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听他似乎话里有话,可又听不太明白,正踌躇言词要再问,一旁的通联阵盘竟
在这时有了动静。阵盘上出现一封薄薄的信,下头垫著一整沓的帐册。
薛千韶有些惊讶。他心道,回信来得这般快,难道是太鲲山出了什么事?便立即展信
阅读。
回信者是代管门派的七师弟,他简短回答目前山内一切安好,徐卓和小十也已回到人
界,正在九霄门作客,应该很快就会归返──至此,薛千韶才对两位徒弟的安危放下心。
可这沓帐册又是怎么回事?他又将信往下看,才知原来春末将至,该要给弟子准备夏
衣了,七师弟估完这笔预算,又细心比对了往年的帐,发觉要花的灵石竟生生多了三成出
来,只得将一应帐册送来让他过目。
薛千韶放下了信,望着那叠帐册喃喃道:“……才回人界便这般‘欢迎’我?又有得
忙了。”
隳星也凑过去看了,接着道:“这位七师弟竟如此不济事,连这都管不好。”
薛千韶揉了揉额角,随口道:“七师弟去年才开始接触内务,不熟这些事也属正常,
能想到翻往年帐册比对已经很好了,只是长此以往……若我不在了,又该怎么是好。”
隳星捕捉到他的弦外之音,忽问道:“多虑了罢。除了眼下的特例状况,你为何会不
在?”
薛千韶正一个头两个大,取来了预算表迅速过目,一面答道:“即便是修者,又岂能
真的长生不死?防患未然而已。”
隳星听完他的答案,仍感觉有几分不妥,但眼见薛千韶已投入事务当中,只好暂且按
下那点不安。
他从一旁取了枕头躺下,听着薛千韶不时冒出的叨唸声,诸如“去岁新收的弟子人数
”、“合作的绣纺有几位绣娘刚出嫁待孕,人手短缺”、“今岁灵石折合铜钱的比率”等
等杂项,竟觉心中无比安宁,便阖上眼小寐起来。
薛千韶忙了一阵子,刚有了些头绪时,通联阵盘处又悄悄落下一封信。他随手展信一
读,没想到信中提及的事,却与夏衣预算全然无关。
信中内容虽短,却如平地一声惊雷。
七师弟转告他,说淮城的鹏来商行稍早传讯来,表示附近的小门派中了奇毒,整个门
派的人都灵脉闭锁,迅速衰弱,需以大量灵米救命,而该门派的灵米又恰巧短缺了。但临
近城镇中,与三大仙门合作的米粮商行,却都不愿蹚这浑水,七师弟才特意来信请示。
薛千韶心道,若是其他时候便算了,但他们昨日才离开淮城,今日明山派便传出这样
的大事,未免过于凑巧……他忍不住瞥了隳星一眼,才发觉他在不远处睡得正安稳。
薛千韶难得发了一会的呆,又沉思片刻后方提笔回信,一封给七师弟,一封直接以掌
门身份下令,让鹏来商行全力支援,毕竟人命要紧。
半晌,他的耳坠无风而动,隳星也醒了过来,缓缓起身对他道:“是阿左想进来,大
约是打算汇报魔域的情况。不过孤鸣境如今是你的了,须得经你同意,他才进得来。”
薛千韶心下诧异,本想问哪时候认的主?多数灵器认主,不都需要滴血缔约吗?
正要开口询问时,薛千韶却忽然有点印象了。昨夜某时某刻,隳星咬破了他的指尖,
一面吮著,长睫下的双眼还饱含欲色地觑着他,仿佛他正在含吮的是其他更令人羞耻的部
位。
隳星接着又往他耳畔而去,耳鬓厮磨说了些话……思及此,薛千韶便没有再出言询问
了,只是脸上又不由有点烧。
他强作镇定,淡淡地点了头,随即放了阿左进孤鸣境。意外的是,隳星竟起了身,似
乎打算到外头和阿左谈话。
隳星察觉他的视线,转头瞥了他一眼,笑道:“马上回来。”
──说得好像谁盼着他回来似的。薛千韶心头一悸,见他这么笑着,脸上又更热了,
连忙转开视线,继续埋首帐册。
隳星离开正厅,到了屋子另一角的廊下坐着,阿左旋即于庭院中现身,对着他行礼后
,抬起头欣喜地道:“几日不见,尊上似乎快要大好了?阿左恭贺尊上。”
隳星此时心情不错,难得回以浅浅一笑,接着才道:“你有事要禀报罢?还不说来。
”
阿左便道:“尊上令我和阿右隐身跟着九霄门众,但九霄门要回人界时,我等却接获
祁夜传来的消息,不敢轻忽,便决定让阿右照看薛大人的两位徒弟,由我留守魔域,摆平
祁夜骚乱和化外地后续事宜。”
隳星道:“全处理完了?”
阿左点点头,道:“祁夜那儿是有不明势力来攻城,竟悄悄包围了城外,想阻断祁夜
出入,还派细作意图动摇城中守备。不过前些日子薛大人才协助整顿过,南魔君也配合著
做了守备的调整,军中还未松怠下来,及时挡下了可能的祸事,如今已将那伙人击退了。
”
隳星道:“可有查出背后主使?”
阿左道:“暂且还没有实据。但南魔君认为,这伙人和想拿下化外地的应当是同一批
,可能是死灰复燃的噬阎一脉。”
隳星追问道:“可有根据?”
阿左答道:“尊上私下曾吩咐我抓住郭誓的魂魄,他已在拷问下招认了,说地宫和魔
皇血之事,乃是噬阎起的头。但对尊上下恶咒印之人究竟是谁,他暂且还没有吐出半个字
,也不知是他不肯说,或者牵头的人并未告诉他这么多。”
隳星沉吟片刻,又问:“化外地又是如何?”
阿左答道:“离开地宫后,我即刻差了魔将拿下化外地。不出所料,化外地中所有修
者,皆被转移到了地宫之中,成了一座空城,有群魔修便抓准时机进城,打算占地为王。
只是他们一碰上带着我等旗帜的行伍,便作鸟兽散了,将士们抓了其中几人来问,那些人
自称是噬阎魔尊刚招揽的小兵……呸!那厮也配称尊,不过是只过街老鼠罢了。”
隳星听罢冷哼一声,讽道:“一石三鸟之计,真当狡猾,但他所求却满盘皆输,也是
真当无能。”
阿左眨了眨眼,心想哪来的一石三鸟,他怎么就听不明白?但他向来懒怠思考复杂的
事,询问尊上似乎也不妥,便忍下不问了。
阿左正有些走神,却听他的尊上又接着问道:“苏佑呢?本座到人界后,反倒联系不
上他,你可知他在何处?本座有事着他去办。”
◆
薛千韶搁下了沾著朱砂墨的毛笔,舒出一口气。
帐目上有异常、或者需向布庄、绣坊等问详细的事宜,他都已一一列出,甚至附上他
门下熟悉事务的弟子名单,让七师弟不至于无人可用,又将这些信件帐册都寄返后,便算
告一段落了。
薛千韶固然可以直接派适合的弟子去办,但这么一来对师弟无益,还是要让师弟早日
熟悉事务,他才能安心些。
薛千韶伸展了下身子,竟又觉有些困倦了。大抵是近期过于劳心伤神,又少有机会正
经修练才会如此。
隳星似乎还在跟左护法谈话。薛千韶想了想,便迳自出了屋,往湖边行去。
湖畔长了些香草,散发出的清爽香气混在薄雾之中,加上此地本就灵气浓郁,令人心
旷神怡。薛千韶又往水边走了几步,夜色已悄然降临,天空是昏暗却温柔的灰蓝,和层层
树影一起映上湖面,虽没有晚霞,却别有一番闲静味道。
薛千韶低下头,随意地往湖中望去,却被湖中自己的倒影震慑住了。
湖面忽然转成血一般的深沉殷红,其中映出的他满头雪发、双眸赤红,肤色苍白得毫
无生机,脸上溅还著血花,赫然是梦里在圣渊时的模样。
那个“他”弯了弯唇角,却毫无一丝笑意,对着湖外的自己伸出手,一面以口型无声
说著什么。
薛千韶一瞬不瞬地看着,读出了“他”说的是:
“你以为这只是梦吗?来罢,你需要清醒过来──”
一剑刺穿水面时,薛千韶才醒过神来,发觉自己正盘坐于离岸不远的浅水处,手中握
剑,衣袍被方才的大动作溅湿。但他暂且无暇在意这些,只能拚命逼自己冷静下来,平复
过速的心搏,以及体内翻涌紊乱的灵力。
半晌,他再次咳出了一口血,血珠沿着他的手背滴入湖水中,晕染开来。
──为何会如此?
逐渐平复过来后,他才想起自己早已浸到湖中打坐。换言之,方才所见种种画面,都
是修练时出现的幻象吗?难道他早就生出心魔而不自知?
可他向来行事谨慎,求一个稳稳当当、无愧于心,直到……
终于理出了些头绪时,薛千韶瞠目一愣,接着叹了一口气。是啊,直到他重新遇见隳
星。
“天意吗?”
他喃喃自语着,心中飞快转过许多事。
他以为自己竭尽全力弥补,也该算还了当年相助之恩、一刀之仇。可他的内伤却顽固
地一再复发,且他如今又已经搆著了缔结元婴的门槛,元婴天劫高悬,却在此时疑似生出
心魔,岂不是天要亡他?
薛千韶一生错纵纠结之处,除了与隳星的纠葛,便只有和明山派的血仇了。他不由暗
想,难道明山派的事他处置不当,或是哪里又生了变量,才惹得天道震怒?
他蓦然想起稍早得知的明山派中毒一事。难道明山派此次劫难,当真是因他而起,才
又一次乱了因果吗?
……果然,此事还是得找隳星问个明白。
薛千韶才下定了决心,便听见身后传来草木窸窣声,他回过头,见到了眼上缠着绸布
的阿左。阿左在岸边对他行礼,道:“薛大人。”
薛千韶道:“有什么事吗?”
阿左道:“您在湖边待的时间有些长了,小人又想在离开前给您问安,尊上便让我过
来看看。”
薛千韶心道,你给我问安做什么?但他却没问出口,而是问了:“他既让你过来,又
为何让你蒙着眼?”
阿左面色尴尬地道:“这,小人也想不明白,或许是怕您正在洗浴?”
“……”薛千韶不由腹诽:事到如今才在假作君子,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阿左又接着殷切地道:“您的通联阵盘落在正厅了,方才那上头出现一面镜子,不知
有何作用,尊上说以免是太鲲山有急事找您,便说若您不是在修练,就把东西交给您。”
薛千韶愣了一愣,道:“知道了,随意放下就好,退下罢。”
阿左依言照办,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行前又对薛千韶行了次礼,才磨磨蹭蹭地离
开了。
阿左的脚步声远去后,薛千韶又将经脉中灵力转了一周天,确认经脉内伤处果然又一
次绽开,暗暗叹了口气,方收敛灵力,起身离开湖中,取了张火符将身上水气驱散,整理
衣冠。
接着他才发觉,阿左将那面“镜子”搁在一处巨岩上头,旁边还横著一张古琴,正是
栖凤。
薛千韶头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原来这张琴没丢。接着才想,隳星让左护法送琴来,
又是何意?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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