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那个男人
　　座敷牢，起源于1900年颁布的法令，患有癫狂之态的病人，在医师及地方长官的认可
之下，可以将其禁锢在自宅的监禁室，这就是所谓的“座敷牢”，虽然之后施行的《精神
病院法》，以扩增公立精神病院为目标，但疯癫之人终究是世家大族、或有名望之人家中
的一项耻辱，与其送去精神病院疗养，更多人是选择将病患“私宅监置”。
　　低调的、安静的，将人如同畜生一般囚禁，污秽狭小的环境、最低限额的食物，养著
病患，直到生命的尽头、如蝼蚁般低贱的死去。
　　窄小有如仓库般的建筑，用实木或是石造，唯一出口上拴著铁链，下方仅留一个可掀
式洞门供食物与水放入，吃睡便溺都在一处毫无区隔，终年不见天日，恶臭脏污到无法想
像里头关押的曾是身分如何的人物。
　　三年前，季家唯一的少爷发病，口吐白沫、胡言乱语，几乎无法辨识出人，有时更会
扭动身躯跳着奇怪的舞，像是小丑般装丑嬉戏、又像恶魔附体般惊骇可怕。
　　药石罔效，季老爷严格下令众人封口，一旦有消息流出的可能，照顾者全员乱棒打死
，强力压制之下，小少爷成了季家不能说的秘密，对外宣称是送出国外念书，在翡冷翠学
习艺术绘画，至此季家之外再也没有人见过季桓竹，而季家的后院则是隐密建造起一栋石
头仓库，里头关的不是季家少爷，而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疯子。
　　所有仆佣噤若寒蝉，而照顾的工作几乎都落在一个少年身上，他叫明秀，只比少爷小
一岁，从小就被卖进季家的他是季桓竹的贴身小仆，没有人想要照顾可怕又可怜的疯子，
就让明秀全权照料。
　　疯子不能踏出监禁室，纤瘦的少爷脖子上环绕着粗大铁链，以防照护者开门清洗时有
逃脱的机会。
　　虽然照顾少爷的工作落在他头上，大宅中还是有许多粗活要做，所以明秀只能每隔几
天抽空来帮少爷清理身体与环境，密不通风的狭小环境恶臭难免，最难的是让少爷吃药，
但是夫人交代只要一天不吃药，少爷很快就会死去，如此威吓之下明秀哪敢不从。
　　直到近几个月最近老爷病了，夫人无暇理会少爷是否还有定时用药，连去医疗所那边
取药，医生也都是匆匆打发他，然后每次的药看起来都不太一样，不过没上过学的小佣人
明秀哪里敢质疑，只能照旧让少爷服药，没想到几周之后，少爷竟然虚弱对他开口，说他
好痛……
　　这是将近三年来，少爷第一次出声讲话，不过也仅仅只有一句，光是这样就让明秀欣
喜若狂，少爷有救了！
　　他原想跟夫人及老爷报告消息，可是老爷病重、夫人根本不理会他，都还没开口就被
嫌恶地赶到一边，明秀只好摸摸脑袋，想着将来总有一天少爷病况会好转，到时候再跟夫
人报告也不迟。
　　这么一延迟，转眼就到老爷疾病急转直下、溘然长逝，夫人主持丧礼，但没隔几天后
就离家不知去向，过了两天后马先生让权姨解开铁链、将少爷带出来洗涤，接着就是福林
管家跟马先生来质问他的那一段。
　　仿佛从惨烈地狱重回人世般，痴傻颠疯的少爷洗过脏污的身体、剪去一头杂乱长发，
换上衣裳，被送回主屋中，那个三年前就是他的房间中，为避免又突发癫狂意外，管家交
代明秀必须寸步不离跟着少爷，如果有必要，还是可能需要在少爷脚上锁上锁链禁止他的
行动。
　　房间位在二楼，洋室风格，三年前的服饰依旧可穿，可以想见缺乏营养枯瘦的少爷身
形毫无成长。
　　季桓竹坐在书桌前，衣衫显得宽大空荡，脖子上长年因铁链圈绑的溃烂伤痕被上药包
裹起来，镜中反射出一张憔悴干枯的面容，双眼无神，也不知道他到底恢复多少神智，连
明秀也不清楚，只能呆呆陪坐在一旁。
　　“少爷，您会不会饿？我给您拿些点心上来好不好？”明秀呐呐开口询问。
　　季桓竹毫无反应。
　　“少爷您要不要睡一下？福林叔说药不用再吃了，加上之前本来就好几天没吃药了，
少爷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少爷没饿，明秀反倒饿了
，青春期的他正在长个子，每天都觉得吃不饱。“少爷……您还认得我吗？我是阿秀啊…
…您都认出福林叔了……”
　　明明是年方十七的年纪，镜中看起来却像未足十五岁的孩子，季桓竹的时光好像停滞
在三年前，没有往前踏出一丝半毫。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明秀都在一旁打起瞌睡，季桓竹才转头以低缓沙哑的声音问道
：“父亲呢？”
　　他离开那个鬼地方被带出来，父亲怎么没有过来关心他……或是责骂他？还有……继
母呢？那个把他视为继承眼中钉的女人……
　　明秀被这一问惊醒，有些支支吾吾地开口：“对了……少、少爷您还不知道……老爷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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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宅大堂中架起片片白纱幡，所有家饰器物上全都盖了白布，白色的菊花一丛丛四散
盛开，空气中燃烧纸钱的气味在深夜中被花朵清香压了过去。
　　大堂有安装电灯，明秀扶著少爷过来，开了灯，鹅黄色的光晕之下看见偌大空间中摆
放的一口棺材，已经超过七日，但无人主持丧礼，加上近日债主上门讨债，所以至今未出
殡。
　　没有人守夜，主人死、夫人逃、小主人疯，谁还管礼俗那一套？
　　季桓竹在搀扶之下巍颤颤走到棺木旁，他放开明秀的手，伸手要去推棺盖。
　　“少爷……”明秀慌了，赶忙看向外头，就怕会有其他仆佣经过。
　　“父亲病故，我连他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得吗？”
　　虚弱的他连棺盖都推不开，还是明秀帮忙，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好不容易推开棺盖，
让季桓竹得以最后一次再见父亲的脸。
　　苍白肿胀的脸庞平静躺在棺木里，跟季桓竹记忆中的父亲面容差异甚大，一时间他竟
然无法判别躺在棺材里的人究竟是不是他父亲，接着猝不及防地，眼泪就落了下来。
　　就这么死了？死了！将他一个人留下来，还不如直接一起将他带上路……
　　身体一虚软，季桓竹跪坐在棺材边，明秀赶忙上前查看，当然还不忘赶紧将棺盖盖上
，深夜中的尸体实在是太渗人了。
　　季桓竹让明秀拖来火盆，他在灵堂中燃烧纸钱。
　　夜里大堂中的灯火光线引来管家查看，福林一见是少爷正在祭奠中，不好多说什么，
只交代明秀要注意火烛与安全，并且要将少爷送回房中，这才离开。
　　季桓竹边掉眼泪边焚烧纸钱，一边听着明秀讲述这几年家中发生的情况。
　　自从季桓竹不明原因发疯后，除了请来医生医治，还找乩童法师到家中作法，神明指
示原因这些苦难都是源于少爷上辈子的因果轮回导致，无法救治，只能举办盛大法会让少
爷此生磨难减少一点。
　　季老爷自然是对独子癫疯状况很担忧，法会之后，只能请医生持续治疗，并开立证明
让其监禁于家中，直至死亡的那一天到来。
　　只是没想到季桓竹还没死，政商关系惊人的季家就先倒台了。
　　面对季家这阵子的纷扰状态，无人持家，福林与马先生也撑不了多久，已经有一些底
层佣仆偷窃季家财物后逃走，谁还管卖身契？一家子都要死绝了，再不捞点油水逃离那就
太傻了。
　　巨大消息量让季桓竹脑袋晕沉沉，这个家要灭了吗？他要怎么办？还有他的疯病……
是不是不要清醒，疯死在那个小仓库中才是最好的结局？
　　胸腹间一阵翻滚，季桓竹转头就往地面上呕出酸水，把明秀吓得直拍少爷后背。
　　“少爷……少爷……您没事吧？我带您回房好不好？”
　　“……水……”
　　“喔……好……少爷等等我去厨房……”
　　纠结是不是该要离开少爷身边去取茶水，明秀好两难，最后还是决定快去快回，马上
就迈开步伐跑离大厅堂。
　　而被留下的季桓竹则是呆呆看着奔放艳红的火焰，对其伸出了手……
　　很快就奔回的明秀看见就是眼前景象，不是如他妄想般翻倒火盆引发火势，而是少爷
将手探入火中。
　　“少爷！”
　　明秀赶紧冲上前拉开少爷的手，上头已经被灼烫到红肿一片，季桓竹没有任何吃痛表
情，目光再度混乱，看着明秀然后说道：“好像……会痛……”
　　“唉唷我的少爷啊……”
　　疯病又起，明秀抱着少爷，自责没有将人看顾好，胸口满是不舍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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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左手掌上包裹厚厚纱布的季桓竹被带下楼，身上穿着最好最正式的洋服，脸上
甚至施了些许脂粉，就为了让他气色看起来好一些。
　　不过再精心装扮也掩不了季桓竹的病枯衰败姿态，福林只能打算用少爷知晓父亲亡故
而大病一场的说词来搪塞那些债主，而马先生则是连夜整理出能先赔偿出去的款项与骨董
珠宝细目，只要继承人少爷同意，就可以先支付一些欠款出去，当然目前能动用的金圆远
远不够……
　　季桓竹不用说任何话，身分就是最好的一道震慑防线，他只要出现当作一颗定心丸，
其它事情全由马先生跟福林处理就行。
　　大门一开，上门讨钱的人在外头围成一圈。
　　少爷回府奔丧的消息传了出去，债主们就少了许多气急败坏的愤慨张狂，他们心想有
能主事的人坐镇，至少能拿到部分的欠款。
　　不过当他们看见马先生身后那名瘦弱枯槁的少年时，原本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激起来
，谁也不相信这名少爷说话能有多大份量，毛头小鬼能有多大的处事权力？
　　众人又鼓譟起来，眼看推拉叫骂中情况即将失控，此时却突然传来一声怒斥爆吼，让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刷刷刷转往声音来源的方向。
　　一辆崭新漆黑的自动车停在不远处，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从车上下来，头上梳抹著发
油，气势轩昂霸气，大步朝着季家而来，盛气凌人的他不说半句话，门前的债主们很自然
就替他让开一条道路。
　　他站到众人面前，背对着季家大门，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件摊展开来。
　　声音朗朗朝众人说道：“季存犀老爷曾经与我家立下契约，只要他死后欠债未还，他
名下所有房产、田地、器物设备，一切都抵押给罗家，都归罗家所有，契约为证，现在季
家所有的资产，都是我罗武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