,瞧了朴智旻一眼后,转而对金泰亨说:“我看这下智旻说对了,
你得跟我去一趟枯草的发现地。我们必须好好调查一番,这上头沾染的不祥黑粉到底是什
么鬼东西。”
※
田柾国在坒方大帝面前恭垂著首,听见虎镇上君的指控时,他眉尾一抽,原先面无表
情的面容有了一丝裂缝。
“你说什么?”坒方大帝从座位上直起了背脊,眼神凌厉地看向虎镇上君,“发现了
疑似被蠹种夺舍的天人?这是怎么回事?”
虎镇上君冷冷地看了田柾国一眼,拱着手走上前来,述说详细情况:“原本在夜间与
蠹种作战、白日巡视上界安危是战神的职责,然而臣已有一段时日未曾见过清阳大君巡视
造访,因心生不安才想要顺着曦云山周边的边境查看。臣只是秉持防范未然的心态自作主
张地多做了一步,但没想到居然真的被臣发现了漏网之鱼。”
他说到这里,把手放了下来,背在身后,面对田柾国不假辞色地继续说:“起初那里
的村民告诉臣,村子内有人犯起了疯病,向臣祈求能得到天庭医官的帮助,但当臣实际去
查看所谓犯病的病人时,发现该名天人的四肢皆被侵蚀成了黑色,神智不清,周身散发出
蠹种带有的气息。”
虎镇上君看着田柾国的眼神,明晃晃地带有指责,像是在要求他对此提出解释一样。
田柾国皱起了眉,“上君。这种事口说无凭,还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请您务必提出
证据。”
“证据?”虎镇上君挑起了眉,“我是不可能将被蠹种夺舍的人带来这里的。如果要
讲求证据,那就请大君自己过去村庄看吧,去见证一下,这件事是我凭空捏造的,还是确
有其事。而且顺便,你还可以趁此机会补回你巡视的任务,岂不是一举两得?”
他的话语里处处带着明显的讽刺之意,田柾国握紧了拳头,就算他平时再怎么随意,
现在使处在坒方大帝的面前,他必须得克制自己的怒气。
“清阳。”坒方大帝板著脸,唤了他一声。
田柾国暗自抽了口气,躬身道:“臣在。”
“你已继承日之战神的神格,手握号令天兵天将的起战符印。”坐于上位的人歛起表
情,经历过比大部分天人都要长久的岁月,他散发出来的气势与威压简直无可比拟。大帝
淡色的眼瞳直直垂落于田柾国身上,彷若突然压至肩背的重石,“你可知道,你身上肩负
著多少重责大任,又承担著多少条的人命?”
田柾国漆黑的眼瞳颤动着。
战神。阿修罗。守卫所有天人的将首。
无论是他被赋予的,抑或是他与生俱来的,都像是一条条加诸于身的枷锁。似乎从他
一有意识起,就不断有人告诉他他是谁、他该做些什么,而他只能认命。
有些人生来就胸怀大志,愿意为天下人牺牲,或许虎镇上君就属于那类人,然而田柾
国却不是。
就算他天生就有着强大的能力,他也并非完人。他有私心、有欲望、有渴求,有些东
西,对他人来说也许只不过是简单的想望,对他来说却像一场不可企及的梦。
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来自各方的压力令他感到喘不过气,他得要应付所有人的期待
,众人只看见他能做到什么,但谁会关心他想要什么?
他仅仅是希望能够握紧自己所珍惜的。
不过他珍惜著什么,天官们,天人们,又有谁会知晓,谁会在乎。
田柾国紧抿著唇,不敢抬头。他害怕自己一与坒方大帝对上眼,后者就会发现他那自
私自利的心,知晓他根本不配做什么战神,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名叫做田柾国的胆小鬼。
“臣惶恐。”他任由衣袖垂落,去遮盖住自己那双惴惴不安的手,“若此次事件真是
因臣怠忽职守而起,臣难辞其咎。然臣从未忘记过那些生命的重量,这一点,还望陛下相
信。”
虎镇上君似是不置可否,从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气声,坒方大帝则沉默著盯了他好一
会儿。
“寡人当然相信。”他轻轻地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紧接着便道:“不过,这件事
非同小可,务必得彻查一番。明日一早,你亲自挑选数名精兵前往虎镇上君座标的村庄,
探查蠹种夺舍之事。”
田柾国低垂著头跪了下来,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臣服在这所谓的天命之下。
“臣……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