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将仲子兮 12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4-01-11 14:56:59
  清风抚面,时近傍晚,仍带点白日残留的暑气,时令已是初夏,风里挟著几丝草木腥
气,让何仲棠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踱步穿过中庭,寻思自己向来非喜怒形于色之人
,亦鲜少发怒,如刚才那样震碎木椅更是前所未有,今日不知为何失了分寸。
  风清私纵叛徒,该罚;搅乱他的计画,该罚。然意欢门有的是手段将叛徒找出来,既
然能逮到他一次,便能再逮到他第二次,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了一生一世,该偿还
这笔债的,是聿河派;再者,他要白华传令当时,左右护法已在萸城,分舵既毁,自然收
不到消息,风清乃无心之过。当务之急,是四大派动作频频,未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一只小巧的白色鸟儿降落在何仲棠肩上,鸟儿脚上系有皮筒,他取出薄纸,又将鸟儿
放飞,薄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机密,他看了一眼就收起。
  何仲棠只觉心烦意乱,胸口郁积著一股烦闷之气无处宣泄。他伸手入怀,拿出海棠香
囊。此乃他一十八岁时生辰贺礼,于欢收养他多年,待他极好,不仅将一身奇才武艺倾囊
相授,天下间什么珍奇之物,若是他想要的,无不为他寻来,袖中软剑便是其中之一。那
年于欢已病入膏肓,镇日卧倒床榻,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眶深凹,要不是那双黑瞳仍看
得出久经历练,有股不怒自威的霸气,谁还认得出那是当年意气风发、神采奕奕的意欢门
门主于欢?
  “阿棠,再过几日即是你一十八岁生辰,义父手边却拿不出什么好送你的了。”
  语毕,于欢一阵猛咳,全身骨骼喀喀作响,简直要将心肝脾肺都咳了出来,何仲棠连
忙上前拍背顺气,隔着轻薄单衣更能察觉到眼前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觉时日无多,想
到此处不禁心下悽然。待得咳声暂歇,何仲棠忙不迭地端了杯热茶,从床头小瓷瓶中倒出
一颗鲜红药丸,让于欢咽下,又从一旁拿过帕子拭去他额上汗珠。
  何仲棠坐在床沿,浅笑道:“义父这些年来赠给阿棠的东西还不够多么?只怕天下没
有一个父母像义父那样慷慨大方。”
  于欢摇摇头,叹道:“我答应过你娘,年年为你庆贺。就算让梓明和盈霜为我操办这
事,这脑子也一点想法都没有。”
  “别为难梓明叔和盈霜婶,光是风清、月明这两个孩子就足够让他们头疼。”何仲棠
将掌心轻覆在于欢手背上,目光低垂,温言道:“若义父要送,就送阿棠会时时带在身边
的东西。”
  两人又说了些话,只消一会儿,便见于欢眼神涣散,全身酥软,面上嘴角带着笑意,
如同到了这世间最安适的所在,无病无痛,只有极乐。何仲棠黯然,见于欢已阖上眼,便
将暖被拉妥,原想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终究收回,眼神却在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容上留连不
去,有不舍、有哀痛、有倾慕,更有几分不曾予过他人的温柔,凝视半晌,终是放下床幔
,为床上人遮去日光。
  要不是这病发作时来势凶猛,患者同时承受常人难以想像的疼痛,似刀砍斧劈、似抽
筋刮骨,于欢也无须日日服用赤(鱼需);现今已不能无药,饶得他意志力过人,仍是有瘾

效虽能镇痛,却也让人心智浑沌,不知何时会消灭那双眼中仅存一丝清明。当初他母亲亦
是如此。
  最后那年何仲棠拿到的,便是一套衣袍、一双丝履,与那一个绝无仅有的海棠香囊。
  何仲棠跨进屋里,恰巧遇上巧燕从外头收了衣服进来,小姑娘对自家主子有哪里不对
劲恍然未觉,手上衣服都还没放下,就满意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赞道:“楼主这身衣服真
俊!当然啦,咱家主子穿什么都好看,红衣衬得您丰神俊朗,白衣衬得您犹如谪仙,但有
时候也穿穿别的颜色嘛!”何仲棠哑然失笑,弹了弹巧燕的鼻头,弄得对方哇哇大叫,他
笑道:“哪里学来这些话?你还小,不懂有些衣服一旦穿了,便难脱下。你常穿红衣,旁
人看了就当你是个喜穿红衣的人,要是哪一天换了衣服的颜色,只怕谁也认不出来。”说
到最后,竟有些怅然。
  巧燕今年葵水初来,这般不大不小的岁数向来最忌讳别人将自己当成孩子,她嘟起嘴
,道:“您骗人呢!若是把那人看得真真切切,怎会有换了套衣裳就认不出人的道理?楼
主不论换了什么颜色的衣裳,巧燕都能知道是您。”
  “信你就是。”何仲棠轻笑,胸腹间烦闷之气倒是去了大半,他忽有一念在心头盘旋
,柔声问道:“巧燕,你过完中秋,就十四了?”巧燕正将衣服一件件叠好,一听楼主问
起,粲然笑道:“是,是大姑娘了!您可不许再说我年纪小!”她手下不停,像是突然想
起什么,又道:“楼主上次吩咐我帮吴公子准备的靛蓝长袍,那颜色也挺适合您的嘛!”
何仲棠一怔,烦闷感又起,他调了调息,总算将那股情绪压下去,他道:“去收拾细软,
到街上准备些元宝香烛,我们要出城。”巧燕眨了眨眼,问道:“出城?城门就快关了呐
!”
  “带你去见一个重要的人。”何仲棠道,轻轻叹息。
  主仆两人骑上马,赶在城门关上前出城,这一走,就是足足三天。他们一路向南,天
候逐渐炎热,夜里并不往各地分舵投宿,也不住客栈旅店,尽往偏僻山道走,饿了多以干
粮填肚,困了便在树下找块干净平坦处铺上睡垫,升火驱赶蚊虫,初夏时节,在外野营并
不辛苦,反而是件乐事。过去何仲棠不曾带巧燕出游,小姑娘少年心性,相较起关在琼琚
楼内天天练剑读书,能跟着楼主四处游玩,自然是有趣得很。
  这日他们来到芍城外一座山峰,地势虽不算绝顶,却胜在风景秀丽,松柏蓊郁,草木
幽蔼,沿着青石阶一路信步而行,过不久便看见寺庙山门,上头提有“普门寺”三个大字
,两旁各挂一片木板,分别写着“杨枝净水”、“遍洒三千”,笔力苍劲。两人将马系在
寺外,何仲棠不发一语,巧燕心里奇怪,从不见楼主信奉什么神佛,怎么这会儿偏偏往寺
庙里来了?
  普门寺看来颇有年岁,几处梁柱漆色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貌来。寺中香客只有他们二
人,僧人亦稀,何仲棠直直往后院走去,那里有一株高大槐树拔地而起,树干足有两人环
抱粗细,此时正当时令,一树淡黄槐花盛开,缕缕香味随风而来。
  树下有一青布衣僧人正在洒扫,何仲棠躬身合十,道:“慧真方丈。”那僧人放下扫
帚,转过身来,是一张慈眉善目的脸,慧真喜道:“何施主,你来了。”两人寒暄几句,
慧真道:“何施主每年都会来看阿脩,老衲正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何仲棠微微一笑,
道:“有方丈作陪,义父当不至于寂寞才是。”
  慧真脸上露出浅笑,他双手合十,念著佛号缓缓走远。
  槐树下有一土堆,竖立一块墓碑,上头简单刻着“于脩”二字,四周并无杂草落叶,
显然有人看顾整理。何仲棠让巧燕点起蜡烛,拿出元宝烧化,又恭恭敬敬举香朝墓碑三拜
,巧燕一双大眼骨碌碌地转,道:“楼主,这人也姓于,岂不和咱们意欢门前任门主同姓
嘛?”何仲棠摸了摸巧燕的头,笑道:“傻瓜。于脩便是前任门主于欢。于欢是他老人家
为自己取的名字,于脩才是本名,他嫌这名字太过严肃,于是帮自己改了名。”
  何仲棠柔声道:“我本名也不叫幽歌,意欢门门主何仲棠,便是我。”他见巧燕仍愣
愣地,掌心包住她的手,又道:“意欢门底下皆为南风馆,你是女子,不一定非得继续留
在这儿,继承我的衣钵。先前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感觉拘束,琼琚楼内知道我是门主的
人不多,等你及笄后,若想离开,我也不阻挡。”
  “啪”的一声,声音虽细微,却逃不过何仲棠的耳朵。他斜目看去,是一个八、九岁
的小沙弥,刚才声响便是他踩断了地上的细枝,那小和尚一脸惊色,显然听见了他说的话
,若在平时,何仲棠怎能让人如此靠近,但他适才一心在巧燕身上,加之普门寺无人识得
他真实身分,竟大意了。
  他杀心顿起,袖中软剑已探出半分,脸上却挂著闲适笑意,问道:“小师父何事?”
  “住、住持请二位施主到禅房奉茶。”那小沙弥匆匆合十作揖,拔腿就走,又快又急
,不出几步便左脚踢右脚,摔倒在地。小沙弥紧握念珠,连忙爬起,嘴里不住唸著“阿弥
陀佛”。
  何仲棠望向槐树下墓碑,“于脩”二字刻在石板上,若是将这小和尚杀了,义父连死
后都得不到一块清净之地。他收起银剑,有礼笑道:“多谢小师父传话,何某待会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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