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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人在冻死以前会觉得全身发热。
那你必定是冻得太久了,才会觉得全身都寒冷僵硬无知觉,只剩下鼻尖一点湿热烫暖如著
火。
你猛然睁开眼,发现一双咕碌碌的眼睛和你四目相对,伸著舌头往你脸上舔,旋即吓著了
拔腿狂奔,消失在树林之间。
扑窣窣的雪落在睫毛上。你眨了眨眼,再眨了眨,一点知觉从四肢回溯,你动了动,再动
了动,猛然发力将自己从雪地里拔起。震动抖落枝桠间的积雪,一时之间尘土飞扬,你灰
头土脸的咳了咳,吐出一口污血,踉踉跄跄的往前几步,然后被一个巨物绊倒。
是一具尸体。
圣诞老人。
银白卷曲的胡须,红衣红帽,身材高大,黑色腰带勒出厚实的肚子。倒在地上的这个人似
曾相识,红白配色的大衣无疑就是圣诞老人的模样。
他的脸色腊黄,身体僵硬,一个大口袋散落开来,里面没有半个礼物,全是花花绿绿的钞
票。
你愣愣在原地,用冻僵的脑袋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头痛,伸手一摸,发现头上肿了
一包,还有干涸的血块。
你想你应该失去了一小段时间的记忆。你最后的印象留在你惊怒的斥骂和扭打。你好像咬
了谁,对方用力掰你的手指,导致你手上的指环脱落,帽子和假胡子掉了一地。你动了动
酸疼的手腕。你走上前,发现圣诞老人的手臂上确实有一个牙印。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尾指,却摸了一个空。你一瞬间又失落又惊慌,
又有一股无名的酸楚漫出胸臆。你逼自己冷静,去看那个装扮成圣诞老人的家伙,发现他
确确实实已经没有了呼吸。雪橇歪倒破碎在雪地里。你冻得牙齿打颤,耳边传来轰鸣,红
蓝闪烁的灯光打在树干上,隐约似乎有人大吼的声音。
你足足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双手高举,缓缓背过身来。
你被包围了。
♢
你被指控一起入室窃盗。
你矢口否认,但他们对比了伤口,确认你确实进入了那户大宅,并且被人用桌上的纸镇拍
了个神智不清,纸镇的形状恰好切合你的伤口。你的同伙不知为何砸晕了你,也许是分赃
不均。
你只一劲儿的说你没有。那警官冷笑一声,说总会找到让你说实话的证据,却有一人匆匆
进来,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那警官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扭曲。他冷笑一声,说:“好吧,算你幸运,对你的指控撤销
了。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我可以离开了?”
“谁知道那些有钱人都在想什么?”他满脸不高兴的说:“你的‘朋友’在外面等你。你
们自己去说吧。”
“你说的是谁?他找我做什么?”你陡然生出一股惊慌。
“怀特先生,这桩入室窃盗案的受害人。”那警官冷哼一声:“你们不是认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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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窝在沙发座椅里,恨不得把自己折成一块小得看不见的手帕。管家先生端了热可可给你
,装在厚实不烫手的马克杯里。屋里装饰著温馨的圣诞布置,地上散落着小孩的玩具。你
记得那个小男孩,长相几乎和劳瑞一模一样。
他开心的从你手上接过礼物。然后你表演了鳖脚的魔术,不过派对上的大家都很开心。
你失落得要命,睁大眼睛看小男孩扑进男人怀里。比起高中的时候,他显得更成熟、更英
俊,也更有魅力。他只顾著笑,看也不看你。
而现在你就在昨天的同一个空间里。他穿着黑色的套头毛衣,你顺着他手臂的线条,去看
他手背上的青筋,听见他叫你的名字:
“安德鲁。”
你感觉自己像背逗弄的猫一样全身寒毛竖起。但他的表情让你难以理解,他叫你的方式仍
和从前一样,他轻轻地说:“你还好吗?”
你感觉几乎要被这一句话弄哭。你想你怎么可能会好。但你就算不好,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嘴巴张了张,良久才找到字句:
“我以为你要问我怎么回事。”
“好吧,如果你希望。”他轻轻地说:“怎么回事?”
“我很抱歉。”你结结巴巴的说:“我那天在酒吧喝得烂醉,他们问我要不要在圣诞夜期
间做点外快,扮成圣诞老人……我正好手头很紧。我不知道他们是入室窃盗的团伙。”
他歪了歪头,示意你继续说。他微笑的样子仍和从前一样,让你手足无措。
“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其实是书房里的保险箱……”
扮成驯鹿的家伙趁你换装的时候打开了保险箱,把礼物袋里的保丽龙块换了进去,然后把
保险箱里的钞票装进礼物袋。这件事本来万无一失,如果不是你鬼使神差,想去那间书房
看看的话。
“所以你企图阻止他,不过却被对方拿纸镇砸伤昏了过去。”他说。“这些我都知道了。
”
“对不起。”
驯鹿男和你交换衣服,然后扶着你走了出来,抱歉的说鲁道夫*喝多了需要休息。警卫及
时发现失窃的事,射伤了代替你打扮成圣诞老人的窃盗惯犯。小偷一路开车到郊外,直到
因为失血过多失控打滑撞在树上,并且把藏在雪橇里昏过去的你甩了出来。
你直到现在还戴着那可笑的驯鹿角,不过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帮人打算拿到赃款之后
就把你丢包,留你一个人解释偷盗的事。
“但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他说:“如果你真的有困难,为何要用这样的方式?”
你张了张嘴。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的神色看起来冷酷而难以亲近,你不知道原来失去
了那一分亲近和喜欢,他的面目居然是这个样子。你委屈,你想说你根本不图他什么,但
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狡辩,每一句话都苍白无力。
你忽然意识到,他知道你记得保险柜在哪里,也知道密码──假使密码从未换过的话。
那时候他从保险柜里拿出那枚指环,据说是他妈妈的结婚戒指。男人的手比女人粗上很多
,他只好把它套在你小指上。
你忽然意识到,他保你出来,也未必是因为相信你真的无辜。或许,他只是想听听看你怎
么解释?
在过了那么多年之后。在一切都走到无可挽回之后。在你们都已经不再年少,却只有你满
怀希望又失望之后。
“我只是想看看你。”你说。“我想悄悄看你一眼,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无法解释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凑足了机票钱,耗费十余个小时只为了见他一面。你没给
自己留退路。你惴惴不安,在脑海里描绘他的样子,想起的都是少年时他老爱开你玩笑,
总要把你惹毛了,再一句一句哄你。
你想着好几次自己该如何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上帝带着微笑,搧了你一巴掌。你看见
他和那个女人拥抱,身边带着那个和他十足相像的小孩。他们上车,回家,看起来幸福得
难以言喻。
你只是不甘心。你想知道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还记得从前的事,你想看看他。你难道没试
过吗?但你根本没有办法。你想,再看一眼就好,然后就忘了他。
所以你在酒吧里喝得烂醉,问人有没有办法进入怀特家的宅邸。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提到
了你和他的旧事,就是这样才引来不法之徒的觊觎。你只是想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最后
赢得了你。你想看一眼就好,然后就忘掉。
忘掉你们曾经怎样亲近。那一个夏日的午后那个书房的窗台上,你们说著不着边际的话,
心脏突突在耳膜跳响。他微笑时嚣张又得意的模样,你愤而咬在他嘴上,然后一发不可收
拾。
忘掉那些欢喜与强烈的情感,直到你们在那间书房里被他父亲发现,直到他被送出国,而
你被打落尘泥。
然而男人仍然坐在那里,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对着你质疑:“你为什么不直接来见
我?”
“我怎么能够打扰你的生活?”你冲口而出:“让小杰瑞知道他父亲曾经和男人厮混过,
让他整个圣诞假期都伤心难过吗?”
“等等,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男人说:“杰瑞是我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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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经无法思考。
“所以你是说,那天和你拥抱的那个女人──”
“是我妹妹,杰瑞的母亲。你不认得啦?我们高中那时候,她才小学,剪了一个短的要命
的男生头,一天到晚跟在你后面跑?”
“我真的以为。”你结结巴巴的说:“那是你弟弟!”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才在酒吧里喝得烂醉?糊里糊涂答应了那个窃盗团伙?”
你胀红了脸,十分委屈。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吃惊。”他说:“我以为那是你要给我的惊喜。”
“但后来我越来越不高兴,因为你根本不看我,不管我做了多少暗示,你只管穿着那个可
笑的圣诞老人装,做那些老掉牙过时的魔术表演。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等等,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你发现话语中的疑点。
“一开始,我怎么可能不认得你的眼睛?”他说。
空气干燥又暖和,他的声音又软又轻。你感觉自己被沙发吸住了,嘴里是热可可又苦又甜
的味道,将你的唇舌糊成一团。你看见他嘴唇一张一歙,说著蛊惑的话语。
“当我发现保险箱失窃、而你也不见了的时候,我很生气,我以为那才是你的目的,直到
我发现地上的血迹,跟地上那个掉落的指环。”
他轻轻地说:“如果你真的过得那么糟……就不会还留着我给你的东西。”
“你错了,我过得真的不怎么样。”你硬梆梆的说:“我只是还没有落魄到要偷或抢。谢
谢你愿意相信我。”
“可是我过得很糟。”他轻飘飘地说:“我觉得对不起你,可是我无能为力。我四处打听
,却听说你去了阿雷基帕教书。直到我父亲去世,再也没有人能限制我什么……我去了阿
雷基帕,他们却说你辞职离开了。”
“我沮丧的要命,我妹妹不得不带着杰瑞来看我,免得我在假期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
你张口结舌。你终于仔细端详眼前这人的模样,发现原来岁月与忧愁也曾在他脸上留下痕
迹。你无处可躲。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在你耳边轻声地说:
“直到我看到你穿着那身可笑的圣诞老人装出现在我面前。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意志力
才忍住扯掉你那个蠢胡子的冲动,免得小杰瑞大哭,免得我妹妹找我算帐。”
他微微笑,语气仍像是那年夏天,他把那枚指环套上你的尾指那样,轻飘飘的,勾得你心
慌:
“安德鲁,你没有要给我的礼物么?”
-END-
**鲁道夫是一只红鼻子驯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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