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Blue & Happy
整个周末徐煦然除了去厕所外,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吃著存粮方便面。他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窝在房间里看一集又一集的〈马男波杰克〉,维持最低生存需求活着。
大学那几段恋情结束后,自己洗把脸后就去打工。他不曾有过现在这种感觉,这种心像流沙一样被点滴掏空,留下一个个孔洞的感觉。
他不知道是曹伊帆对自己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还是小医生把贴纸贴在胸口的时候,哪一刻让自己比较疼痛,又或者两者皆有。
这时候他格外喜欢工作,把自己完全的投入在工作里。上班日他比以往提早二十分钟出门,冬天的台北空气污浊灰暗,城市里遍地是大地色系的衣着,一片灰濛濛。
游走在捷运里上下列车,随着人潮鱼贯而出。经过街边早餐摊车,卖早餐的阿伯甚至见到他就自动把火腿三明治与冰红茶放进塑胶袋,而他拿着准备好的零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秒钟结束,全程无需交谈,冷淡的默契让他安心。
接着就是把自己埋进工作里,当个无情的企划机器,不断输出著文字。在键盘上飞快的打着字,会议室里面无表情听着主管骂人——对了,不知是不是对他有亏欠,老猴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唸他,把目标转向新进人员。
会议中手机震动,他悄悄瞄了一眼,发现是母亲又传了一些关于传染病的新闻。把手机翻面,手机壳上的鳄鱼贴纸依旧笑得开心。
小医生大概不知道他的外号是Blue吧,收到这张叫Happy的鳄鱼贴纸是讽刺还是祝福呢?
会议在恍神与老猴的碎唸中结束。
新来的企划专员Kiki小声地走到他旁边问:“Blue哥,你知道刚刚老猴说的标案放在哪个资料夹吗?我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她一脸委屈,最近照三餐被老猴钉。
“我等等把公槽路径贴给妳,叫Blue就好,不用加哥。”
Kiki是应届毕业生,毕业时做了几个月的电玩实况后发现难以餬口,想开新频道却不知从何开始,胡乱投递履历说先从学习企划开始。
果然是新鲜人啊,都没想过年末释出的职缺通常屎缺居多吗?徐煦然想。
他不知道该不该叫对方快逃,如果Kiki离职了,自己可能就得帮忙分担她手上的工作了。
每当思及此,他只好把良心放一边。
Kiki做事机灵,只是偶尔过于直率。
“Blue——”Kiki即时把“哥”字收回,“听说你以前常被老猴唸,你是怎么忍受老猴的?”
徐煦然说:“想像被他唸的每分钟都还可以领薪水。”
Kiki恍然大悟,原先愁眉不展的脸瞬间阴转晴。“谢谢Blue,你好会转念喔!”
我只是比较奴。徐煦然想,说出口的话却是:“妳以后也会的。”
Kiki用力点头。
他与Kiki从会议室穿过办公室区块,瞥见IT部程杰森的位置上已经有新人,走了几步,看见策略部曹伊帆的位置也清空,正在安装新电脑。
“怎么了?”Kiki顺着他的视线看着策略部,忽然低声:“听说之前的策略主管是超帅的Gay,好可惜我没遇到喔。”
徐煦然面无表情说:“也还好。”忽然很想离开办公室去抽菸。
那天以后,曹伊帆没有联络过他,而自己也没有理由传讯过去。
母亲传讯问,过年年菜她已经决定要买哪家了,传了菜单给他问可以吗。他知道这是委婉的期待他回家吃饭。
徐煦然一时间不知道她所指的“家”是哪一个,里面有没有他。他回:“可以。”
母亲很快地传了一张“YES”的兔兔贴图,不知怎的,他觉得有点难过。望着那个已经被置换好几天的广告招牌,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城市人们匆忙前行,没有人像他一样停下脚步凝视街头的变化。
LINE上母亲的头像是蓝色的海,对比此刻灰暗的城市,他却想起那个风大到让人生气的地方。鬼使神差的订了一日来回客运票,送出假单。
下了客运以后还要在市区转下乡的公共汽车,以前徐煦然都是在外婆家的路口搭公共汽车,从海边小镇一路摇晃三十分钟到市区上学,那时的市区对他而言就是城市的最初概念,而“台北”遥远的像是宇宙以外的地方。
而今从台北来的自己,一身城市人的休闲装扮,与其他乘客格格不入。
他看着下乡的时刻表,车次减少很多,以前一小时有两班,现在两小时才有一班。乡下就业机会少,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也都很少回来。母亲也是借由再嫁离开这里。
徐煦然上了公共汽车,看着窗景从市区逐一变化,一路颠簸后,终于在公路转弯处迎面而来看见海平面。
外婆家的海不是花东那种明媚耀眼的海蓝,而是彩度偏低的灰蓝色,仿佛连同这小镇的性格也一并延伸,毫无生气的样子。一下公共汽车就能感受到空气里的咸味,气味瞬间把徐煦然带回童年。
走回外婆家的路上还遇见小时候玩在一起的表姊,她正推着手推车带孩子出来闲晃,手里拿着网拍包裹与几个提袋。
“嗨,姊。”徐煦然打个招呼,表姊一愣,盯着他约十秒钟,而后惊呼:“清清?”
“嗯,是我。”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他很尴尬。
表姊走到他身边,捶了他的肩膀一下,“哎呦你太久没回来,我都忘记你长怎样了!”随即左右观望:“咦,你怎么没跟舅妈一起过来?”
“临时想说回来看一看。”
母亲若是在外婆家,他就不会想回来了。徐煦然转移话题,“这是你女儿?”
“对,她叫小羽,羽毛的羽,来,阿妮叫舅舅。”
嚼著奶嘴的女童看起来两三岁,语意不清的喊:“舅舅。”
他弯腰对孩子挥手,“嗨,小羽,上次妳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呢。”
表姊看着他的脸,再次发出惊叹,“你真的变好多,又高又帅的。”
“姊,妳在开玩笑吗?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整。”
“我知道啦,但你以前也不丑啊”表姊盯着他的脸,又拍了他肩膀一下,“总之,你要常回来啦!”
“好啦”他顺手拿过表姊手上的包裹与提袋,随口一提:“家里现在还有谁?”
“基本上只剩奶奶跟看护,我跟爸妈都住附近,每天都会回去看一下。你也知道,整个村子都是徐家村,大家多少都是亲戚嘛——差点忘了,你也改姓徐了对吧?连名字都改了!”
“对,连名字都改了。我现在叫徐煦然,和煦的煦。”
“哇,超浪漫的,你自己想的?”
“嗯。”他很感谢表姊没有继续探究改名原因,这是她的体贴。
周间的小镇午后一片寂静,连学生都还没下课。杂货店、小吃店与市场早已休息,只有超商与饮料店开着,午夜般的安静。他们一路步行,不知不觉经过某条街,表姊指著某间房说:“清清,你还记得这家租书店吗?以前我们常在这边租小说漫画。”
他看着某户锈蚀的铁门住宅,拉下的门上还隐约可见漆著租书店的字样,招牌灯箱拆除剩下生锈的铁架,落魄的挂在上方尸骨未寒。
徐煦然怔怔望着,说:“我记得。”
“我们小时候几乎每个礼拜都会去报到呢!可惜几年前撑不下去,收摊了。”
表姊继续感叹,“以前觉得这间店很大,现在看起来其实很小呢。”
他记得高三暑假搬走前,那间租书店就已光景不在,几乎不再更新书籍,而老板娘大多时间不在店内,经常大门深锁。书架上的漫画与小说仍静静的蒙尘,等著被被时光淘汰。
这么不起眼的小店曾经带给他一瞬之光,他在这里找到人生中最重要的启蒙。
看着那间店如今的模样,有种说不上什么感觉,惆怅著消逝,也惆怅著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瞧他静默许久,表姊说:“要不要去海边走走?你可以骑家里的脚踏车去绕绕。”
他们一起回到外婆家,跟外婆打过招呼后,他骑着脚踏车到海边。十二月的阳光光线温和收敛,凭著印象中的小路骑到堤防。西海岸的沙地与一线海天在眼前铺展,海风依旧张狂,而晚霞依旧像泥地里长出的模样。
徐煦然坐在堤防的长椅上喝着刚从超商买的咖啡,偶尔有慢跑者经过。沙滩上有个家庭在玩耍,偶尔有慢跑者经过。
他坐在那边呆呆的看着一颗红日陷落天际,扑打沙滩的潮水慢慢往上爬,海风越来越冰凉,白色月牙清晰浮现,暗蓝色的夜幕慢慢笼罩天空。
脑中慢慢盘整这些日子的混乱:熟悉的租书店消失了、至亲家人有了其他的家、三年的固砲有了更在意的人,就在此刻才发现自己可能喜欢上对方。职场上再次被略过的升迁以及羞辱性的加薪,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快乐、他不值得。
可能是唯一一个把他摆在首位的人求他留下来,他却逃走了。
绵密的浪花在眼前一瞬破碎,跟随潮水迅速消逝。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曾经如此熟悉,如此痛恨,如此想要逃离,而现在自己像空壳一样坐在这里,仿佛只要风吹拂,空洞的内在就会呼呼作响。
他在长椅上躺平,闭上眼睛听着浪潮声,把自己沉浸在这里。
忽然一声“汪”让他惊醒。
正在低潮中的氛围被硬生生破坏,只见一只黄狗端坐在旁,神情殷切地看着他,一个看似五、六岁的男孩抓着狗的牵绳。
“小圣,你要牵好狗啊!”
女人从远处一边喝斥一边跑来,拼命跟他道歉,“对不起,我家的狗每次看到有人躺在这边,就会去吵对方,都是被我弟弟宠坏了。”
那只狗摇尾巴咧著嘴笑非常讨喜,原本不悦的心情也消散了。
尽管天色已经昏暗,徐煦然却看见黄狗的耳朵是一垂一翘,像是指著十二点与六点的指针。
狗狗是寻常的黄色土狗,但看起来又莫名眼熟。
女人接过男孩手上的牵绳,拉着那只狗:“不要每次都去吓别人好吗?你是故意的吧?”
徐煦然说:“没关系,牠很可爱。”
小男孩忽然说:“牠叫小黄,是我跟舅舅一起养的,牠真的很聪明喔!”
语气里充满自豪的神态,像是炫耀自己的家人。
那模样有强烈的既视感,让徐煦然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