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天不回家
瑞芳海边，瑟瑟海风吹得铁皮屋霹啪作响，一栋看似违章的二层楼矮房，是名摄影师张照
新的家。
林少人在外头的宽敞大院里，细看各处吊挂著的大小照片。张照新的专长和常盘聪一样是
人像，但眼前的照片有风景、动植物、天象星辰，和张照新商业摄影的作品两种风情，林
少人看得专注而入迷。
这天是剧组休息日，他抓紧时间来此，想在前往九州实习之前见张照新一面，感谢张照新
帮写推荐信，也顺道拜访。多年前他曾在张照新的摄影展上做过展览拍摄，两人是那时结
下的缘。
“少人！”张照新硬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好久不见，你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林少人转过身，恭敬地欠身道：“老师好久不见，真是抱歉，一直没来问候您。”
“抱歉什么？”张照新开怀地笑说：“摄影师靠作品与人沟通，我继续拍照，你也继续拍
照，就是问候了。”说著站到林少人身旁，与他一同注视着眼前照片，“时间过得真快啊
，还记得初见面时你才刚出狱，一头平头刚长出新毛，整个人好生涩，就是个孩子。”
“嗯，如果当时没遇到您，我现在可能就不是摄影师了。”林少人感怀地说。
“哪里的话？你是天生的摄影师，只是在等著被发掘而已。”张照新笑着说，转了话题：
“哎呀，我和常盘是老相识了，你要去应征他的工作，跟我开口一声便是，还让别人来告
诉我，这么见外。”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自己能力到哪儿。”林少人说。
“喔，你可不要觉得你是靠我这人情才通过初选的喔！常盘那个老骨头，从年轻就自视甚
高，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张照新边说边笑，神色昂扬，“不过啊，他绝对是当代最厉
害的人像摄影师，你一定要好好跟他学习。”
从铁皮屋望出去，湛蓝色大海在眼前平铺一线。林少人遥望远方，在心里描绘著开阔的蓝
图，然后静待片刻，于一群雁鸟飞过时按下了快门——只是虚拟。他时常这样练习，构图
并揣摩成形的影像，最初就是张照新教他的。
　“你有没有时常想起的人？　
　“有的话，每次想起他时，就在心里为他拍下一张。
　“久了以后你会发现，你不再想起他了，而是你心里已经留下了千千万万个他。”
林少人回想起四年前张照新的这番话，同时也想起了林劲。张照新从不知道，那个时常浮
现林少人脑海的人，其实正是林少人的手下亡魂。因此他心里的每张照片都艳若大红鲜花
，下手尽是血色。
不过，那画面最近起了些变化。他开始一次次在那画面里，拿起白色罂粟，像吸墨般奋力
而重复地稀释著血色。然后，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身白的男人，仿佛从他脚下就能绽放
纯白光柱，一瞬就覆蓋过艳丽的鲜红。林少人抬起头，却始终没看见男人的脸。
张照新拍拍林少人肩膀，问：“你心里现在有千千万万张照片了吗？”
“或许......有吧。”林少人一直勤奋地执行着，没有相机的时候，也不断在心里留下画
面。
“那是什么颜色？”张照新问。
林少人瞬间心生惊异，转头看向张照新，他不觉得自己会被看透。
“我一直在关注你的作品，”张照新说，“你很擅长拍摄已经在你面前的事物，因为你很
认真，知道如何捕捉拍摄对象的长处，再无限地去放大它、扭转它，建构出另一幅新的，
只属于你的画面。像是你前阵子帮林劲拍的回归大片，内景的部分就把他的魅力增值到最
大。可是到了外景却变了，你做了一个比较收敛，甚至可说是平庸的选择。”
“您觉得我做错了吗？”林少人问。
张照新摇头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必然的对错？一般应该都会认为你是先拍外景，因为
不熟所以放不开，不过从时序来看，我推测你是先拍完内景，等到清晨才去拍摄外景。”
“的确是先拍内景，因为那天原本在下雨。”林少人应道。
“果然是这样！”张照新有些得意也感叹，说：“不过，我身边的人都很喜欢那组外景喔
，说会让人重新忆起林劲刚出道那时候，只有他的五官他那张脸，无懈可击的脸。还有一
点，大家记忆里的他都是两年前离开时伤心落魄的模样，但外景那组照片里，他是真心在
笑。”
林少人松了一大口气，他原本一直不敢肯定真是自己让林劲露出了笑颜，如今听到张照新
这么说，似乎比林劲本人更有说服力了。
张照新继续说：“每次看到你推出新作，我就想着下次见面时一定要告诉你：想要成为真
正的摄影师，就要去发现、去捕捉，但是，最终要能创造出你自己想看的视野。这个世界
很美吗？不够美，当然不够，我们摄影师的职责不在挖掘，而是要生出更多的美，这才是
我们存在的目的。”张照新看向林少人，“我在那组外景大片里，看到你为林劲，还有为
这世界，生出了原本存在于无形、却是当下最真实的美。”
“您说得太夸张了。”林少人不好意思地说，心想若是没有那个男人，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
“可以去日本了啊，去让你的世界变得多彩吧。”张照新拍拍林少人肩膀，感慨也期待着
，当年闪著清澈眼眸的男孩即将展翅。
■
“是那栋吗？”林少人跳上岩石，眺望对岸星火点点般的建筑。
林劲蹲坐在地，侧着头倚在手臂上，拿枯枝划著滩上的碎石，整个人了无生气。
“算了，不必找了。”林劲幽幽地说。
林少人从口袋掏出便条纸，比对手机地图，从头审视他们方才开车途经的房子，“前面看
上去还有几栋。你看，那边有好几栋黑压压的建筑，可能就在其中了。”
“没关系了......”林劲侧着脸说。
林少人看不见林劲的表情，也跟着蹲下来看向林劲，他一脸苍白似潮间亡魂。
“天都黑了，是不是会冷啊？”林少人问。
林劲摇摇头，双手撑著膝盖起身，勉强振奋精神说：“放弃吧，现在回去的话，你还能在
午夜前到家。”
林少人瞥向林劲，淡淡却坚决地说：“我今天没有要回家，一定会帮你找到那栋屋子。”
林劲不忍笑了出来。有了上次去NO NAME的经验，他早料到林少人会比他更锲而不舍；但
实际听到林少人这番话还是不免感慨，不过就是一道自己一直过不去的坎，哪需要跟这件
事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林少人如此投入？
林劲弯身观察著林少人。尽管找不到过去的房子令他沮丧，身旁男孩坚定的苦思神情却十
分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逗他。林劲更弯下了身，拾起一手海水就往林少人脚边泼。林少人
整副心思都在揣度如何解决难题，被突来的凉意吓到，跳了起来。林劲见他这副模样实在
逗趣，更加肆无忌惮，双手掬起海水就往他身上泼。
“你等等，欸！”林少人一手挡着水，一手想阻止，不忘叮嘱：“晚上了，这样玩会着凉
的。”
“你小孩子啊？还怕着凉。”林劲兴头上来，将水泼得更高。
“我是怕你生病，回去还要拍戏！”林少人趁著空隙，抓住林劲一手，拽著不放。
“回去什么？”林劲笑着说，“你不是说今天不回──啊！”忽地一个踉跄踩滑，往后倒
了下去。
林少人被林劲一拉，也跟着往他身上倒。
这须臾，林少人被前方某物吸引了注意，伸出另一手扶住了林劲的腰──两人噗通一声跌
进水里。
全湿了。
鹅黄色衬衫贴在林劲身上，月色照出结实的肌肉线条，透著水色，风吹来就是一阵冷。林
少人状况稍好，下半身只湿了裤脚和膝盖，但上半身也被激起的水花溅得全湿。
两人一前一后跌坐在冬日冰冷的水里，林劲意识到这片刻尴尬，想要起身圆场，就发现刚
才林少人动作快扶住了他，没让他撞上身后的岩石，但林少人的手却因此擦出了几条带红
的血痕。
“你流血了......”林劲焦急起来，不顾一身湿地顾盼四方，尽是泥沙与碎石，身上也没
有能应急的东西，绝不是像偶像剧里扯下长袖那般轻易。他好心急，一把将林少人从水中
拉了起来，抓着林少人没受伤的那只手，急急就往车子的方向走回去。
“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林少人让林劲一路拽著，手都被抓疼了。他没想到林劲这般
瘦，手劲却意外得强。
两个大男人在夜晚的堤岸上拖拉的身影十分诡异，可林劲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拉着林
少人继续走。眼看就要走到车子，林少人使了劲，硬是停下脚步，抓住林劲肩膀转过身，
将他面对自己说：
“我说了我没事，你是怎么了？”
林劲恍惚地眨眨眼，这才回神，眼前是湿了半身的林少人，抓着他肩膀的手渗出涔涔血渍
。
林劲语无伦次地说：“你受伤了......我总是害别人受伤，连怀伊都自杀了，他手上也有
好几条疤，好几条......”粉色凸起的自残小疤，留在尹怀伊冰冷、僵硬、伤痕累累的遗
体上。死了都脱离不了这难堪，还得一起带去天堂，太可笑、太荒谬了，这种事情不能重
蹈覆辙。回忆的大浪向林劲袭去，他几乎要看到往生室里的那一幕──两年多来他不断在
脑海里杀死的记忆，似漏电的电视画面一跳一跳地闪动眼前。
“林劲，林劲！”林少人大力摇晃林劲肩膀，想阻断林劲的思潮，却也同时想了起来——
他不禁看向自己的手。
双手，都正搭在林劲肩上。
自己刚才还做了什么？林少人脑子一片混乱，但眼前的人看似连要帮他处理伤口都忘了，
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停滞著，丝毫没有因为他的猛力摇晃而苏醒。
林少人叹息缓了下来，不顾生理上方才苏醒的抗拒，拉起林劲的手走回车子，让他侧坐在
副驾驶座，自己则打开后车厢，用简单的医护用品处理伤口，接着从行李中翻出盥洗用的
大毛巾与干净上衣，将毛巾披在林劲身上帮他擦拭。头发、脸庞、耳窝到后颈，刚开封的
白毛巾拂过之处尽露净白的肌肤，俊美的男子在他面前如静止的雕像。林少人忽然有股自
己乍似绑匪，狭持了演艺巨星的错觉。
他不确定林劲的心思飘去哪儿了，于是开玩笑道：“我好像变成你的助理了。”
林劲微微抬起头，被眼前的人拉回到现实。
他定眼看向林少人，这个小他八岁、有女友、不知为何杀过人坐过牢、即将前往日本修习
摄影的男孩，两年多前在他最绝望的时刻抱紧了他。他一直没有忘，却也没想过会再相遇
，因此邀请男孩为他拍照。男孩却莫名说要帮他留住和尹怀伊有关的记忆，愿意跟他一起
做这做那，就连送花这样无礼的要求都接受了。
总是拚命又乐观的男孩，让林劲的心有些痛了起来。因为每次只要想起男孩，那些关键词
就会不断浮上脑海，提醒着他男孩既正常又愉快，无论他对男孩萌生了怎样的情感，如果
不小心沾到男孩身上，就会像尹怀伊身上那些难看的疤痕一样，死也抹不去。
所以不行，一点心思都不能泄漏。
林少人注意到林劲眼眶闪动，拿毛巾轻擦过他眼角说：“下午路上你不是说有一栋房子看
起来很像吗？我们再回去那附近看看吧。”
“......那已经有人住了。”林劲勉强挤出声音说。
“那又怎样？虽然你们之前去的时候是空屋，但都过去三年了，说不定有人买下来住进去
啦。”
“那种鬼房子才没人要住。”林劲倔强地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你们不就很爱去？”
因为台北太吵、台中太吵、高雄太吵新竹太吵花莲太吵哪里都太吵了，林劲心想。他找不
到安身之处，没有能和心爱的人只注视著彼此的地方，所以才会逃到那个海边空屋。
屋子看上去是荒废了，但以一个住处来说，有家具、尚能使用的浴厕、独立水塔，虽然没
电没火，也已经足够好。他和尹怀伊以前有空时就会去，东西放著，好几个月后再去也没
人动，就是积了些灰尘。灰尘，是那屋子里唯一的住客，像《龙猫》里的灰尘精灵那般，
回想起来都是可爱的。
“放弃吧，就是一栋鬼屋而已。”林劲逞强著说，看着林少人坚持的模样更令他心伤。早
该放弃了，关于尹怀伊的一切，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林少人将干净上衣递给林劲，“赶快换上吧，别生病了。”依然坚决道：“你要放弃随便
你，但我绝对不会放弃，我就是要看看到底什么鬼屋这么好，竟然让你想要一去再去。”
这当然是玩笑话，可林少人意识到了什么。他不是鬼屋爱好者，真要说，也不是非得帮林
劲找到那栋屋子不可，而是他想跟林劲住进林劲曾和尹怀伊一起待过的屋子，一个晚上就
好，真真正正地取代尹怀伊。
取代尹怀伊，而不是帮助林劲。林少人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已然改变，不禁莞尔。这下自己
真是绑匪了，想把林劲掳走的犯罪。但林劲是不可能发现的吧？林劲看上去整颗心都在尹
怀伊身上，没有地方容得下其他人。
真可悲。这么感叹的同时，林少人也感到一股释怀，毕竟若真的爱上一个人，这是最好的
状态了。知道对方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反而是一种直接宣判死刑的解脱。默默地守护，
陪伴他再次绽放笑颜；不要靠得更近，就不会再有人受伤，甚至因此失去生命──如果做
得到的话，如果感情可以控制。
林劲换好上衣，坐进车里淡然地说：“要找就快点吧，很晚了。”
林少人见林劲转了态度，赶紧收起哀叹坐进驾驶座，抄起后座的外套递给林劲，玩笑地说
：“如果找不到，我们也别回台北了，你就请我住家高级饭店当补偿吧。”
林劲侧着头，窝在车窗边说：“那别找了，直接去饭店吧。”
林少人笑着没回应，默默透过后视镜偷瞥著林劲。林劲又开起玩笑了，盖著外套坐在副驾
驶座的模样看上去放松许多，林少人也跟着挥去心中阴霾，踩上油门，掉头往来时路驶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