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稳地道:“这两百余年以来,放任家人不得安宁,在阳间逗留许久,生受无法超
生之苦,乃是我无能。可天地有其运行之机,我作为修真之人,不得再涉凡尘事,更不能
仗着修为再掀波澜,这乃是我不孝。我愿担下家人的怨气与执念,使家人魂魄得以安息,
赎此二罪。”
他顿了顿,接着又道:“我不能继续任家人的怨气聚集于此,改变淮城的气数,乃至
有朝一日招来邪魔……父亲,您是家主,当年亦为淮国殚精竭虑,想保淮国繁盛、百姓安
居乐业,如今也请您为了淮城百姓,让家人都放下执念罢。”
说罢,他朝着招魂幡叩拜下去,身周只有最基本的灵气护体。
那团黑雾凝实出一张而立之年的男人面孔,满脸怨愤惊诧,正是恶鬼的模样,半点也
不像愿意放下的样子。他抬手一挥,黑气便如长鞭,狠狠朝薛千韶身上砸落。
薛千韶毫发无伤,耸起的肩头却轻颤了下,又白挨了数鞭之后,方又道:“若家人始
终执迷不悟,我便只能以修者身份斩妖除魔,断此尘缘。”
这话说得冷静又理智,仿佛已全然将情感抽离。可隳星从旁看着,扠在胸前的手却越
抓越紧,手背上青筋暴突,面色阴沉。
他开始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看到什么结果了。
他认识的薛千韶对外强硬,对于放在心上的人,诸如徒弟、师兄弟等,却都是一退再
退,包容得近乎没有底线,甚至不顾自己,也要为他们谋求最安稳的一条道路。如此的薛
千韶,对待惨死的嫡亲血族,怎可能是这般态度?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隳星心道。
果不其然,薛千韶苦劝无果后直起身,拾起平摆在地的灵剑,缓缓将剑身出鞘。
可当他站起身时,灵剑却止不住地轻颤著,不断发出悠长悲鸣,仿佛在代替主人哭嚎
。这样的剑,是斩不了任何东西的。
──这只能说明,他如今不过外强中干,看似冷静,内心早已濒临崩溃。
隳星不晓得自己想看到什么结局,但他看着这一幕,只觉怒火中烧,杀意滔天。
薛千韶也发觉歛华剑不为己用,便收起了剑,在潮涌般的黑雾包围下,自储物戒中取
出一枚银色坠饰,那坠饰在他手中一晃,变作一把匕首。
冰冷的破魔匕落入掌中,被他紧紧握住。然而,薛千韶却发觉自己的视线糊成一片,
心头迷茫亦如水雾般窜升。
可尽管他未有进一步动作,破魔匕的光辉仍使怨魂忌惮,黑雾纷纷退避,只敢在他身
周五步外打着圈。祂们似乎改了主意,在外围质问道:“你要再一次杀了我们吗?”
自黑雾中传出的嗓音极度混杂,男女老少兼有,薛千韶依稀听见有人在唤“小少爷”
、“韶儿”或者问“为什么”。
接着,他听见父亲的声音道:“既然如此,你独活的这些年,又有何意义?只为了你
一人的‘道’吗?”祂字字平稳,却暗含一丝怨毒,停顿了好一会才又轻蔑地道:“早知
如此,就不该只因你自幼身体底子不好,早早让你修练家中功法残卷,也就不至让你与家
里离了心。”
话语字字诛心,薛千韶连呼吸都开始不稳,却仍一语不发。半晌,他阖上眼,滚烫的
泪因被挤出眼眶而坠落,悄无声息地打在地上。尽管体内灵气紊乱无比,他仍继续催发著
灵力,使其激荡翻腾,又将汹涌灵力聚于破魔匕之上。
片刻后,他蓦然睁眼,脚下同时发力,挥舞著破魔匕回旋了一圈。
黑雾被锐利刀光划破,发出非人的哀鸣。第一招使出之后,再动手似乎便没有那么困
难了,他不再去听那些声音,而是有目的地朝招魂幡攻去,终于在第十次挥刀划破黑雾时
,在缝隙间找到了高举招魂幡、满面惊愕的薛尧。
薛千韶冷然举著匕首,却没有进一步动作,薛尧眼见已无还手之力,反而惊怒道:“
好哇,好一个断绝尘缘,小少爷眼下,是打算也将老奴送去与老爷和其余家人做伴?”他
骂到一半,又哂笑道:“这样的您,又有什么资格问鼎仙途?老奴就在地下看着!”
薛千韶还未开口,身后却忽然传来隳星的嗓音,他轻蔑地道:“事到如今,还想装谁
的亲长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鬼样子。”
薛千韶眉头轻轻一挑,有些愣住了。
魔尊一开口,薛尧却不敢作声了,他浑身巨颤起来,双目上翻,嘴角溢出白沫,不断
往后缩去,却很快就撞上椅背,退无可退。
隳星信步上前,在薛千韶身后一步远处停下,一面道:“一个凭借吞食怨气来修练的
下等魔修,有何资格叩问旁人的道心?简直可笑至极。”
此话一出,薛千韶才如梦初醒。确实,他一开始就先入为主,以为薛尧是修练了家中
代代相传的功法残卷,方得以筑基,可如今无论怎么看,薛尧都半点也不似寻常道修。
薛千韶朝四周缓缓扫视了一圈,才发觉招魂幡引来的黑雾,真的仅是怨气罢了,顶多
带着一丝意识和记忆,却非怨魂。
薛尧口溢白沫瘫在椅上,几乎窒息地嘶声道:“……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在薛尧眼中,薛千韶是个金灿灿的人型,看不清面目。而这个无声无息出现的男人,
却是夜幕般广阔无垠的黑暗,让人全然摸不透底细,令薛尧腐朽的肉身乃至神魂都战栗不
已,显然是他此生本不该见到的大人物。
“很重要吗?”隳星冷笑了声,又道:“薛郎,要帮你了结他吗?”
薛千韶这时已平复了些许,用着漠然语气反问道:“你拿什么了结他。”
他虽不知魔尊是何时追过来的,但他先前消耗甚钜,定也还未恢复多少。
薛尧一听涉及自己性命,又豁出去般插话道:“凭什么要我性命!我一心为惨死的家
人伸冤,盼望能手刃明山派恶人,又何错之有!”
隳星一个眼刀朝薛尧刺去,本想顺手将他那大言不惭的舌头切下来,可想到薛千韶未
必愿意看见这般场面,便忍了下来,冷冷道:“何错之有?你也没少戕害凡人罢?若非吸
收活人精气,以你的资质,根本活不到这时。”
薛尧一股脑地辩解道:“若不是我收留那些小乞丐,他们早就饿死冻死了,我将他们
的性命收回来,又有何过!”
薛千韶一听,便想到阿伶方才提过,除了他口中的阿连叔、也就是领路的男人外,薛
尧也曾关照其他更年长的人,想来,薛尧所说的“小乞丐”便是那些人了。
隳星不屑地一哂,又道:“你的说词简直破绽百出。你修练的功法究竟从何而来?且
你多年以来蛰伏于此,明山派又岂会不知?”他停顿片刻,转而对薛千韶道:“薛郎,你
可看清楚了,不是所有披着人皮的东西,都是人啊。”
他将手按上薛千韶的肩,轻轻一捏,又道:“这个人,不过是个夺舍重修的魔修罢了
。”
此话一出,“薛尧”惊得瞠大双目,像是没料到自己的身份会被一语道破,紧张地望
向一语不发的薛千韶。
果然如此。
薛千韶忽觉一阵疲惫上涌,举著匕首的手垂了下来,阖上眼,轻轻点了点头。
“薛尧”不知其意,只觉势头不妙,本想悄悄催动招魂幡,却发现此法宝竟被什么给
死死压制,完全不听使唤了。与此同时,隳星接过了薛千韶手中匕首,翩然一回身,行云
流水地割下了“薛尧”的头颅。
“薛尧”人头落地,身躯也跟着倒下了,但他却没有立刻死去,反倒不可置信地张了
张嘴。
可就在薛千韶背过身后,却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道:“小少爷,谢谢你还是回来了。对
不起呀……”
薛千韶猛然回首,那头颅却已彻底没了动静。
此时,隳星已拿着破魔匕,进一步割碎了整幅招魂幡,不过弹指时间,四周的黑雾与
人脸尽数消散,房中虽依旧昏暗,却让人感觉明亮了些许,不再有阴森腐败之感了。
至此,薛千韶却突感血气上涌,猛然咳出一口血来。
隳星见状僵了片刻,连忙扶住他的肩,正要开口,薛千韶却侧过身,低声道:“无事
。”
他自行取出丹药服下,又取出符纸引来真火,将尸首和罗汉椅一齐引燃。
屋中四处垂挂著布料,火势很快蔓烧开来,薛千韶走出厢房时,男人和阿伶也被烟雾
引来了,男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虽疑惑,却也不像打算夺门而入的样子,神态透出一分微妙的漫不经心。
薛千韶道:“尧叔……那位祖爷爷寿元耗尽,方才已坐化了,不用进去,将尸身一并
烧化了罢。”
两人闻言俱是一愣,男人随即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阿伶却有些懵懂地又问了一次:
“祖爷爷……死了?”
薛千韶对他点了点头,接着道:“稍晚可能会有明山派的人再来查看,只能劳烦二位
避一避了。你们在此地生活,也算与薛家有缘,我没有旁的东西适合相赠,只有这个。”
他取出两面木牌,分别交予二人,复又道:“这是鹏来商行的令牌,城内该有一处分部,
拿这面木牌过去,便可以支取米粮甚至灵米;若有任何困难,今后也可持这面木牌向分部
的人说,我便会知晓了。”
男人扬眉看了看他,并未多问,只是可有可无地收起了木牌,转身便走了。
阿伶还愣着呢,见男人离开才慌忙问道:“阿连叔你去哪!”
男人头也不回地答道:“随便,哪都能去。至于你,今后我也不必管了,想去哪就去
哪。”
阿伶睁大眼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但他身份微贱,早已看过人世冷暖,心知阿连叔本
就没有照顾自己的义务,如今只是因着祖爷爷的死,彻底散伙了而已。
随后,阿伶趁薛千韶还没走,朝他行了一个不太正确的拱手礼,尽可能有礼地问道:
“请问,若我想要修道,拿这块木牌去商行问,你也会帮我吗?”
薛千韶不算很讶异他会有此一问,阿伶确实有点资质,年纪也不大,若他真有此心,
届时他自然会帮忙,便点了点头。
阿伶又行了个礼道谢,接着也转身离开了。
隳星这才从阴影处走出,问:“有什么打算?”
薛千韶沉默片刻,方缓缓迈出了脚步,一面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其他的等会再
说。”
于是两人越过瓦砾残堆,在春来繁盛的荒草间穿行,来到一处开满艳红海棠的荒地。
薛千韶在此脚步微顿,似是在判别著什么,半晌在一处什么也没有的草地上停下脚步,随
手拿起石块开始在地上凿坑。
挖了足有一尺深之后,他取出了那枚陈旧的金锁片项圈,将其置入坑洞里,封土毕,
又施了个木系术法,让那儿长出新草。
他接着才站起身,低声道:“有些东西,既埋入土里藏好了,就不该再挖出来,是我
错了。”
他缓慢地环顾四周,只见灼红海棠连绵成片。每位家人诞生时,院中便会植下一棵海
棠树,这个位置,便是他的海棠当初种下的地方。只是薛家覆灭那一夜,小树苗没有避过
祝融之灾,早就化做尘泥,什么也不剩了。
凡尘事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转瞬即散。
当年逃离薛府后,他随着护院的邹叔四处躲避淮王后续的追杀,食衣住行却都得用上
银子,于是他身上的配饰、腰带甚至衣物,都被一件一件变卖,换上了他从没穿过的粗糙
衣物。
他心中惶恐,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留不住,空落落的没有底,某日便将这枚有着特殊意
义的长命锁,悄悄埋到过路的榕树下,期盼有朝一日能取回它。
后来,邹叔许是耗尽了银钱,也耗光了忠诚,再也无法供养他了。一醒一睡间,他便
被卖到了人牙子手中,又接着被卖入红鸾院,彻底一无所有。
两百年过去,他终于省悟到,没有什么是能强留住的。至于这些身外之物,就更无须
执著了。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偏爱收藏各式配饰,而既明白了,如今也尽可以放下
了。
薛千韶此时还未察觉,他的心境在顿悟的瞬间,触及了“弃外物”的境界,也迈过了
他在元婴境前最后的大关,只觉心中平静如湖,有些什么似涟漪般慢悠悠地荡开。他背对
著隳星,带着一点云淡风轻的笑意道:“刚才让你见笑了,我竟连魔修的障眼法都没能识
破,差点被蒙骗过去。”
隳星静默半晌,方沉着声道:“你之所以没瞧出来,是因为你其实非常想再见家人一
面。无论他们是什么模样,都不可理喻地想见。”他的语调很冷,话语更是毫不留情,断
言道:“你是自愿被骗的。”
薛千韶的双眼可以见到灵光和魔气,甚至能看见人和地的气运,若非如此,怎会轻易
被蒙蔽?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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