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静谧的住宅区依然飘散著悠闲的气氛。李承择从轨道电车站下车后,沿着一整排老旧的大楼行走。这里的建筑物少说都有50年以上了吧,比东区车站前那栋旧大楼的年龄还要大,不仅外墙斑驳,露出底下乌黑的水泥,大楼前的人行道砖块也有多处龟裂。现在是早上,与他擦身而过的几乎都是老人家。马路上有几台私家电动车呼啸而过,轨道电车也过了好几班。
这与市中心完全不同的闲散与陈旧,散发出即将腐败的酸臭气息。但李承择不讨厌这种气氛和味道,因为他曾经在类似的社区居住了好几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老旧公寓大楼的阴暗楼梯间,水泥围墙上装饰的破碎窗花图案,公寓外墙缺损的磁砖,总是传出异样臭味的下水道系统。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阴郁而沉潜的日子,但他从未因此而感到悲伤。
李承择转入小巷,越是深入,周围建筑物的高度越是低矮。他来到那栋小小的平房前,依旧散发著缓慢的生活气息,但他注意到,庭院里那处小小的花坛,似乎有人做了整理,丛生的杂草都被铲平,棕黑色的泥土地上铺着一层绿黄色的杂草堆。
他才站在门口,就听到门后传来小碎步的声响,但是没有兴奋的喘息声。果然自己跟吴以澄就是不一样,动物不是对他警戒,就是保持距离。李承择露出苦笑,抬手按了门铃。
门后很快就响起脚步声,而且感觉是行走正常的姿态,李承择正觉得奇怪,门就打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年轻版的童正博。
“啊,你是侦探的助手,李先生?”童正博的儿子童国维说:“先请进吧。”
大白狗站在童国维的脚边,吐著舌头哈气,但没有凑上来。李承择进入玄关脱鞋,跟着童国维与大白狗走进客厅,童正博坐在那张单人沙发椅上,对着李承择点头微笑打招呼。
“那之后还好吗?”李承择问。
“还好,还好,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变成那样,还得去警察局作笔录。”童正博笑着摸摸秃顶说:“我这辈子还没进过警察局呢。”
“接到通知的时候,我也吓一跳。”童国维从厨房端著杯茶出来,“没想到我爸竟然遇到诈欺,不过也都怪我没有好好确认。”
“没有啦,那也不是你的错,我应该要先跟你商量的。”
“不过,真的很谢谢你们,”童国维面向李承择,郑重地道谢:“要不是侦探发现有问题,应该还会有更多人受害。”
“没有啦,这是应该的。”李承择笑着挥手说。
数度来找童正博,并在李承择与吴以澄面前假冒自己是接送童正博去医院的司机的男子,是个有前科在身的诈欺犯,名叫林柏升。由于这一带的旧社区居住着许多独居老人,林柏升就经常在这附近排徊,向老人家搭话,哄骗他们以高价买下据说可以聚集幸福与财气的壶。这一带已有好几个老人家受骗,警方也在注意这件事情。
而童正博的状况是,林柏升发现他因为生病的关系,失去了半年时间的记忆,便谎称童正博先前已答应要买壶,甚至还给他看了契约。当然这契约是伪造的,而且其实粗略到仔细看就会发现有问题,但当时刚出院的童正博身体仍有病痛,又对失去的记忆感到不安,惊慌之余就付款了,然后收到了一箱不值钱的陶壶。
之后林柏升食髓知味,想要再来诱骗童正博买壶时,正好遇到吴以澄和李承择前来拜访。李承择对于林柏升的描述,让吴以澄感到不对劲,因此又向童正博去复健的医院确认是否真的有一个姓王的司机,常常接送这个社区的患者。医院回答确实有这么一位司机,但对方所形容的年龄与相貌,却和李承择看见的人完全不同。再加上李承择偷看到装满陶壶的纸箱,而吴以澄也查到那一带有几起诈骗独居老人的案件,这一切都连结起来了。
“不过你们家的侦探好厉害呀,竟然安排得如此巧妙,还抓到了那个诈欺犯人。”童国维用佩服的口气说。他也跟父亲一样有边说边摸头的习惯,只是童正博已经童山濯濯,童国维的头发还算茂盛。
“也不是啦,他告诉我说真的都只是凑巧。只是要不是有很厉害的判断力,大概也没办法达成这种巧合吧。”李承择不无得意地说。因为吴以澄被称赞,不知怎么搞的,他也有一种仿佛自己被称赞的感觉。
吴以澄原本只是想在向童正博报告调查结果之余,提醒他诈欺的事情,找来王昌宏也是希望由他来作证而已。但没想到那天林柏钧竟然又出现了,所以才在王昌宏的协助下,顺势也抓了诈欺犯。
只是事后他也听到吴以澄在抱怨,不知该怎么写结案报告。李承择不是很清楚,但大概是跟侦探事务所的营业登记标签有关系吧。吴以澄似乎对于市政府的结案报告上传规定感到很棘手,他也不只一次听吴以澄说过,实在不懂为什么要有上标签这种机制。现在吴以澄大概还在烦恼报告的事情吧。
童国维告诉李承择,他得知父亲遇上诈欺时,有些自责自己在父亲出院后没能好好照顾,所以这几天向公司请了假,回到S市帮忙处理诈欺案件的后续,当然也一并处理了大白狗的收养手续。而外面那荒芜的花坛也是他在这两天整理的。
“有听说什么进度吗?”李承择又问。
“昨天收到警察的连络,说那个诈欺犯在讯问过后,已经送去看守所了。接下来就等检察官讯问,法官起诉,但大概需要一点时间。付给他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收回来,或者可能收不回来吧。”童国维说。
“钱都是小事啦,”童正博说:“以后不要再遇上这种事情就好了。”
看来童正博还挺豁达的。反正损失的金钱或许不会再回来,不如就放开吧。
李承择看了眼趴在童正博脚边的大白狗。“狗的事情应该也很顺利吧?”
“是呀,前两天带去动物医院检查,这孩子很健康,也办好了收养手续。”童国维露出与父亲相当神似的笑脸说:“牠现在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
童正博也笑着弯身,拍拍大白狗的背部。大白狗约莫是知道自己是讨论的话题主角,竖起耳朵,抬起头来张望了一下。
“我起初有点反对收养这只狗,担心我爸没办法照顾。不过那天他坚持要一起带着狗去医院,竟然迁著狗走了比平常还要远的路。”童国维说:“这孩子也很乖,知道我爸脚不好,会配合他的速度慢慢走。”
“医生也说我可以养嘛。”童正博插嘴说:“我去复健的医院也说欢迎我带狗一起去,他们说可以做宠物治疗。”
虽然大白狗其实不是那么亲人的狗,牠只对比较熟识的人撒娇。但如果童正博也在,应该也是可以好好做宠物治疗吧。
“现在倒是蛮感谢牠来到我们家的,也谢谢牠愿意等这么久。”童国维笑着说,大白狗则扭头朝着他呜了一声。
“对了,童先生,那些东西……”
“啊,对,你本来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嘛。”童国维一拍手,接着起身走到里面的一间房间。走出来时,他手中抱着原先放在玄关门旁的那个纸箱,他每走一步,纸箱内就传出轻微的碰撞声。
李承择起身接过箱子,里头放著好几个不同尺寸大小的壶,有些是深褐色,有些是乳白色,有些是深蓝色,形状则有圆形,长筒形,方形等。即使如李承择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是制作粗糙,比例不平衡,甚至连表面的釉药都上得有些拙劣的陶器。
“真的可以吗?你可以接收这些东西?”童国维有点担忧地看着李承择。
“警察说这些都是便宜货,不知道那个犯人从哪里拿来的,不值钱啦。”童正博说。
“虽然说是便宜货,但要丢掉也不是。我们也还在想要怎么处理这些壶……所以真的没关系吗?”童国维又问了一次,似乎是想不透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接收这批品质不算太好的便宜货。
“没问题啦,我有用处,也可以顺便帮你们解决这个烦恼,这样不是很好吗?”李承择笑嘻嘻地说。
最后李承择付了一笔很便宜的费用,收走了这一批陶壶。其实原本童正博不想收钱的,但李承择坚持,后来才谈定了一笔很低的价格。离开时,童国维和大白狗送他到玄关,童国维再次表示请他向侦探转达感谢之意,而大白狗只是抬起那双黑漆漆的温润眼睛,看着李承择。和这孩子终于变得比较熟悉一点了吗?但当李承择试图靠近想摸摸牠时,大白狗又避开了。
自己与动物的距离,看来还是很遥远呢。李承择在心中苦笑着。
抱着装满陶壶的箱子,走出巷子转角时,李承择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们帮大白狗取了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