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间
那个病患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人。
因为健康检查意外发现的,有家族病史,经过仔细的检验,癌细胞已经扩散,算是晚
期,即便还年轻,也不算乐观。
我坐在诊间的电脑前,对他解说病况,他的神情一直很冷静,偶尔还会发问,好像肿
瘤不是长在他身上一般。
解说到一个段落,我停下来,看他的反应,看不太出来他的情绪,我看了最近的安排
,能够为他插队,赶上这周开刀,提醒他尽快做决定,“褚先生,您有家人或者朋友能够
照顾你吗?”
他愣了下,“有只不过”他说了一半,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种一个人来看报告听结果的很多,有些听了情绪激动,或者不可置信,有些欲言又
止,大部分是担心怎么跟亲属说,或者担忧经济上的问题,我想他大概也一样。
他沉默一阵子,问我积极治疗的话,治愈的机率有多少?
我告诉他,不一定是三期或者四期,检验的结果有点难判读,不过以台湾的数据来说
,五年存活率大概是一成左右。
他愣了下,“一成?”
我点头,他又苦笑,“那剩下的一成,活得好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愣了下,切除大半肝脏、标靶治疗或者放射治疗大多有后遗症,就
算预后良好,生活上总归也不会像平常人那样,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需要
顾忌的很多。
我明白他的问题背后想说的是什么。
“好不好要看你怎么定义,有些人是希望能多点时间跟太太小孩相处,或者去做
些想做还没有做的事情。”我说。
他应了声,坐在位置上想了很久。
尽管门诊等待的病患还很多,我也没有催促他。
这是人生的重要决定,甚至他离开这里,去想很多天再回来告诉我要怎么做也很正常
。
但是他没有犹豫太久,他说,他此生已无所求,但愿意积极治疗,试试看自己是不是那十分之一的幸运儿。
他这话是矛盾的,我没有听明白。
后来住院准备手术,一个男人陪他来,他说是他的先生,还亮出手上的戒指给我看,
我记得之前他来看诊,并没有戴戒指。
那个男人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每天都会来,据说本来也有工作,为了照顾他,请了
长假,每次巡房,那男人总是很关心他的病况,病患都告诉他,一切会好的,不要伤心。
大约是不要病患还要安抚他,照顾的男人总是很快扬起笑,同意他的说法。
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明白,病患愿意积极治疗,全都是为了那个男人。
只是治疗的情况并不好,兜兜转转换了几种方式都不见效,病情每况愈下,最终,我
告诉病患,或者去日本试试看最新的免疫疗法,我的恩师在那里作临床实验,那时台湾的
免疫疗法还不成熟。
病患表示,他愿意拚搏一场,我为他联系好日本那边,他出发前最后一次回诊,我和
他说,加油。
他朝我一笑,“谢谢您的照顾。”
肝癌病患的脸色一向都是蜡黄萎靡的,褚先生也是一样,但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眼神
,仿佛像是已见到终点的洒脱轻松。
他告诉我:“医生,我这辈子很值得了。”
那也是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两年多的治疗宣告失败,从发现到死亡,和其他同样情况的人比起来,算是很长时间
。
他走了时候神情并不痛苦,很安详的走了。
确认病患死亡之后,我把病房留给家属。
离开时,照顾他的男人还向我道谢,他没有怪我治不好他,没有怪我让他留久一点,
他说,谢谢医师,让他最后是舒服的离开,没有太多痛苦。
那神情,十分安静的,眼角是红的,大概哭过一阵子,自己擦干了眼泪。
整个治疗期间,只有这个人照顾病患,一句怨言也没有,他说,病患不愿意让别人看
见他治疗的萎靡模样。
只有这个男人能窥见那份脆弱。
我和他说:请节哀,他有您陪伴到最后,一定也希望您能过得好。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看着阖上眼睛不久的人,久久沉默。
我悄悄离开病房,尔后没有再见过他。
肿瘤科的病患只多不减,诊间来去都是正常,各形各色都有,这位病患和他的先生,
不过是那其中之一,是很平凡的两个人。
但我偶尔会想起来,那抹身影坐在床边,仔细看护病患的画面。
难得真挚而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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