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不置可否,沉默一会后道:“我还要问另一桩事。我的小徒弟清醒过来之后,
说掳走他的魔修逼着他修魔,如今他丹田中已有魔气,今后恐怕难以祛除了。”
隳星忽问道:“如何逼他的?”
薛千韶答道:“用法器阻断灵脉,再将他封入满是毒虫毒蛇的须弥珠中,不入魔道就
无法脱身。”
隳星闻言默了片刻,随后竟冷冷地低笑起来,道:“当年我筑基后,莫违为逼我修魔
,也用了相差无几的手段动摇我的道心,为心魔埋下种子,最后我甚至时时都能看见长姐
的幻影……这么多年了,他的手法竟没有半点新意。”
薛千韶偏过头睨向他,问道:“你觉得是莫违所为?”
隳星道:“除了他还能是谁?只是,他倒也没用上迷幻香?毒虫、毒蛇最多是动摇心
智,并不会伤及神魂根本,到底还是你那徒弟没禁住诱惑,才会纳魔气入体。”
薛千韶眼睫轻轻一颤,垂下眸思索片刻,才又道:“你似乎也曾经说过,小十有修魔
的资质?”
隳星答道:“我是说过这话。怎么,你疑我?”他一面说,一面将下颔搁在薛千韶肩
头,凑近觑着他的神情变化。
薛千韶道:“我不觉得你有理由这样做,但我带小十去万里客栈见莫违时,你应该也
早已察觉不妥,有意防备和试探了?”
隳星道:“是。所以那时莫违想探他的脉,我及时阻止了,因为我知道,他多半一直
在寻找适合兼修道、魔的低阶修者,作为他的试验品。”
薛千韶道:“但我将弟子留在客栈中时,你却并未极力阻拦。”
隳星道:“即便当时我极力阻止,你也不会相信罢?我只能暗中派人手留意莫违的动
静,可惜仍是防不胜防。”隳星停顿片刻,复又道:“其实你那徒弟要是不想修魔,或许
也不是全无办法。师……封璐仙君也并不拘泥魔、道之别,或许会有办法帮徒孙的。最不
济,你便将他送来祁夜,我无论如何也能收留他,不会让他不容于世。如此可好?”
薛千韶在心中一遍遍思量着他说的话,没有作答。隳星却忽然将他按入臂弯,垂首望
着他道:“你既已解了疑惑,应该能换我提问了?”
薛千韶还未反应过来,隳星却轻轻扣住他的下巴,目光珍重地望着他,问道:“我想
和你结为道侣,千韶,你怎么看?”
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把薛千韶问得瞠目结舌,种种思虑一时都被惊出九霄云外。他万
万没料到,会在此刻被问及这样的事,透过抚琴沉淀下来的心绪,像是被一棒打回原形,
暴露出内里的一团乱麻。
隳星见他不答,也并不着急,又缓缓道:“若你认为身份有别,不欲让人知晓,那就
不办结道大典,你知我知就好。但太鲲山那边礼数我会做全,至少要见过师尊、几位师兄
弟。”
薛千韶感觉自己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哑口无言了半晌,才艰难地道:“你怎会……
突然想到要提这件事……”
隳星流畅地答道:“我知你不会轻易与人共赴云雨,如今既已与我双修,我又岂能委
屈了你?”
薛千韶一听,本能地想要坐正好好说清楚,却被隳星笑着按住肩膀,无奈之下,只得
维持如此姿势,语气生硬地道:“道侣之间气运相连,牵涉太广,我不能答应你。”
隳星双眸暗了一瞬,又接着道:“现如今你我的性命,不也因为咒约互相牵连着吗?
我不觉得两者有什么区别,同样不足为虑。”
薛千韶歛眸,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低声道:“……不同的。”
他心道,自己可是命数将尽的人,咒约能解,道侣却不能,两者自然大大不同。
隳星接言道:“我不觉得。你若想说服我,就得再给出别的理由。”他望着薛千韶,
手指抚上他的面颊,柔声道:“有你在身边时,我感觉很平静,像是能将一切放下……除
了你,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薛千韶紧蹙著眉,转开视线掩去眼中的一丝动摇,又一次道:“……我不能答应你。
”
隳星捏着他的下颔,将他的脸摆正,低声道:“千韶,看着我。”
薛千韶却并不看向他,隳星便将他的手牵至自己心口,接着道:“我的人,我的心,
都属于你。我知你也并非对我无意,又为何要拒绝?”
外头的雨势已悄然转为小雨,一声声打在院中植栽的叶片上,令人听了无端心烦。
薛千韶沉默半晌,方长叹一口气,答道:“……我不敢轻易相信你的任何一句话。且
我自认已不算愚钝,却还是经常看不透你,为了猜你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忖度局势,
就足以令我殚精竭虑。我想,我并不适合待在你身边。”
或许,在某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他也曾对隳星所言毫不怀疑,然而那初初凝成的微薄
信任,却在那场百年大梦醒后,再次碎得一干二净了。
薛千韶感觉得到,在他说出这段真心话后,隳星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借机坐直,微微
侧过身,阖上眼装作平静地续道:“我方才考虑了许久,仍觉得我该是时候离开了。”
隳星猛然抓住他的手臂,低声问道:“你要离开多久?”
薛千韶微微一顿,答道:“我心境不稳,处理完山内事务之后,至少需闭关一个月。
”万事起头难,在吐出第一句话后,剩下的话便没有那么难启齿了。薛千韶接着道:“至
于合作事宜,就暂且搁置了罢。你与九霄门的恩怨,我会以一己之力协助,但这是私怨,
不适合让太鲲山搀和进去,至少在我想到办法把师门摘干净之前,不能。”
在渐大的雨声中,隳星又一次低声问道:“那么,一个月后,你会回到这里吗?”
薛千韶本就有些心烦意乱,面对他不依不饶的追问,只简短地答道:“我没有理由‘
回来’。”
此话一出,抓住他手臂的手掌骤然收紧,隳星专横地道:“那就不许离开。”
他的手劲太大,将薛千韶掐出了一点火气,转头睨向他道:“容我提醒你,此地已经
认我为主了。”
隳星的神色却出奇冷静,他淡淡地望着薛千韶道:“但你却并未将我驱离,说明了你
仍然在犹豫。”他又续道:“我承认,我瞒过你许多事,或许待你也不够好。可我已经省
悟了,只要你点头答应,苏佐、苏佑便会照我安排去办,很快,我就能够脱离魔域,以籍
籍无名的身份重新开始,待在你身边。”
此话实在太令人震撼,薛千韶不由蹙起眉望着他,不赞同地道:“你疯了吗?这种事
怎么可能做得到?即便你不要这个位置,那些魔君在夺位后又岂能坐得安心?必会翻遍天
涯海角把你找出来的。”
隳星只道:“我就是有把握能办到,也有办法不被找到。只要你点头。”
薛千韶怎么想都觉得此事不妥,本想再追问几句,但话题又一次被绕回了起始点,生
生将他的话堵了回去。他抿紧唇,搜索枯肠,想找到适宜应对的话,却发觉自己根本没有
一个好的说法。
隳星察觉了他的动摇,俯身吻了他一下,又道:“你早答应过的,待你修成金丹,我
们就结为道侣……你又要食言吗?”他的语调很平和,却好像藏着一股委屈,直让薛千韶
心尖发麻。
薛千韶僵硬地答道:“戏中言,梦中语,岂可当真?”
隳星有些强硬地道:“留下来,或者答应我。你没有其他选择。”
他凑在薛千韶耳畔说著这番话,每个字都像打在薛千韶心上,比泼溅进来的雨水要更
重一些,却还不至于将人逼离廊下。僵持片刻后,薛千韶含糊地道:“……就不能待一个
月后,再给你答案吗?”
隳星又一次紧拥住他,仿佛害怕方才那句话会溜掉一般,略带急切地道:“不能。就
是此时、此地,我要你的答复。”他停顿片刻,又道:“你比看上去要狡猾得多,我不会
听信你的推托之辞。”
许多念头在薛千韶脑中川流而过。他该要说出更重的话,也大可告诉隳星自己并不爱
他,却没有一句说得出口。他明知道这个人并不可信任,光是小十修魔的事,隳星尚且没
能洗脱嫌疑,可他还是该死的留恋。
无论这份情从何而起,是否受到梦境摆弄,在此时此刻,它都无比真切地鼓胀着他的
心,主宰他的所言所行。
七情一动,蛰伏的内伤再次蠢蠢欲动。这本是薛千韶在破界时损耗过度,加之在淮城
心神大恸,经脉中才裂出了这样的伤。随后他又在百年梦醒时心如死灰,反复伤上加伤,
现在竟连这一点情绪起落,都足以牵动伤势了。
他生生将涌动的血气压了下去,身躯不免僵硬了片刻,隳星察觉不对劲,一把抓住他
手腕探脉。
感觉到灵力注入的同时,薛千韶浑身一震,挣扎起来,却已经来不及了。
隳星随即变了脸色,严肃地问道:“你身上为何还有伤?稍早不是已经愈合了吗?”
薛千韶不答,然而这阵沉默似乎进一步刺激了对方,隳星追问道:“这伤究竟是何时
落下的?破界时?在淮城时?”
薛千韶虽然清楚,这伤和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却也是自己命中灾劫将至的前兆,便
不想让隳星知晓太多,只是甩开了他的手,漠然道:“何时落下的伤,很重要吗?”
这句话之于隳星,却有如一个冷冷的巴掌,有如在说“你有什么资格过问”。
隳星的眼神冷沉下来,乍看似乎不那么咄咄逼人,却多了一分执著。他接着道:“你
不愿说就算了。无论如何,我都能为你寻来最好的丹药,总能好起来的。”
薛千韶听他这般说,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了,暗自后悔,又见他似乎冷静了些,
便放缓语气解释道:“倒也不必。丹药终究是外物,还是闭关清修便可。”
隳星随即道:“既然如此,孤鸣境与你灵力相合,可以作为闭关之地。”
薛千韶心下微动,却没有松口,只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此地还是太珍贵了,我还
是另寻合适的闭关场所较好。”
隳星沉默了好半晌,冷不防道:“你非要走吗?”
薛千韶心想,确实是如此,却又感觉不能直说,便默然不语。
隳星从这片静默中得到了答案,猛然抬手一推,将薛千韶压到潮润的木地板上,勾著
恣意而轻慢的笑容道:“按照约定,你还需助我解开咒印,记得吗?”
薛千韶一时反应不过来,木然地眨了眨眼,他本以为隳星只是开始了新一轮的胡搅蛮
缠,却发觉他的双眸转为腥红,在黑暗中隐隐发光,像是能滴下血一般,这才后知后觉地
毛骨悚然起来。
他突然想起,在祁夜魔宫中时,隳星也曾发过一次疯,原因就是以为他要毁约离开。
薛千韶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了,隳星却低低笑了一声,随手将他半边衣袍撕毁,接着俯
身啮咬他的喉结,伏在他身上低声道:“不是想走吗?取悦了我,我就考虑考虑。”一面
说著,他的手轻挑地在薛千韶身上游走,有如在赏玩一块美玉。
-待续-
感谢阅读推文留言~是情绪都百转千回的一章,真的超难写。
两人的视角和体验落差过大,造成这种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