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一刻,岩壁坍塌的巨响再次传来,看守坑洞口的弟子立时敲响警锣,彰示魔
族再次进攻的事实。席间不少人立时站起,准备应敌,楚铭远也起身道:“事已至此,无
论为了失散的门人也好,为了探明真相也罢,各门各派都需齐心往下层推进,诸位可有异
议?”
事到如今,也无人敢再提异议了。各门派长老便听从楚铭远调度协商,组织门人准备
攻克下层。九霄门身为领头羊,自然得打头阵,待九霄门第一批弟子火速整顿完毕时,楚
铭远却对薛千韶道:“我有一事需要请你协助。”
隳星也在一旁听见了这句话,冷眼望向楚铭远,挑了挑眉。
薛千韶无视于他,拱手道:“楚掌门请说,只要是薛某力所能及,必定义不容辞。”
一刻钟后,薛千韶沿着坑洞边缘,下探到安全地带边界,择了一处石桥盘腿坐下,将
栖凤琴置于膝上,屏气凝神。
距离底层的血池越近,修士心神也越是容易被干扰,所以直到战况稍稳前,需要他奏
曲助修士们宁定心神。
这事说来有些尴尬。九霄门其实有一峰专收乐修,但此番并未有乐修随队,导致楚铭
远暂时无人可用。不过楚铭远手上掌握各峰的秘笈玉简,区区清心用的琴谱,自然寻得出
来,最后只得将琴谱相赠,托薛千韶一个元剑修协助此事。
“若是我,就不会答应这种请托。”隳星仔细扫视周遭之后,又瞥了一眼在石桥下翻
涌的诡异血光,才在薛千韶背后盘腿坐下,一面不苟同地道。
薛千韶只道:“既然共同陷入这般境地,自然得互相扶持,这是修真界一贯的共识。
”
“其他人未必如此想。”隳星夸张地叹了口气,又道:“早知就不该提醒你耳坠的功
效。罢了,你死了我也活不成,只得夫唱夫随跟着你了,你可得悠着点。”他一边说,一
边亲暱地伸手点了点那耳坠。
守在附近石桥上的徐卓见状,怒不可遏地瞪了过来,却也无济于事。
除了徐卓,楚铭远还派了三名实力不错的弟子,确保薛千韶奏曲时的安全。就如此的
人员配置来说,隳星这个“身上带伤的太鲲山准长老”本是不必跟来的,但他仍借故追了
下来。
薛千韶也没有心思再与他拌嘴了,方才他已将曲谱背下,在心中演练了几次,但这还
是第一次实际上手弹奏,自然有几分踌躇。
幸好,实际操作起来,比预料的情况更加顺遂,开始鼓琴后,薛千韶便感觉胸口莫名
的压迫感骤减,思绪也比原先更清晰。
清泉般的琴音自指下流泄,岩窟中四通八达,带着灵力的琴声能够传得很远,即便细
小如丝缕,仍能柔韧不断绝,比一记剑招或者术法杀招的效力要持久得多,灵力耗费也少
,在这样的环境用以辅助其他修者,再适合不过。
片刻后,隳星听着琴音阖上双眼,也不知是修练或者闭目养神。
薛千韶重复著同样的调子,思绪逐渐净空,进入了空灵境界。石窟中的杀声尽退,他
仿佛置身空茫大雾中,凭五感摸索著方向。就好像他每一次琢磨剑招,静待明悟的时刻。
摸索琴修之道,对他而言如同本能。相较之下,他似乎永远无法悟得任何剑招的精髓
。
大师兄曾和他说过,他之所以学剑未能大成,是因为他的“杀意”没有了,出招时永
远会煞住剑、不愿伤人似的,是以迟迟无法勘透最后一层薄纱。
究竟是为何?他修了两百年的剑,从未想到答案,只能当作自己天性不适合。
大雾中浮现人影,他停下脚步。
抬头,只见无数身穿紫色门服的九霄门弟子,御剑围攻而来。
低头,他踏在一块断崖之上,崖下是无尽深渊,散发著薰人的腐败恶臭,以及浓重的
血腥味,无数魔物的影子于深处蠢蠢欲动。
在他与断崖之间,苏长宁狼狈地跪在地上。
他的心口被一柄银色匕首刺穿,血色在衣袍上晕染开。滴答,滴答,沿着袍角,一点
一点渗入土里。
苏长宁望着他,像是刚从噩梦中醒过来,随即坠入另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里,向来淡
然的黑眸此刻带着一点惶然、一点不敢置信。
他蠕了蠕唇,无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直到此刻,薛千韶才发觉,自己颤抖不已的手上,浇满了尚且温热的鲜血。
为什么?他木然地在心中重复,无法作答。
◆
那日有琴声奏鸣,人影如织。
湖畔柳枝摆动,带动白絮纷飞,吹至曲桥上的美艳女子发际,在那眷恋似地短暂停留
,又随风而去,不知所踪。
雪雁没料到会在此遇到槐香,因而脚步一顿,有了片刻迟疑。
槐香立在湖面曲桥上,斜倚栏杆,正将头上的簪子、腕上的镯子等退下几件,分送给
围绕在她身周的小戏子们。
这几日是林家老夫人的寿宴,要大办三日,林家除了请槐香来奏琴,自然还请了戏班
子等,此刻围着槐香甜甜道谢的,便是那戏班的小戏子们。
而槐香只是淡淡笑着,眼中却带着几分柔和,并不介意自己的头面因此减少了些,想
来对于这些东西是哪位公子赠她的,更是未曾在意过。
雪雁停滞太久,直到前头领路的小厮唤他一声,他才继续向前走。可就在他以为槐香
不会留意到自己时,她却道了声:“去哪?”
雪雁想了想,便也走上曲桥,答道:“天气闷热,我有些中暑了,林三爷好心让人带
我去歇一会。”
林三爷便是要求娶槐香的那位公子,也和苏长宁通过声气,所以他便安心地扯了谎。
槐香却淡淡地说了句:“是吗。”
雪雁不由有些心虚,扯开话题笑道:“师傅什么也没赠过我,我都不知师傅原来这样
大方。”
槐香回过头,遥遥望向那群已经跑远的小戏子,道:“入了这一行,一生必定颠沛流
离,有几人会真心待他们?聊胜于无的一点心意罢了,反正我也不缺这些。”说罢,她往
怀中取出一物递给雪雁,道:“你既这样说,这个便赠你了罢,多保重。”
雪雁不可置信地瞠大了眼,槐香却睨着他道:“接不接?不拿我可自己留着了。”
他这才接过槐香手中的物品。那是枚样式素净、甚至可用“做工粗糙”来形容的木簪
,唯一可取之处,便是它飘散著的浅淡木香。簪上有一层润亮的包浆,应该时常被拿在手
里把玩,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花魁会带在身上的款式,却因此显得弥足珍贵。
他心中惊疑,想着槐香姊应当不晓得苏长宁的安排,又为何会有此举呢?难道她看出
了什么?
槐香却只是不大耐烦地摆了摆手,道:“去歇著罢,不是中暑了?自己多留意些罢。
”
他便没有再问,只是对槐香行礼后退下,随着那小厮到一处僻静的厢房中闭关。
谁知,那一次相见,便是他与槐香的最后一面了。
他并不曾正经修练什么功法,只是按家传的无名残卷引气入体,筑基过程全得靠自己
摸索。无论如何,他终归是做到了,在筑基完成的瞬间,身契法咒同步碎裂,再也无法制
辖他。
他终于又是薛千韶,而不再是身不由己的“雪雁”。
但他筑基时的动静惊动了人,他还未巩固修为,便有三人夺门而入。他们身上穿着紫
色的九霄门门服,只是看上去比苏长宁的品阶要低许多。
其中一人低声道:“看,是不是他?刚刚才筑基的……”
另一人斜了他一眼,让他闭上嘴,接着对薛千韶瞇眼笑道:“这位小修士,你是不是
苏师叔要找的人?”
薛千韶当即警惕地站起身。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眼下的境况透著古怪。苏长宁每次
前来,都是单枪匹马、悄无声息,又怎会派人来找他?
然而无论他答与不答,对面的修士都已经失去了耐性,第三人急躁地道:“管他是不
是,带走就对了!”
薛千韶退了几步,一面偷瞄旁边的窗子,想着是不是能从那里出去,却忽然听见一声
闷哼,定睛一看,只见其中一名修士被从后一剑贯穿胸膛,随着剑刃抽回,那修士也猛然
跪倒下来。
另两人见状,惊恐地唤道:“苏师叔──!”
紧接着,另一人也被一剑穿心。那剑优雅回身,又刺向最后一人,那人尽管有心躲避
,却怎么也避不过这看似缓慢的一剑,最后摀著胸口、瞠大双目,气绝身亡。
门口唯一还立著的人影,自然是苏长宁。
他看上去神色平常,只是他脚边的几具尸体,以及剑刃上淌落的鲜血,都刺眼得令人
无法忽视。薛千韶的呼吸变得急浅,喉头发紧,不知该先问什么。
苏长宁却不容拒绝地走上前,单手拥住他,低声道:“找到你了。”
薛千韶在他怀中不敢动弹,浓郁的血腥味扑鼻,都是苏长宁身上沾到的。随后他感觉
到,苏长宁的动作十分僵硬,身周威势也令人本能地惧怕,远不是他一个刚筑基的人能扛
住的。
他努力挤出声音,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槐香姊呢?”
苏长宁僵了一下,才冷硬地道:“死了,被他们杀的。”
薛千韶瞠大双眸,无法相信方才听见的话。他不过闭关冲击筑基半天而已,怎么可能
……
苏长宁接着道:“但她说,只要救你离开,她就不会怪我了,所以我会做到。”
薛千韶愣愣地道:“所以、你杀了人?”
苏长宁言简意赅道:“他们都得死。”
他的语气太过冰冷,薛千韶狠狠颤了一下,不等他再做出下一个反应,苏长宁已仗着
体型优势,用单臂将他托抱起来,同时握紧长剑,从窗户跃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路上,薛千韶如同陷入梦魇,恍恍惚惚。林家原本正在举办寿宴,热闹喜
庆非凡,此刻却不见半个活人,只见屏风、桌椅等摆设凌乱无比,且不论途经何处,都不
时能见到倒卧的尸体。那些没了气息的人,无论是九霄门修士、林家下人,甚至林家的公
子小姐,皆是一剑致命,毫不拖泥带水。
他太过震惊,甚至没有余力去细想,这些人究竟都是谁杀的。
直到他们抵达一处庭院中,薛千韶才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似乎是有不及逃跑的凡人
藏匿于此。苏长宁却一跃跃上高处,似乎在寻找什么,而那些凡人见苏长宁出现,皆面露
惊惧,如见恶鬼,只一味仓皇逃窜。
苏长宁的作为,也确实像个恶鬼。他以凡人远不能及的速度与身法,在短短数息的时
间里,便将这些人都杀了干净。
庭院中的最后一人,在死前凄厉地喊著:“仙人饶命!”
可如今沾满血腥、面色冷酷的苏长宁,又哪里堪称仙人?
薛千韶这才从噩梦中惊醒,颤声质疑道:“……你究竟在做什么?他们都只是凡人啊
!”
苏长宁却看也不看他,兀自前进寻找下一个目标,语气如常地答道:“救你离开。”
“我不需要被这样救……你不能够再杀人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一面说著,
薛千韶一面慌乱无措地挣扎起来。
苏长宁却以金丹境力压制他,道:“别乱动。”
随后他又喃喃唸道:“她说了,会原谅我。会原谅我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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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千韶也蛮惨的,初恋就这样轰轰烈烈血光之灾(
下章走向已经用倒叙法提过了,会解释清楚的。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