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后,薛千韶找了间客栈,将隳星在榻上安顿好,又拿着灵米下楼,附上三枚下品
灵石,托老板娘帮着煮成粥。
那老板娘已年过半百,薛千韶找上她时,她正带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孙女在门边玩。
她也颇有眼力,认出灵米后双目微瞠,道:“仙长放心,我媳妇正在厨房准备早膳,我这
就让她把这些灵米熬煮成粥,好了就给您送去。”
薛千韶道:“如此就多谢了。”
老板娘见他这般谦和有礼,颇感惊讶,忙道:“仙长太客气了。方才见您带进来的那
位满头白发,容貌却这般年轻,老身就猜仙长来历不凡,只是怕冒犯,不敢多问……您那
位朋友,身子应当无碍吧?城里的悬壶馆有几位仙医,要不要差人去给您请来?”
薛千韶摇头道:“不必了,他只是需要休养一番,并无大碍。”
这时,那小女孩拉住薛千韶袍角,睁著一双大眼抬头唤道:“阿哥呀。”
老板娘忙蹲了下来,用方言道:“萱萱,不可以这样,阿哥是仙人哪。”接着她才带
著歉意,对薛千韶解释道:“仙长莫怪,我这孙女就喜欢缠着相貌好的年轻客人,真是拿
她没辙。”
“无妨。”薛千韶想了想,自己的年纪真正算来,做这女孩的曾祖父都绰绰有余,便
莞尔一笑,拿出张符纸折成蝴蝶,注入一丝灵力,让那纸蝴蝶翩翩起舞,女孩一见,果然
惊喜得连连拍手,十分喜欢。
老板娘见他这般和蔼,也逐渐放下对“仙人”的敬畏,笑道:“不知仙长是哪里人?
我们这儿明山派的仙长,各个都不好相与,但他们为淮城斩妖除魔,百姓们只得供著,老
身还以为仙长都该是那样的呢。”
薛千韶听她问及出生地,心头有些酸涩,并未回答,只是问道:“百姓也都知道明山
派?”
老板娘道:“我们经营客栈的消息比较灵通,自然晓得。有些人不信,只当是传说。
我们这啊,要是碰上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不是去公爷庙求,就是要去明山派碰运气,运气
好的话,仙长们便会下山来除魔,不过能请到的人不多。倒是前阵子,有五六位仙长到城
里巡视,在公爷庙那待了数日,还贴了张告示,警告百姓不要往城南公爷庙后头的荒地去
。”
薛千韶若有所思,又问道:“难道那庙有异状?明山派的人无法处置,却要百姓别靠
近?”
老板娘道:“这个老身也不太知道。公爷庙后的那片荒地,从我小时候就一直是那样
了,长辈都说那地儿阴,只有公爷镇得住。不过那里的海棠开得好,小孩子还是会偷偷溜
去玩,也不见有谁出事。但明山派的仙长们说别去,肯定有他们的理由。”她顿了一顿,
有些期盼地问道:“仙长想来也是有些本事的,是不是也打算去瞧瞧?讲真,那块地位置
太好了,要不是一直传闻有问题,早有很多人想占地自用了。仙长去看过若觉得没问题,
千万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薛千韶未置可否,又和老板娘说了几句,便上楼回房了。
回到房中,便见隳星依然在榻上昏睡,和他离开时没有半点分别。薛千韶总觉得不大
放心,又按着他的手腕脉门,用灵力探了一次脉,只能判断出他的经脉有些损伤,除此之
外并无大碍。但他不清楚隳星的功法有何禁忌,不敢擅自处理,只打算备着灵米粥,待他
醒来再让他吃了温养。
他坐在床沿,逐渐有些出神。
从山上遥遥望向淮城的那一眼,他便感觉到,自己最后的记忆封印松动了,只是他一
直没敢去回忆。
对他而言,身处故乡的岁月,其实也就短短十年,其中还有大半年纪太小,记不得事
,而往后两百余年,他一直是和师尊、师兄弟们在一起,且又被封了记忆,对淮国……淮
城,他的情感早已淡薄。
若说是有尘缘未断……眼前还在昏睡的这一个,份量也已经够重了。薛千韶不确定,
自己是否还有回薛府旧址看一眼的必要。
他神思悠悠、漫无边际地想着,一面无意识地将房中禁制巡了好几遍,才发觉无论怎
么绕,他的念头都还是在“公爷庙”三个字上打转,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还是很想
回去看一眼的。
他又瞥了隳星一眼,心想,其实淮城这个落点很好,位在成片连绵的凡域当中,修真
界各方势力对此兴趣缺缺,大仙门也鞭长莫及。拥有金丹修士的明山派,就足以在此地被
称为“仙人”供著,即便他把隳星放在这儿休息半天,多半也不会出问题。
正这么想着,店里的伙计恰好敲响了房门,薛千韶前去应门,接过炖煮好的灵米粥放
到桌上,又最后确认了一遍房内的防护,便出了房间。
经过客栈门口时,他又遇到了老板娘的孙女,她甜甜地笑着,用方言对他道了句:“
仙人阿哥再见。”
薛千韶也用方言应了一句,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他前脚才离开,榻上人却醒了过来。他起身下床,揭开砂锅的盖子,瞧了一眼里头的
灵米粥,又将盖子放下,往窗子方向走去,开了窗,遥遥望向薛千韶几乎剩下一个小点的
背影。
薛千韶朝城南走去。两百年过去,沿途街景其实颇为陌生,还不如在山上遥遥一望时
来得震撼。
越往城南走,沿街叫卖的人或行人就越来越稀少,到了薛府所在的街上时,甚至连个
人影也不见了。
墙内的荒草远比墙更高,几只野猫蹲在墙头警醒地盯着薛千韶,仿佛是他侵犯了牠们
的地盘。
这里当年好歹也是个相府,占地广阔,占了整整一条街。薛千韶沿街而走,抵达正门
所在的位置时,恍然以为自己见到了钉著门钉的朱漆大门。
定睛一看,玄关早就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不大的庙宇。那庙虽然建得精致,
却颇有年头,木柱斑驳,各处描金彩绘也已褪色掉漆。
抬头,只见一方乌黑匾额,上书“公爷庙”三个大字,荒谬得让他有点想笑。
光是见到这间曾经富丽堂皇的庙宇,便足以让他将这些年发生的事,猜得七七八八。
大约是殷国灭了淮国后,为安定民心,将当年薛氏的政敌王氏作为灭国的替罪羔羊,找了
个由头斩草除根,而为显宽仁,便取而代之地歌颂薛家的忠义,追封、建庙供奉香火,藉
此抚顺民情。
只是如今,连殷国也已不复存在了,“公爷庙”却留了下来。
此时,有个穿粗布衣裳的男孩自庙中走出,他看见立在庙门前的薛千韶,吃了一惊,
飞快瞄了一眼薛千韶腰间的剑后,警戒地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薛千韶想了想,道:“参拜。”
男孩上下打量他,接着道:“既然是参拜,应该有香油钱?拿来罢。”一边说著,他
一边朝薛千韶伸手。他的双手晒得黝黑,手心也不大干净,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活脱
就是个小无赖。
薛千韶并不着恼,浅笑道:“我没有此地流通的铜钱。再说,就算要添香油钱,为何
是给你呢?”
小乞丐道:“这庙就是我家,你要来我家,当然要给我钱了,不然你就往别间公爷庙
参拜去呗?这里虽然是最老的庙,平日却最没有香火,我辛辛苦苦打扫维护,香油钱自然
要给我。”
薛千韶听他这么说,有些好奇地迈入门槛,庙中昏暗,显然连点烛火的钱都没有,香
炉上也只有一炷还未烧完的香,供桌虽旧,却的确一尘不染。
那小乞丐见他无视自己进了庙,有些气愤地道:“没给我钱,怎么还进来呢?这下你
不能赖帐了,这里要有香客来可不容易,公爷都看着呢!”
薛千韶瞥了他一眼,道:“既然其他庙更有香火,你又为什么非得守在这里,不去他
处呢?”
小乞丐一时语塞,薛千韶又接着道:“自方才见到我开始,你便缠着我,想让我知难
而退,我猜想,或许你是在这看守着什么,我说得对吗?”
那小乞丐瞪圆了眼,退后好几步,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我都说了,这是我家,
我看家还不成吗?”
薛千韶见他终于不挡道了,更肆无忌惮地在庙中转了一圈,并未发觉什么问题,便朝
后殿走去,想找找有没有门通向薛家原本的院子。
那小乞丐在一旁愣了好半晌,见他真要往后殿去时,才慌慌张张跟了上来,骂道:“
明山派的臭道士都说了,不要往庙后的荒地里去,你身上的行头这样齐整,肯定识字吧?
没瞧见庙门上的告示吗?”
薛千韶不大在意地道:“这么巧,我也是道士。”
小乞丐急了,骂道:“你果然和那些臭道士是一伙的!这是我家!你们一个也别想动
这里!”
薛千韶见他如此气急败坏,也觉得有点奇怪,突然福至心灵,取出自己小时候配戴的
长命锁,递到小乞丐面前,道:“见过这这花纹吗?里头的砖瓦上应该也有一样的罢?这
里也是我家,我只是想回家瞧一瞧,不会做什么的。”
那小乞丐果然识得这花纹,瞬间面白如纸,活像见鬼一样,死瞪着他狠狠退了好几步
,后脚跟却绊到门槛,摔了一跤,但他又立刻站稳,逃命似地朝后殿深处狂奔而去,一溜
烟就不见踪影了。
这下换薛千韶愣了,他本来想问小乞丐这庙有没有后门,却把人给骇跑了。
不过被他这样一闹,薛千韶心中一点近乡情怯的复杂心绪,倒也淡了些许。整顿了心
情后,他便也往后殿探去,好不容易寻到了虚掩著的后门,推门出去,却见院中一片灼目
火红。原来已是海棠盛放的季节了。
昔年只有手臂粗的海棠树,今已合抱,满树海棠花娇艳,似火,似血。
其实灭门那夜发生了什么,他即便恢复记忆,也还是模模糊糊的,也许是当时年纪太
小,又或者是惊惧过度,他只记得一具具尸体倒卧在地,鲜血横流,不知哪处的院子起了
火,一样是红的。
牵着他逃跑的人一个换一个,先是奶娘,再是亲娘,接着是小厮、护院的武者……耳
边传来的话,无非就是那么几句:
“我什么也没做啊!仙长饶我一命──!”
“仙长饶了我的孩子罢!”
“带小少爷走!不要停下!”
“小少爷往这里,别看了,快走罢!”
“小少爷别回头看,乖乖跟着邹叔走,好吗?”
“小少爷,千万别回头啊……”
于是他真的始终都未曾回头。尽管火烧连天,把他和爹娘的院子都给烧了;尽管连庭
院里,那株他诞生之年种下的海棠都起了火;尽管无数家人在他身后哀鸣、惨死,他都不
曾回头。
即便已经跟着护院的邹叔,逃到了城外的山头上,他也依然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回头
,就有踩着飞剑的修士发觉了他,要将他也赶尽杀绝。
是以一直到如今,他才真正看见了遭逢灾劫后的薛府,却只见草木葱郁,莺飞草长,
海棠似火,好一幅春日胜景。
城春草木深。
附近的修真门派太少了,能屹立百年的更是别无分号,他如何猜不出,屠灭他家族的
就是明山派?可那又如何呢。
或许从逃出这座宅邸开始,他就已失去了为家族复仇的力气,他只是个连回头看一眼
都不敢的胆小鬼罢了,连仇恨的资格也没有。
-待续-
不太愉快的一章,但一直都想这样写(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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