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一松口,局势似乎和缓了些,众人压低了声议论起来。楚铭远接着道:“也请阁
下将圣渊收起,以表诚意。”
隳星挑眉看了他一眼,却也照办了。魔气驯顺地回到裂口中,妖邪的压迫感消失,只
剩一道十丈深的地裂横在大殿中央,随即有几名女修前去将夕瑶仙子救下,似乎是她的师
姐们。
夕瑶仙子的师长方才受困于高台,此时众人才发觉他已不知所踪,似乎是被那紫婵魔
君悄悄带走了。
楚铭远对隳星遥遥拱手,道:“多谢阁下配合,我会请徒弟与四位元婴长老,陪同魔
尊阁下至金碧河山中的天琼宇,接下来的十日内,便请阁下住下,暂留九霄门。”
他虽说得客气,但四位元婴长老的“陪同”无疑是押送,而他手中又有魂灯,便是要
将魔尊软禁的意思了。
没人晓得隳星是怎么想的,他面无表情地被四位元婴长老请走,也不知是不屑或是不
在乎,竟十分配合。
魔尊一走,宾客同时松了一口气,纷纷赞叹起楚铭远的手段。
楚铭远接着对宾客致歉,又迅速召来一群弟子,让他们安排宾客有序离开,以及收拾
殿中残局、救治伤者。
玉霖在片刻后便赶至殿中,楚铭远又对他吩咐几句,玉霖远远望了薛千韶一眼,迳直
朝他走了过来。
林契忽然含糊地问道:“掌门师叔您看,弟子是不是可以……”
薛千韶不动声色望了楚铭远一眼,便对他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想去哪便走罢,不
必随侍了。”
林契愣了一下,但此处人多眼杂,他也不敢多问,便在一礼之后退下了。
玉霖到了薛千韶身前,黑鸟代他道:“师兄想与薛掌门商量一些事,可他一时还脱不
开身,便让我带薛掌门先离开。薛掌门想至青云殿等候,还是至白璧阁?”
即便眼下殿内正忙乱,许多人都自顾不暇,但楚铭远此举还是过于高调了。能在门派
中混到高层之人,多半都眼光犀利,贵宾席的宾客见身份特殊的玉霖前来,都悄悄留心起
了这头的动静。
薛千韶感觉到各方审视的目光,心下闪过一丝不快,他又抬头望了楚铭远一眼,只见
他对着自己微微颔首。
薛千韶深吸一口气,答道:“青云殿乃是掌门居所,也是九霄门机要之地,我一个外
客不便到访,便至白璧阁等候罢。”
他知道楚铭远胸有城府,但他却是头一回对楚铭远这般忌惮。
隳星潜入九霄门,当着众人的面将冯项逼上绝路,险些弑师,将大典闹得天翻地覆─
─他的所作所为固然惊世骇俗,然而楚铭远也早有准备。换言之,楚铭远默许了这一切发
生。
可这是为什么?楚铭远又如何提前得知的?
即便不去细想,薛千韶仍能感觉得到,其中暗藏的秘密,足以颠覆他的认知。
然而此时,他却只能被动地等候楚铭远,相信他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
玉霖依言陪薛千韶回到白璧阁,随后也并未离去,而是与他一同在此等候,直到入了
夜,玉霖亲手为白璧阁点上灯。期间两人并无多余交谈,连半句寒暄也没有。
即便薛千韶取出栖凤琴,看似意兴阑珊地奏著不成调的曲子,玉霖仍如石像般,端坐
在角落的蒲团上,甚至没有皱一下眉。
过了一个时辰,薛千韶被振翅声惊动,发觉是玉霖那只黑鸟待不住,飞出窗外透气去
了,他将视线从黑鸟身上收回,回头一看,却见玉霖仍纹丝不动地坐着。
虽然不晓得原因,但薛千韶知道,玉霖向来有些排斥他。眼下玉霖愿意在此等候这么
久,肯定是得了楚铭远嘱托,否则他早该像前几日那样,逮著机会就离开了。
过了戌时,白璧阁外禁制总算有了动静,玉霖与薛千韶同时起身,玉霖却不冷不热地
瞥了他一眼,让他在此等候,自己亲自出迎。楚铭远踏入房中时,玉霖却没再跟进来了。
薛千韶坐在窗边榻椅上,正起身打算行常礼,楚铭远却连忙和他说不必,自行在榻椅
另一侧坐下。两人之间只隔了一方矮案,案上搁著一壶凉茶和茶盏。
大约是对楚铭远起疑的缘故,薛千韶忽然觉得,在榻椅上促膝谈话,显得过于亲近了
,有些不自在。但楚铭远似乎并不打算移座,他只得将坐姿调整得更端正,拉开彼此距离
,道:“楚道友想来也劳碌半日了,我先重沏一壶茶,润了喉再说话罢。”
楚铭远却按住他提起茶壶的手,道:“不必这样见外,我喝凉茶就行了。”说罢,他
接过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抿了一口后方道:“魔尊已在天琼宇住下了。不瞒你说,那处
是九霄门前辈留下,专门用以关押魔修的殿宇,只要踏进天琼宇,魔气便会凝滞不动,修
为形同虚设。但我也并不打算为难于他,只要魔尊不离开天琼宇,九霄门便会将他奉为上
宾,你大可放心。”
薛千韶微微一僵,转而问道:“楚道友当真打算彻查旧事,重新审议?”
楚铭远带着平静笑意答道:“也不必如何查,真相我早已知晓,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揭
发罢了。”
在夜色掩映下,楚铭远的双眸显得深不可测,薛千韶再次感到一丝悚意。
楚铭远定定望着他,又道:“今日之事尘埃落定后,我马不停蹄赶来白璧阁,又主动
提及此事,自然是不打算瞒你的。不过,以免隔墙有耳,我将开启白璧阁的禁制,在接下
来一炷香时间里,此阁不容任何活人出入,你可愿听我娓娓道来?”
楚铭远这话说得平和,实际上却不留余地。
薛千韶晓得自己处在被动,并无其他选择,便同意了。在楚铭远催动禁制后,他尽可
能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所说的真相,是指苏长宁入魔那日、或者莫违逼迫弟子修炼魔功
之事?”
楚铭远又啜了一口茶,方答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世,当年我还只是筑基期弟子,祖
父──也就是众人所知的楚真君──当时并不承认我,虽然他门下弟子收我为徒,但我并
未因此得到优待,仍与门内寻常弟子无异。为了在九霄门立足,我选择到刑堂当差,负责
整理低阶弟子出入山门的纪录,以及批准弟子远行的申请。因此我知道,冯项早已多次尾
随苏长宁外出,唯有在苏长宁入魔那日,冯项比他更早离开门内,还带了一大帮人同去。
”
薛千韶蹙眉道:“这便足以作为证据吗?”
楚铭远答道:“不只。当年在事故中殒命弟子的灵剑、法器,事后悉数被送至刑堂,
你应当知道,有一门法诀可以调动剑灵的记忆,其中有一把剑,将当日始末纪录得一清二
楚,可说是证据确凿。”
薛千韶讶然瞠目,问:“真相早已水落石出,冯项多年来却未曾被究责?”
楚铭远答道:“当时的掌门是青派的人,此等丑闻自然被压了下去。不过此事也确实
动摇了青派根基,后来那名掌门也退位了。只可惜,当年我只是刑堂的小管事,不确定证
据是否已遭销毁。”
薛千韶定了定神,又问:“那么,莫违仙君逼迫弟子修魔之事……?”
楚铭远轻轻摇了摇头,道:“此事并非祕闻,早已有许多人怀疑了,但青真君向来袒
护莫违,无人敢挑明了说。魔尊今日将此事闹大,重挫青派,之后我只须顺势,从莫违所
居殿中搜出证据,这件事便也了了。”
说到末尾,楚铭远语调近乎轻快,他甚至反问道:“你可晓得,为何青真君这般袒护
莫违,让他几乎无法被动摇?”
薛千韶道:“我只听说,莫违仙君与青暝仙君是道侣,青暝仙君又是青真君的亲孙,
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楚铭远颔首道:“确实如此。青真君与我祖父不同,极看重他的血脉,而青暝仙君身
上的恶咒印,唯有莫违能够破解,于是青真君不得不重用这位‘孙媳’。不过,多亏魔尊
配合,今日青派名誉重挫,而连真君一派早已式微,再无人能阻挡此事被揭穿了。”
薛千韶飞快地思索,赫然发觉九霄门内三大派系中,青派重创,连派式微,唯有楚铭
远所在的楚派久盛不衰,今后,楚铭远的权力只会越来越大,势不可挡。
细想之后,他几乎有些胆寒,却还是尽可能镇定地问道:“你确实与魔尊合作了?”
楚铭远轻笑了几声,答道:“准确而言,是我主动找上他的。我需要打击青派的机会
,而魔尊则打算报私仇,自然有协商空间。当然,为了避免事态超出控制,魂灯便是我抑
制他的后手。”
薛千韶顿了顿,又问道:“你又是如何知道,能够找上他合作的?”
楚铭远眸光一转,笑意盈盈望着薛千韶道:“你不是曾向我打探过‘苏长宁’此人吗
?在促成此事上,你的功劳可不小。”
薛千韶心一沉,果然如此。他垂眸望向手中茶盏,发觉茶水波动不断,原来是他自己
在发颤。
他接着狠狠攥紧拳,止住了那点颤栗,又问道:“所以,我便是你除了魂灯外的后手
?”他抬起头,重新望向楚铭远,笃定地道:“你刻意假借我的名义,劝魔尊收手。”
如此一来,楚铭远提早邀他前来九霄门的原因,也就水落石出了──原来,这是为了
制造他“提前泄密”的嫌疑。
楚铭远很是坦然地点了点头,又道:“魔尊同意与我合作的唯一条件,便是要我将你
摘出来,绝不能与今日之事牵扯上关系。实话实说,他能对你如此用心,我既惊讶且钦佩
。”他微微歛眸,眼角捎上一丝讥讽,又道:“只可惜,如此行径无异于暴露软肋。那时
我便知道,若用你的口吻来劝,他肯定能听进去。”
薛千韶沉默望着楚铭远,忽然想起,其实早在隐仙谷时,他就已经见过楚铭远的锋芒
。
当年楚铭远刚晋入金丹,楚真君却依然未承认他──楚铭远生性淡泊,当时会与同为
菁英弟子的玉霖势如水火,多半也只是想在祖父面前,争一口气。
楚铭远领着年轻弟子至隐仙谷历练时,谷中出了变故,毒瘴四溢、异兽发狂,出口却
又无预警封闭。人心惶惶之下,以玉霖为首的菁英弟子不服管束,自行脱队寻找方法离开
隐仙谷,却反而失散各地,或伤或亡。
薛千韶当时与师兄们走散,意外加入了楚铭远的队伍,因为实力不差,便曾几番与楚
铭远一同暂离营地,搜救其余被毒瘴迷昏的修士。
不幸的是,那回两人都受了腿伤,正打算互相扶持折返,楚铭远却在一处树丛中,找
到了伤重昏迷的玉霖。
楚铭远僵立原地的背影,以及他手中映出森寒冷光的剑,悉数落进了薛千韶眼底。
他不是不知道,当时楚铭远已动了杀心。
过了这么些年,楚铭远早已不像少时那般锋芒毕露,他懂得让别人去做那把刀,藏身
幕后推波助澜,换得自己要的结果。
-待续-
感谢阅读,欢迎推文留言!这段伏笔也埋好久了,觉得兴奋!(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