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何处觅残春(42)故人

楼主: lingshia (泠夏)   2022-09-30 19:54:20
  薛千韶神思恍惚之际,一名魁梧的中年男子闯入他的视野中。他手中握著柴刀,穿着
和方才的小乞丐一样落魄,漆黑双眼却像鹰隼,警醒明亮。
  细看,方才那小乞丐正躲在男人后头,神情微妙地偷觑著薛千韶。
  男人开以浑厚低沉的嗓音开口道:“阿伶说,你自称是薛家的人,可是真的?”他虽
然开门见山地发问,面上却是毫不掩饰的怀疑,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愤恨。
  在薛千韶看来,男人不过是个武者,还未到能引气入体的程度,即便举著刀,也不对
他构成丝毫威胁,便诚恳地道:“绝无虚言。阁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人皱了皱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薛千韶。”
  男人的神色更难以言喻了,他微微睁大了眼,静默半晌后垂下手,道:“请跟我来,
祖爷爷要见你。”说罢,他转头便走。
  小乞丐跟了上去,扯住男人的衣角,不敢置信地低声道:“真的是这个名字?不是祖
爷爷瞎编的?可他说的小少爷,如今也该两百多岁了吧?怎么可能……”
  小乞丐说话的声量并不大,但那只是对凡人而言。薛千韶听见他话中的关键词,微微
一愣。难道当年尚有其他幸存者?可即便有,都已过去了两百年,凡人早化为一抔黄土,
他们口中的“祖爷爷”又是怎么一回事?
  男人并未回答小乞丐的话,只是沉默地领路,带着薛千韶在断垣残壁间穿梭,光看此
地的荒废程度,实在难以想像这里还住着活人。
  小乞丐偷瞄了薛千韶几次,最后好奇心占了上风,便落下几步到他身边,问道:“你
难道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吗?”
  薛千韶反问他:“为何这么问?”
  小乞丐打量着他的脸,道:“听说修道能延年益寿,不老不死,但我看他们还是会老
的,像你这样的……我没有见过。”
  薛千韶顺势又问:“你见过其他修道的人?”
  小乞丐犹豫片刻,答道:“祖爷爷就是,但他现在看上去实在是……”他像是找不到
词汇来形容,眉毛都挤到了一处,支吾半天,只道:“你等会见到,就晓得了。”
  薛千韶问道:“你叫做阿伶罢。为什么喊他祖爷爷?”会有此一问,是因为他看得出
来,男人和阿伶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似乎还是十分熟悉,像是共同生活的样子,便推定
他和那位“祖爷爷”,应当也没有血缘上的牵系。
  阿伶偷觑男人的背影一眼,见他没有责骂自己多话的意思,才指着他道:“我是被阿
连叔捡回来的,和祖爷爷也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都这样叫他,因为祖爷爷年纪太大了,
没人知道他究竟几岁。阿连叔曾受他恩惠,才一直供养着他,在阿连叔之前,还有几位更
年长的伯伯也都是如此。我们一直都靠这块地过活。”
  阿伶说话时,他们正好路过一片被开辟成菜圃的地,田地里的蔬菜长势良好,想来正
是男人和阿伶鼓捣出来的。
  未几,他们来到一间厢房前。这厢房好歹四面都还有墙壁,只是不知为何,窗户皆用
木板封死了,屋顶也是用各处蒐罗来的瓦片,七零八落地覆蓋了好几层,光看着就透出一
股怪异气息。
  薛千韶蹙了蹙眉,发觉自己竟瞧不出半点气机运行的轨迹,换言之,此地的因果对他
而言不可探测。
  这只意味着,此地将发生的事与他有很深的牵涉,他已涉入局中,无法窥探天机。
  男人在推门前停下脚步,回头道:“在这稍等,祖爷爷时常意识不清,我再提醒他一
次,省得他忘了要我带人来的事。”说罢,他便推开一道窄窄的门缝,侧身溜进去,又阖
上了门。
  阿伶又道:“祖爷爷现在记不清事情了,身子也大不如前,先前他至少还一天吃一顿
饭的,现在都能连着几周粒米未进,又不让我们把饭菜收走。看着饭菜放在那馊掉发霉长
蛆,祖爷爷又是那副样子,我也觉得怪吓人的……待会我也不进去了。”
  薛千韶心想,若真是修真者,自然是能辟谷的,但阿伶所说的状况,倒像是那位“祖
爷爷”寿元将尽,如今不过是苦苦撑著而已。
  半晌,男人从里推门出来,对薛千韶道:“进来罢,祖爷爷畏光,要尽快关上门。”
  薛千韶进门后,男人便退了出去,将门阖上。甫一进屋,薛千韶便见到无数难以看出
颜色的破布层层披挂,几乎遮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处,似乎是用来挡光的。布料散发著久
未见天日的湿霉味,让屋内的腐败气息更加浓烈。
  穿越无数破布之后,薛千韶来到屋内唯一的净土。这里只有五六步宽,放了一张破旧
的罗汉椅。一名枯骨般的老叟盘坐在椅上,此时正侧着单边的耳,似乎在倾听薛千韶的脚
步声,混浊的眼珠却毫无焦距。
  老叟听见脚步声停下了,便用极其苍老的嗓音缓缓道:“真是小少爷吗?我只见着好
亮的一团光……老朽是庶务总管薛尧,您可还认得我?”
  薛千韶并未再靠近,只是平稳地唤了声:“尧叔。”
  他还记得薛尧。大家族会请远支庶族的族人来主理庶务,辅佐家主,尧叔便是当年辅
佐他父亲的人。仔细一看,老人几乎不成人形的轮廓,依稀还是有几分当年精明干练的影
子。
  薛尧听了这一声唤,皮包骨般的面部艰难地动了起来,让人担心他的皮肉是否会被骨
头撑破。最后他的脸拧成一副哀戚神情,涩声道:“这声称呼……当真是小少爷才会喊的
……!当年我去王城外办事,逃过一劫,后来听闻淮王和王氏遍寻不著小少爷,便在风头
过后回来守着,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两百年,就算老奴侥幸筑基成功,也已是风烛残年……
万幸,万幸,还是等来了您啊……!”
  薛尧泪流满面,哽咽道:“无论您是不是本人,老奴都宁愿相信了。小少爷流落在外
的几年,必然也吃了不少苦头罢?但老奴见您满身光辉,嗓音听来又这般年轻,想来也是
有奇遇的,您该至少是个金丹修士了罢?”
  薛千韶道:“我如今已修练至金丹圆满,也成了一派掌门,尧叔不必担心。”
  薛尧闻言,嘶声大笑道:“好啊!好啊!好啊──!苍天还是愿意还薛家公道的!薛
家数百年福泽啊,尽数钟于小少爷一人!”
  他笑得有些疯狂,直至声嘶力竭后咳了几声才停下,忽然肃容道:“小少爷可知道,
当年淮王便是透过王氏,与明山派的人做了交易,让他们出山屠灭薛家?明山派身为修真
之人,竟涉入凡间斗争,图谋好处,与邪魔歪道又有什么分别?然而时至今日,明山派仍
受无数凡人供奉,天道岂能容得下他们?小少爷,您如今已是能人,务必要为薛家数百冤
魂伸冤,替天行道,方能平息家人的怨气啊!”
  薛千韶却只是静立半晌,随后平静地道:“尧叔,我不能动明山派。”
  薛尧一愣,满脸不可置信地讷讷道:“……如何不能?为何不能?您已经是一派掌门
,又是金丹修士,亲手屠灭明山派并非难事,且他们确实背负薛家无数人命,于情于理,
或以因果来论,您都绝对有此资格啊!”
  薛千韶又沉默片刻,继而娓娓道来,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尧叔,动念要杀薛氏满
门的,终究是淮王,而非明山派。再者,明山派中也有无辜之人,并非所有人都参与了当
年之事。且追根究柢,当时殷国崛起乃是天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即便淮王未对薛家动
手,薛家累世为相,被牵连覆灭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薛尧从未想过会听闻这番话,愣了片刻,才干涩地道:“就算小少爷这样说,但所谓
天命又要何从论起?难道天命注定,我薛氏一族就必须举族惨死?”
  薛千韶垂首,轻轻摇头道:“此事已过去太久,早失了天时。若当年尧叔或我,拥有
能倾覆淮王或明山派的力量,大约早就复仇了。可当时我等都无能为力,错过时机,这便
是天命。”
  薛尧听罢茫然地道:“……那薛家的血债,和我两百年来的忿恨不平、日夜煎熬,甚
至变成了这副模样还不肯阖眼,又该找谁追讨?”
  薛千韶屏息片刻,不忍地闭目道:“尧叔,对不起。”
  薛尧沉默了一会,接着嘶声怒吼:“小少爷不必对我道歉,去向薛家列祖列宗、冤死
的亡魂说罢!”说著,他一面用枯瘦的手撑起身子,转身到后头取了一物,又道:“薛家
冤魂可都还在这等著您呢!”
  他取出之物,乃是一面巨大的招魂幡,泛黄的白麻布上以血字写满了名字。在薛千韶
眼中,那面招魂幡被浓郁黑气缠绕,变幻莫测的黑雾中,涌动着一张张悲戚而扭曲的面容
,他们哀号著、嘶吼著、咒骂着,即便过去两百年,依旧怨气冲天,从未有一日安宁。
  薛千韶按住了剑柄。
  与此同时,隳星魔尊站在厢房外的树上,居高临下观看屋中情景。
  两人破界后会落到淮城来,并不全是天意,而是稍微被他动了点手脚。因为他想要看
看,薛千韶会如何处理眼前这一切。
  ──是会为了道途斩断所有,或者身陷仇恨之中,让明山派血债血偿?
  不过他方才听了许久,认为结果已大致底定了。在那筑基期老者取出染满怨气的招魂
幡后,魔尊毫无意外地,看见薛千韶将手按到了剑上。
  ──果然,果然。他当年既能在圣渊前将匕首刺下,并将那段记忆割舍、封印,以此
重新踏上道途,今日有这样的结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魔尊暗想,同时感到自己的心中
像是燃著一缕冷焰,说不上是发凉还是发闷,矛盾至极。
  可薛千韶的下一步却令他瞠目。魔尊环在胸前的双手,也因此松开了些。
  薛千韶将剑带鞘摘下,平放在身前的地面,跪了下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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