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pired by the Man Who Fell to Earth (1976)
1. That was hazy cosmic jive
中午闷热了一阵子,在午后下了一场热闹嘈杂的雨,傍晚时分的云被雨打散一空,连绵整
片山峦与天空的晚霞广阔无边,又是典型的山区景象。每个不经意的瞬间,也许是农忙空
档,吃饱遛狗,或者像现在这样散步在小径的傍晚,每当看见这些相似却每秒都不同的景
色时,又迁的脑海都会为它们搭配不同的乐曲,有时激昂,有时寂寥,各有千秋。
偏远山林里的风景平凡朴实,又迁本来以为自己早该看习惯的,然而回到老家两年,他依
然会为每日随着四季而变化的景色惊叹,一看就是十分钟。
他现在有很多十分钟,二十分钟,去看山尖的云雾,山上随着柏油路流下的冰凉雨水,果
树叶子上的毛虫,甚至只是一份过期的报纸。听起来很平常,但这在从前曾经很难做到,
业绩和加班让他连睡眠都是奢侈,他连盯着文件上钉歪的钉书针十秒钟都会被上司责骂又
在浪费时间。
杂货店的阿桑接过又迁手里的竹笋,脸上是过意不去的笑意,接连夸赞他今年的笋子又嫩
又甜,老是让他这样送很不好意思,说著又要从冰箱里拿喝的给他,又迁连忙挥手拒绝。
竹笋是免钱的,沿着果园的路边长著很多竹子,家里吃不完,花时间挖去卖又划不来,丰
收的时候他还会干脆让这片山附近的住户自己挖回去吃,算是敦亲睦邻的好礼物。更何况
送阿桑东西不过是为了致歉,阿公常常下来拿酒喝又只记帐忘记付钱,阿桑看在多年邻居
的交情不计较,但又迁脸皮薄,加上他搬来之后常常来杂货店买东西,就常在来结清赊帐
的时候送点水果农产。
结完帐送完东西,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又迁孩子气地吸著阿桑塞给他的铝箔包雷公奶
茶,沿着坡度不陡的柏油路蜿蜒地慢慢往上走。邻靠山区的夏日夜间颇有凉意,四周除了
虫鸣外静悄无声,头顶上的天空满是星星,又迁在这样的静谧中感觉到一些孤独,但星空
又给了他广阔的心境,期待起今年采收的成果。
柏油小道在弯弯绕绕了一阵之后,间或在左侧或右侧岔出一条黄土石头路,导向这座矮山
里不多的住户,大约离山脚十分钟的路程,那栋用漂亮的红色磁砖修建出来的平房就是又
迁家。大约七八年前,爸爸和叔叔为了让阿公住得舒适,出钱把老家整个翻修,还装了冷
气和现代化的厨房,这些阿公是不常用的,倒是便宜了搬回来的又迁。
又迁走进根本不用关栅栏的门埕,逗弄了一下迎上前来的狗狗金煌,他探头看客厅里的阿
公,和往常一样,开着电视签明牌,桌边摆着一杯金牌,算是乖乖遵守又迁限制的饮酒量
。
感受到他的目光,阿公从写满数字的明牌表里抬头,问他:“你毋去食饭?”
(你不去吃饭?)
“袂枵,较晏咧。”(不饿,晚一点。)
“后逝转去,豉的破布子提寡去予恁阿母。”阿公说完,也没等又迁回应便再次低头去研
(下次回去,醃好的破布子拿一点去给你妈妈。)
究牌支。
又迁很喜欢阿公这种不太理会各种小事的个性。不吃饭?饭就在那里,大人大种(老大不
小)了要吃不吃随你。不小心做太多的破布子就拿回去,什么时候?随便,有回家就拿,
没有也没差。辞掉工作回乡下跟着阿公种水果?有下定决心,你开心就好。
不像他妈妈,不想吃饭就一直追问发生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决定要做的事情就必须排定确
切的时间流程,万千交代,而当他先斩后奏地辞了工作,说出他想回乡下的时候……想想
那段时间的鸡飞狗跳,腥风血雨,都是斑斑的血泪,到现在都还有点余波未平。
他面无表情地嗤嗤吸光了铝箔包里残余的奶茶,丢进工具仓库里的回收篮,拍拍在他腿边
磨蹭的金煌,再次走出门埕,转弯拐进刚刚送他回家的小道,继续往上走。沿路的龙眼树
结实累累,有不少果实已经掉到地上发出腐烂的酸甜味,某处种植的一排玉兰花散发著幽
香,过了玉兰花林和阿坤伯家的荔枝园,再往上就是又迁家的果园。
果园分区种植芒果、荔枝,也种一点杨桃和龙眼,少数熟识的朋友会揶揄他现在是有好几
甲山地的田侨仔,只有他心里清楚这些山地不是他想卖就能卖,况且卖了他就无处可去,
现在这上面种植着他赖以为生的水果,不同时令该做什么工作,到现在他每天都还在学习
。
水果都能采收了,他还半生不熟。
又迁在几乎没有照明的半山中前行。因为光害稀少,月亮和星光是真的能起到作用,一开
始他没有手电筒就寸步难行,现在已经能在平坦的果园周围只靠幽微的光和自己的眼睛行
动。
不过今晚一反常态,即使午后下过暴雨,晚间天空仍罩着一层薄薄的云,月亮不见踪影,
星子的光也透不进来,视野很短,黑色无边。即使又迁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每一吋土地,仍
然放缓了脚步慢慢走。
砂土,蔓草,和水果的酯类香气若有似无地在鼻间缭绕,又迁从果园旁的石阶拾级而上,
脑袋里漫无目的地想着,第二批芒果即将采收,杨桃则要再等等,等一下想用竹笋煮面线
,今天还没打电话给……
不远处传来枝叶摩擦的声音。
那不是风吹撩动的动静,听起来也不是动物搆得到的高度,那更像是有人走过、拨开树枝
的声响。
又迁警戒地停下脚步。
在这种寻常的平日,无趣的台湾农地,一处老人动物水果比年轻人多的郊区,人口密度极
低的山上,四周的居民根本不会在夜间跑到人家果园乱晃——
同样的方向又传来短短的沙沙声。
又迁感觉一阵战栗从脚底麻上头顶,鸡皮疙瘩爬满全身,他停在原地,控制自己变得急促
的呼吸,想再听清楚那是什么声音,剧烈的心跳却过于干扰。他很胆小,害怕很多东西,
鬼就是其中一个。
沙沙。
“谁?!”又迁壮著胆子问,喊出声才发现都分岔走音了。
随着他出声,那声响反而完全静止了,这让又迁更觉得毛骨悚然,这代表那里可能真的有
东西,才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停止了动作。
又迁吞了下口水,听见明显的咕嘟一声,想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摸了半天才想起手机被
他丢在书桌上,本来以为到乡下来戒掉社群依赖症是好事,现在却变成砸到脚上的石头。
他在往前一探究竟和回头寻找救援之间摇摆,虽然心里很不安,但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根本
找不到什么救援,反而只有一群待救的老人,如果真的是鬼也就算了,若是山老鼠、偷采
水果的人或毒虫那可就不能放任不管了。
而且说不定真的是哪个闲来无事上山的老人家,如果是因为天黑视线不佳受伤就不好了…
…又迁最后还是打起精神,往刚刚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
转过一个弯,经过园外一棵荔枝树时,头顶的云雾突然散去,露出上空洁白的月亮,微弱
的光华照进视野,又迁止住脚步。
在套满防虫袋的杨桃树下,他看见一个发光的人。
又迁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那个人不是在发光,而是因为它的样貌穿着,在漆黑的背景里
看起来像在发光。男人有着银灰的头发,苍白的皮肤,全身穿着像紧身运动服的白色短袖
上衣和长裤,坐在低矮的树边,也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们对视了大概五秒,又迁才后知后觉地又从头顶麻到脚底,想开口却觉得心脏快从喉咙
里跳出来,好一阵子后才抖着声音问:“你、你是谁?”
直直看着他的男人没有说话,脸上没有表情,但带着警惕,始终坐着没有动作,又迁便又
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间隔了几秒钟,这次那个人说话了,“我的交通工具坏了。”
又迁因为他突然开口说话而一愣,不是因为他文不对题的回答,而是因为他的声音。明明
显然是成年男性的声音,说的也是中文,又迁却觉得那感觉像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的,
不和任何声线相似,不在任何地方听过的声音。
也因此他并没有发现男人答非所问,而是稍微放下了警戒,“车坏了?在哪?”
那个人又隔了几秒才回答:“在坏掉的地方。”
这个人怎么老是回答不到问题的点上?“那你又怎么会跑上来这里?”而且这句话怎么刚
才好像问过?
这次的问话过了更长一段时间才得到回应,男人说:“我,迷路很久,突然就走到这里了
。”
又迁慢慢察觉出不对,但在这么暗的地方实在不适合追问,于是他又试探著问:“需要帮
你报警吗?”
男人眨了眨眼,“不需要。”
“那……救护车?”
又迁愣了一下,这才发觉男人一直靠在低矮的果树旁,面对他的问话也不急着站起来,连
忙追问:“你受伤了吗?我帮你叫救护车!”
他下意识就要去摸手机打一一九,才再次想起自己手机没有带在身上,他骂了一句粗话,
刚想叫男人等他回家去打电话,那人便主动开口了。
“不用,我没有受伤。”男人说,“我只是需要时间休息,和,适应。”
适应什么?又迁顺从自己的直觉决定不要追问,三两步走上前去站到男人面前,这才看清
对方的脸。皮肤光滑却苍白,白到应该可以排除毒虫的可能性。而且他发现这个人长得有
点奇怪,好像不是台湾人,若要说是其他亚洲人,又有点像西方面孔,可是除了色素浅淡
的头发外,他又没有明显的欧美人特征。
“你是观光客?探险家?哪一国人?”
“我是外地来的。”
男人毫无畏惧地与又迁对视,让又迁稍微消除对方是盗贼之类的疑虑,而他听起来总感觉
哪里怪怪的中文也显示他确实不是本地人。
又迁猜想应该是哪个国家来的背包客,因为向往远东而学习中文,来到台湾想拜访这里著
名的大自然,却误闯了无趣的乡下,还在除了老人和水果什么都没有的山上迷路。
这样想起来也怪可怜的,又迁更靠近了那人身边,探头观察他身上有没有受伤,“你站得
起来吗?”
“我试试看。”
男人说完,以像蹲马步一样的姿势别扭地撑起身体,理所当然地重心不稳往后坐了下去,
又迁连忙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臂,勉强让他没有从尾椎重重坐下去;然而当他抓住男人的
瞬间,对方皮肤传来的触感和温度让他吓得差点松开手。
男人的皮肤比女孩子的还光滑,甚至不像人类皮肤该有的手感,更类似陶瓷与硅胶的综合
体,而温度根本可以用“冰凉”来形容,那种温度使得他摸起来更加违和。
“哇靠,你也太冰了吧!”又迁忍不住惊呼,但他自己也只穿着短袖短裤,没有多余的衣
物能给对方,他只好蹲下身,有些着急地问:“我家就在往下走很近的地方,你先跟我回
去,我拿衣服给你,先让你暖起来再说。”
男人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望着又迁在自己面前摊开的手掌,端详片刻,才慢慢地伸出手
,搭在那只手上,藉著又迁的力站了起来。
chapter name from “Starman” by David Bow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