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我寄人间雪满头
四喜一听,虽不知医理,却也道:“太上皇别做傻事,倘若钩子拔出,一时失血过多
,伤了您的贵体该当如何?”
赵元朗悠悠地想,人活于世,如今那些自己从前造过的孽,那些报应,是一一地应在
自己身上;本也并不如何,可李从嘉既已死了。
他笑得凄凉,“从嘉的死,与我脱不了干系;不然光义为何要杀他?”四喜与郑太医
听到这样的话,不敢冒犯龙颜,都只垂首,不敢应答。
赵元朗道:“若我连去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能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生不如死,才是
最难受的。”话中竟是为了李从嘉,他死而无怨。
想到赵元朗如今被皇上拴著,比狗都不如,饱受痛心折磨,似是永远也不能停止;四
喜一时竟觉,死对赵元朗而言何尝不是种解脱?若能成全他的心愿,也无不妥。既得答允
,郑太医便动了手。
铁钩拔出时,鲜血迸溅,琵琶骨登时碎裂,碎骨头扎进肌肉里,赵元朗几欲昏厥,面
色苍白,气息甚微。
郑太医已满手是血,四喜见赵元朗霎时要薨,忙说:“郑太医,把命吊著!”郑太医
扔去染血的铁钩,忙翻找医箧,“臣尽力而为!”
他拾掇出牛膝、杜仲等敷料,为赵元朗止血。眼见赵元朗的呼吸愈发细微,已命悬一
线,郑太医把箱箧里所有家私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掏出一锭保生活命丹,忙捏住他的鼻子
,让已昏死过去的赵元朗配着净水吞服下去。
“……咳咳咳!”奄奄一息的赵元朗这条命是勉强吊住了,虽说这一咳,锁骨处两个
血洞都喷出一汪血,他自己也咳出血来。
郑太医心知这药丸再厉害,顶多只能保赵元朗的性命半个时辰不到,这致命创伤纵是
大罗神仙难医。郑太医再连针他周脉、神门、胃穴、肾穴数穴,血终于止住。
赵元朗勉强维持住神识,有气无力地摁著跪在床边的四喜,“去……去玉英阁……要
快……”
※
远方的天空传来几声闷雷,纠结的积云闷闷盘旋于顶,空气愈发潮湿,令人窒息。停
灵已届最后一日,叫丧的云板声连叩不断,出殡时刻已至。
阿弥陀佛声不断,著素服的文武官员们叩头完后,礼部派来的人准备起灵。
却见一人骑马,风尘仆仆地赶来,伴随翦翦狂风贯入停灵厅堂,吹起无数委地白帷,
熄去守灵的白烛。马上那人远远地便连声喊道:“别起灵!别起灵!”
唐识几看见骑马那人是谁,那人怀中抱的又是谁,忙也喊道:“停棺!别起灵!”原
是四喜不及换下宫服,便骑马出宫,幸亏赶上起灵时。
奔马急骑而来时,血沿途淌了一地,被马的四个蹄子踩出红花来,彷若步步生莲乍然
绽于雪地中,骑马路途过于颠簸,赵元朗周身伤口迸裂,郑太医虽暂时止血,终究止不住
了。
赵元朗面上已无丝毫血色,唐识几知他接下来就是活半个时辰都成问题,虽想责怪四
喜为何不让人用软轿抬赵元朗来,然而若是用了软轿,此时寿材必然已被人抬走,赶不上
见这最后一面;反而无从怪起,当下便决断道:“开棺!”
墨池还在惊讶:“太医,您说什么?”墨池也看见赵元朗模样,知道唐识几所忖原是
想令两人见最后一面,遂命下人取来几把砍刀,与家丁们一块儿将落地的棺木顶盖上的钉
子撬开。
不多时,天上便雨雪纷纷,湿透玉英阁外诸人的头发、衣衫。
四喜停了马,那会儿边上还在开棺,唐识几忙去搭脉,虽心中已有数,实际搭上仍是
惊愕当场。四喜忙问:“唐太医,太上皇如何?”唐识几并不说话,只与下马的四喜一同
架著命薄如纸的赵元朗,一瘸一瘸地来到棺边。
到寿材边,赵元朗再也支持不住,跪倒在已打开棺盖的棺木旁;只见棺内安睡之人,
青丝柔顺,闪烁著莹润光泽,面上带着如常的娴静笑意,眉间远山翠,申心口上朱,衫薄
映凝肤,雅淡似荷粉露垂。
不想他死后竟与生前同样艳丽别致。“唔……!”赵元朗见到李从嘉模样,不由心口
一抽,又吐出许多血。
“太上皇!”四喜见状,才要上前,赵元朗摆手,不要他近身。
赵元朗还清楚记得,他最后一次见李从嘉时,李从嘉对他恭谨柔顺地颔首,要他早点
归来;不想自那以后,再也不见。
他不敢想,自己离开以后,再也无法保护李从嘉;在赵炅的威逼之下,李从嘉当是多
么憔悴支离,可就算想说句“对不住”,那人都再也听不见,亦于事无补。
一阕〈虞美人〉,一阕〈浪淘沙〉,大抵将赵元朗的过错尽书于纸;他也知道自己的
过错数不胜数。那些爱怜与悔恨一一涌上心头。伊人已逝,往日里那些汹涌的感情,如今
竟是无从安放。
他垂著头,热泪盈眶,一滴滴男儿泪扑簌簌地打在李从嘉的粉面上,直到李从嘉悠悠
转醒。
李从嘉睁开眼,见到赵元朗,几以为是发梦。他挣扎着四肢百脉尽是牵机药的病体,
兀自从棺材中坐起身,搂住已经趴在寿材边无法起身的意中人,“元朗……元朗!”
已经太迟了。那一汪汪的血,已渗入棺材中,将李从嘉的袍摆浸作绛红。
他看见赵元朗的琵琶骨处那两个血洞,那人气息微细,神气昏沉,恐是将死,忙喊:
“识几!识几!”慌忙的话音里带着哭腔。唐识几并没有过去,只对着李从嘉摇摇头。
这回,这个男人不但将死,还是将在他的面前死去。虚脱的无力感如排山倒海般吞袭
而来。他不能承受,亦无法接受。他不要这样的结局!
李从嘉泪流满面,匍匐地爬出棺材,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紧紧拥抱着那个过去曾给过
他温暖的男人。
见赵元朗已颜色如雪,并无一点血色。那本是他的元朗,他一个人的元朗。是谁把曾
经意气风发的天子,逼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直到赵元朗筋疲力尽地倒下,即使将死,仍努力地强忍着琵琶骨的剧痛,举起一只早
已力不能举的微弱的手,无力地附在李从嘉的脸边,使劲地想抚摸他。
李从嘉摁着他的手,贴在自己早已被热泪浸湿的脸颊上,“元朗!别怕,识几他能救
你,你别、你别闭上眼,好吗?算我求你!”
自己的生死都早已无关紧要。赵元朗此刻是心满意足的──李从嘉还没死。这很好,
比什么都好。
“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咳咳……”
赵元朗面上已带深深的困倦,青黑色眼窝凹陷,说话间动了心,顿时吐出一大口鲜血
,将自己的衣襟染成深红。
即使喘息不过,穷尽力气,他仍微微张著愈发沉重的眼,点点喘息道:“我死后,你
好好活着……若、……”
“若有来世……你我、结、寻常布衣……”
只一句,你我结寻常布衣,李从嘉眼中的泪水溃堤若断线真珠,不能自止。
是,若你非帝王,我非将相,我们又何至于走到生离死别这一步?何以至于……
几若无声的一句:“从嘉,我爱你。”
赵元朗对着李从嘉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后宛若睡着般,双眼轻轻一闭。那曾指点
江山、发万里雄兵的手一阵无力,砰然落地。
风起花谢,之子穷泉。八两重的君王之命原是比飘萍更轻,终究委芳尘。
那温和的笑意,多情的眉目,停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
一如所有他们之间曾经最初的美好的回忆;那时的他们本还有无数的可能与希望,随
著帝王的殒灭,如今都已不复存在。
李从嘉抬手拭去赵元朗眼角的残泪,末了,更觉心酸,喉中虽还有哽咽的意思,却是
一句话,一点泪都没有了。
整个玉英阁外寂然无声,惟大雪寂静,纷然飘落,浸湿李从嘉的云鬓与袍角。
他过了一晌都默然不动,仿佛整个人定在那里,定在赵元朗生命的最后一刻。良久,
悲绝的一声低低叹息,自他的唇角溢出。
──太上皇,薨了。
国有大丧,天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