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宝函钿雀金㶉𫛶
汴京街道一隅,一名紫衣纱帽的公子望着长街甬道,两侧刀裁绿柳,正在物色待会该
上哪儿稍坐。青年公子眉间有股傲气,面带薄薄杀气,衣着华贵,可能出身富户。
那富户公子后头,跟着一名柔顺的女子,没梳京城流行的高髻,也没贴云鬓,头发只
以乌木簪子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本意是不想费工夫打扮自己,殊不知这般姿态更有慵懒风
情。尽管街上行人全偷瞅着他,未免留步,女子仍低着小脸儿,不愿轻易在外让人瞧见容
颜。
女子一张鹅蛋脸上,白皙皮肤吹弹可破,薄施淡淡铅粉,映衬樱桃般红润的朱唇,转
盼多情,真真是色若春晓之花。
他著一袭天青色衣衫,这颜色在京城女子身上已好一阵子不复见,自唐以降,妇人喜
穿红衣、紫衣,出户的高门女子更是衣着得体、符合品第;这女子一身蓝衣清幽淡雅,衬
一袭鹅黄色罗裙,倒也自生一种摇曳妩媚。
女子衣服把全身包得密不透风,只有微开的襟子露出纤细锁骨,珠玉项链,一小块白
嫩酥胸,看得路人目不转睛。
他的步伐缓慢,距离前方公子始终有几步距离。公子停下脚步,将女子拉至身边,与
自己并肩。
女子抬眼,谨慎道:“陛下,微臣实在不敢与您并驾齐驱。”
原来那名纱帽服紫,高冠蟒带,英气挺拔,相貌堂堂,贵气逼人的公子便是赵元朗。
他道:“你我如今微服出巡,你别叫我陛下,会被人识破,叫我元朗吧。”
闻言,知道那人想他与自己更加亲暱,亦不觉含笑,可又微微蹙眉,“如此似是不大
妥当,有失礼仪。”
“你在朕心里那是天天的放不下,已是分内人了,谈何礼仪?”赵元朗压低声音,附
在女子耳畔:“况且那鸳帐后、锦榻上,怎不见你唤过陛下?”
这话说得无赖,女子掩住嘴,“元朗仔细了嘴皮,这糊涂话若是让外人听见,只恐生
出许多事端来。”便不再理会。赵元朗也没生气,见美人不高兴,只是笑。
二人信步而行,赵元朗打量到一处好酒家,人声鼎沸,千客万来,观这楼也是轩昂壮
丽,比各处其他酒肆更加不同,便说:“朕乏了,想往这处歇歇,卿家觉得如何?”
“臣不敢异议。”女子细声回答,仿佛不敢让别人听见他与赵元朗之间的对话。
闻言,又见得女子面上羞怯,赵元朗面带深意,“其实爱卿也想去吧?毕竟已许久未
曾再碰过其他女子。”
那人一听,忙反驳道:“没有的事,元朗所言,皆是臣往昔少年时聊发的清狂,而今
早已洗心革面。”
赵元朗听着那人说已收敛心性,倒也满意,只是又继续调笑道:“你少年时候的风流
债,一时也说不干净。”
“你本是十国间最风流的皇帝,那些‘雅致的’小词,都流传到整片神州大陆去了。
什么‘为奴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意思明白得很,直指他填的那些脂香粉浓的《花间词》不正经,那人倒也没呆住,嘴
快得很,伶牙俐齿地回道:“奴昨日里欲出来,是挺难;君只恣意,倒也没看出何曾怜过
。”赵元朗闻言,笑出声:“你这顶撞的性子,朕是喜欢的,只怕恣意的时日还长。”
两人谈笑间进入秦楼。赵元朗搂上女子的肩,将他靠了过来,揽在怀中,此般大胆放
肆的动作引起路人注视。
女子低声道:“元朗,您贵为一国之君,此举甚是不妥。”
“你瞧朕如今的装束,可还是个一国之君么?”赵元朗仍没放手,大剌剌揽著那人纤
腰入楼。“等会儿你在酒馆里,可不能对女人调情,还有一件事,入楼后只管朕叫‘夫君
’。”
那人柳眉一竖,厉声道:“请陛下勿再如此折辱微臣,微臣好歹是名士人,自小读过
三坟五典;虽为亡国之君,破败之身,有罪之臣,心中仍系祖宗教诲。今日陛下命臣佯装
妇人模样,又要臣改口称妾妇,岂不是在糟蹋微臣?”此话颇具正气。
赵元朗没有答复,反而摩娑著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女子发嗔。
“李从嘉。”赵元朗唤著伊人之名,柔声道:“一名女子温顺地待在男子身旁,可能
是他的母亲、姊妹、女儿,但是以你的年纪,还是最像一名妻子。朕真没别的意思,只是
不想你暴露身分,你别会错意。”
女子原是身着女装的李从嘉,然而就是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仍无处可点破天机;只怪
他生为一名男子,久居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眉如墨画,眼若秋波,瞋视即有情;语
言若笑,肤白貌美,身材纤细,身子骨也薄弱,实在天然一段风韵,如此多情多病身,著
女服如何能不娇美。
李从嘉低声谢罪道:“微臣愚笨,不懂得陛下用心良苦,万望陛下恕罪。”
赵元朗点点头,“这事情就这么算了。就是光义,这样在朕面前大发脾气,朕也绝不
轻饶,但是你……”
他明白自己强词夺理,只为一己私心,何尝不是想听到李从嘉亲口叫他一声“夫君”
?只因李从嘉今世不可能与他结为夫妻,就算能,只怕李从嘉也不从。
※
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好,倒是幽静,通过穿堂垂花门前,入得高楼内,赵元朗这一
趟出行,腰缠九千,及进入正室,早有许多艳妆丽服的貌姑仙子伺候;然环视一轮,竟人
人不及李从嘉的十分之一美。
赵元朗是好客,既不逼喝酒,也不出手揩油,小费给得阔绰,全楼里的姑娘们都恨不
得入门服侍;然而她们无法理解,这位公子明明身旁已有位妙绝佳人相伴,何故还来酒馆
里寻欢作乐?真真是入行当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夫妻结伴来花天酒地,尤其那名青衣
美人的气质恬静,颇让姑娘们自叹不如。
二人拉着手,结伴入了座。下人们鱼贯入内,往和合福仙桌上铺设酒菜、茶果。几名
婢女接着捧上茶与漱盂,让二人漱口、盥手。
丫环取来歌本,请赵元朗点歌。赵元朗罢了手,“从嘉,我本是个不解音律的莽夫,
你才是知音人,由你挑罢。”
李从嘉不敢违逆,略略翻阅,均是时新的词牌,他倒喜欢从前的了,总令他想起往昔
故都金陵的岁月,遂云:“温助教的《菩萨蛮》可好?”
丫环又问:“可以的,温八叉的词向来炙手可热,歌伎们若未曾教习,怕是不能入楼
呢,只是不知夫人想听哪首?”
李从嘉道:“水精帘里颇黎枕。”
丫环笑道:“竟不是‘小山重叠金明灭’,可见夫人是识货的。这首闺阁之意、惆怅
忧思,写得冰冷含蓄,普通人听不出,惟士大夫们常点,市井之徒们都不曾听过。点的既
是这首,看来我们的歌者今晚是难得遇了知音。”
赵元朗笑了笑,打趣道:“甭说是遇知音,冲著李卿这般品貌,说是遇仙也不为过。
”
称他知音人,倒也过于擡举,况是仙人呢?李从嘉摇摇头。
一看赵元朗,正瞅着他微微笑,想来自己对小词熟稔一事,虽令他自个儿歉疚自卑,
视为亡国之因;却不但没让皇上嫌弃,反而觉著今夕带他入这楚馆里一展学识,很是长脸
。
补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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