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第四十章 道别
“七之七到十之十之十一街区的各位听众早安,我是大家最喜欢的主持人 Sandy。又
到了这一周的开始,不过很幸运地刚好是除夕,是不是有种多赚到几天假期的感觉?不知
道大家除夕夜都打算怎么过,是要跟亲友一起去餐厅吃饭吗?还是准备好在家准备年夜饭
?当然我也知道有些听众因为工作的关系无法过节,真是辛苦你们了,希望等工作结束之
后,各位能有机会和所爱的人相聚。
说起来其实这几年农历新年愈来愈冷清了,大多数年货大街都因为卫生和社会秩序方
面的规定停办,只剩下一般店面,有几个市场还算是比较热闹,不过也没有以前那种百花
齐放的感觉了。也许有些人觉得‘现代化’、‘有序化’、‘文明化’这些标语的实现是
好事吧,我想每个人都深知公共卫生的重要性,但看见这些习俗被以‘进步’为名的扫荡
排挤,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可惜。
说到这个,这边想提一下吕亭文教授为《中央艺术大学学报》撰写的论文〈剧场未来
的窄巷〉,不要听到‘论文’两个字就被吓跑了,吕教授写的东西其实很多都很平易近人
,比起学术界内部交换的文章更像是教科书那样面向学生的写法。一开头,吕教授提到她
到偏乡小学和孩子们一起改编和表演《人民公敌》的经验。
为了避免让班导惹上麻烦,故事背景被搬到了奇幻世界,其余的吕教授并没有自己更
动太多,原原本本地说了市镇为了经济不顾浴场水源的污染,反倒将发现问题的医生视为
全民公敌的故事。不过几个孩子对这个故事有很多疑问,‘不用脏水不就好了吗?’、‘
医生好笨喔,为什么不去找受害者帮忙,要找做错事的人呢?’、‘市长跟市民说谎,不
能跟国王检举吗?’于是市长变成了国王,医生变成了法师,浴场变成了实际上后患无穷
的魔法许愿池。整个故事似乎变得不同了,但核心的价值却还是相同的。
无论再怎么试图禁止、再怎么试图抹灭,也许同样的故事总是会有再被说出来的一天
,以不同的姿态重生。”
除夕夜,原本许至清还在暗自期待也许今年的农历新年能够和伙伴一同度过,但就和
他父亲被带走的那年相同,他没能像是这个时节每个人都挂在嘴边的祝福那样,安稳地过
个好年。前一天许至清跑了趟市场,接着花了一整个早上的时间包了八人份的水饺,分装
之后冷冻。他内心不是不焦虑,不过这是他的一点私心,就算不能一起过年,他希望能用
这种方式和大家联系在一起。
包的时候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郑楚仁他们那三份送出去,然后他在傍晚看见了礼
物卡消费的纪录。
许至清心脏差点就要撞破胸膛,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喜还是该忧。
今天他如同往常起得很早,距离他们的约定时间还有大半天,许至清便先出门送了三
趟外送。他没有和直接和四个伙伴碰面,而是透过门口的通话器通话之后把保冰袋留给了
管理员,至少他还能亲口对他们说“新年快乐”,这样许至清已经很满足了。
他其实是想见他们的,他当然想,但这份寂寞和他们的安危比起来微不足道,在一切
尘埃落定之前,他得保持好距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都在家里反复翻阅他父亲的日记,还有他母亲的手机。他对吴谦
仁的记忆虽深,了解却不多,当时不过十四岁的许至清只知道是这个人抢走了他父亲,之
后成年的他没有再见过吴谦仁本人,只是经常从被派来问话的警察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在起诉他父亲时,吴谦仁列出了许多罪状,光是违反《艺术从业人员评级法》有刑责
的规定就有好几条,还要再加上更加严重的资助反政府势力,以及显然是为了抹黑他父亲
形象的通奸罪──没有实质的证据,只有声称和他父亲发生过关系的“粉丝”。
“看在许先生对我国艺文界的贡献上,检方已经十分宽容。”许至清还记得吴谦仁曾
在接受采访时这么说,台面上装得冠冕堂皇,台面下却一次次威胁他母亲最好不要继续制
造麻烦,在深夜派人闯进他们家中搜查。许至清是害怕的,但他不想让父亲被捕之后就没
有一晚好眠的母亲安心,那是他演过最长的一场戏。
如果是吴谦仁……许至清揉揉眉心,是不是其实都一样,不是吗?能爬到这个高度的
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郑楚仁知道了多少?应该比许至清要多吧,他到底有什么打算,到底在计划什么?
晚点他就能当面见到郑楚仁,但许至清有预感他不会听见想听见的答案。
他在约定时间前两分钟抵达咖啡厅,远远地他便认出了郑楚仁的背影,像是许至清母
亲葬礼时那样坐着轮椅,微卷的黑色长发散在肩上,皮肤比平时要更加苍白,正试图推上
人行道有点高的路缘。许至清和郑楚仁对上视线,意识到对方意图的他匆匆小跑上前,问
道:“需要帮忙吗?”
郑楚仁抬头看着他,眼底下的阴影透露着明显的疲惫。不过才一星期的时间,他看起
来却清减了不少,原本就棱角分明的颧骨锐利得像是会穿透皮肤。许至清有意识地控制着
呼吸,对郑楚仁露出友善但陌生的笑容。郑楚仁微微垂下眼,说:“麻烦你了,平时我可
以自己推上去的,但昨天手受了伤,不是很好施力。”
“不麻烦。”许至清把轮椅推上了人行道,“你要去哪呢?”
“来买杯咖啡,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我正好也要买咖啡。”注意到郑楚仁掩饰不住的晦暗情绪,许至清接着补上:“不
是因为觉得你很漂亮想搭讪你,我是真的来买咖啡的。”
冷凝的表情融化成不明显的笑意,郑楚仁摇了摇头,说:“是搭讪也没有关系。”
进门时有几双眼睛看了过来,但很快便为了避嫌而移开,许至清点了杯美式,郑楚仁
点了拿铁,和平时他们的习惯相反过来,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你等会有急事吗?要不要一起走走?”
郑楚仁点点头,“正好天气还不错。”
“对吧?我早上看到就想洗棉被,可惜我上星期才洗过。”
“那么人代替棉被晒晒太阳也好。”
“哈哈,不过人大概晒不出同样的味道。”
“说不定可以。”
没有一点实质意义的对话,却是他们两个都想要也需要的,在即将消逝的阳光下,许
至清推著郑楚仁走到附近的公园,或者应该说是郑楚仁在引路,许至清只是把手搭在轮椅
上,遇到段差和路缘时帮忙施点力。最后他们在一处空旷的草皮停了下来。在这样视野没
有遮蔽的地方,监视器材总是比较少,不知道是没有人想过需要隐瞒的对话会在这样的场
所进行,还是单纯地想节省开销。
许至清轻轻叹了口气,在轮椅边坐了下来。
“老大。”
他不需要问出问题,郑楚仁便开口解释:“我找到办法了,很快就会有结果,说不定
还能赶上洛基的生日。”
洛基的生日是情人节,距离现在两个星期的时间。许至清有些诧异,他很少听到郑楚
仁用这样肯定的语气说一件不完全在他们掌控中的事情,郑楚仁可是连“明天见”也不会
轻易说出口的人。
“什么办法?”
“敌人的敌人不一定是朋友,但可以利用。”
“你要和哪个检察官做交易?”
郑楚仁扭过头看他,惊讶的情绪没有在脸上停留太久,便被染著暖意的无奈取代。“
我早该猜到你不会安分地等我消息。”他说:“看来照看其他人的责任不够消耗你的精力
。”
“毕竟我每天都会晨跑嘛。”许至清开玩笑地说:“我就只有体力还算不错了。”
“套一句洛基会说的话。”郑楚仁挑起眉,“如果你只有体力还算不错,世界上绝大
多数人就只剩死后为植物提供养分的价值了。”
“这种话你说起来有点可怕。”
郑楚仁勾起嘴角,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现在在查铃铛和 Sue 的人并不是走私案
的主负责人,而是想和他争功劳的另一名检察官,为了不让他如愿,主负责人会帮忙证明
他们的清白。”
许至清皱起眉,“这样真的就够了吗?”
“当然还需要一些筹码。”郑楚仁语气轻松地说:“他们现在会忙着抢功劳,是因为
上头就要任命高检署的检察长了,我可以许诺他一些好处。”
“你们家……”
“矫正中心和矫正官的制度是我祖父帮忙建立起来的,一直到我父亲那辈都还在提供
营运上的协助,虽然在我父亲过世之后我有意赔掉了一些资产,断了这方面的合作,不过
能说得上话的人还在,他们在司法体系里的声量不小。”
许至清不可置信地看着郑楚仁,下意识抓住了他的手,就和他说起过去时的语气同样
平稳,感觉不出一点动摇。反倒是许至清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著,压抑著翻涌的情绪
。“可是──”许至清清楚记得郑楚仁说过的话,“那他还──”
“他对自己的继承人有一定的期待,而我并不符合他的期待。郑大老板工作忙碌,也
不知道怎么教养孩子,所以他找了一个‘专家’,告诉对方他希望我成为的模样。在把我
交给矫正官的时候他说了:‘该罚就罚,不用看在我面子上放水,我知道这孩子有多固执
。’”郑楚仁耸耸肩,“要是他能看到我后来都做了些什么,大概会死不瞑目吧,真是可
惜了。”
他摇摇头,露出自嘲的笑容,“其实我本来有机会把矫正制度这个毒瘤拔掉,当时我
就该加深和他们的合作,借机蒐集证据之后公诸于世。可是当时的我不够成熟,只想着要
跟这些恶心的制度和恶心的人断绝关系,要再恢复合作就很难了。之后有了大家,Sue
和 Phi 都曾经提议过要做这个主题,不过我一直没有同意,能够达到的效益和风险不成
正比。”
许至清握紧他的手,说:“那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不会为做不到的事情责怪自己。”郑楚仁微哂,捏了下他的手指之后轻
轻抽回,话锋突然一转,“接下来几个星期很关键,看好大家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知道
干等的感觉很难熬,但我不希望更多人被牵扯进去。”郑楚仁接着抽出钱包里的礼物卡交
给许至清,“这个看你要拿给谁用,我还是会定期查消费纪录,只是应该暂时没办法跟你
见面,如果我本人到不了,我会找可以信任的人帮你。”
许至清连忙推拒,“你留着,我有跟其他人约见面的办法。”
“留在我这边我也会销毁,毕竟没办法保证不会被看到,看到之后不会循线查到我们
是怎么约碰面的。”郑楚仁把礼物卡直接放进许至清外套的口袋里,“别忘了照顾好自己
,等这一切结束之后再见。”
郑楚仁推著轮椅就要离开,许至清想也没想便伸手拦住他,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自己想
说些什么。
他只是莫名惊慌,不愿就这样放郑楚仁走。突然想起自己本来要交给对方的东西,许
至清从背包里拿出包在纸袋里的水饺,放在郑楚仁盖著外套的腿上,“我昨天包的,想说
没办法一起过年有点可惜,也不知道你们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我──”他再次抓住郑
楚仁的手,“大家都需要你。”
郑楚仁失笑,拨了下许至清的头发,答道:“也不是不会见面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他打开纸袋瞥了一眼,“谢谢,今晚我会和他们一起想着大家守岁的。”
为什么?为什么之前连再见也不愿说,现在却一次次承诺未来的重聚?许至清不明白
,他从郑楚仁的表情和肢体语言都看不出端倪,连之前习惯性在焦躁时敲打的手指也放松
地搭在膝盖上。他想就这样跟上去,却又顾忌著自己的身分可能带来的麻烦,他不希望在
郑楚仁已经有解决办法时打乱对方的计画。
他并不怀疑郑楚仁有确实的计画,但却不确定郑楚仁准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我得走了,至清。”郑楚仁抱了他一下,“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许至清待在原地一直到郑楚仁离开为止,回家路上不断回想郑楚仁刚才说过的每一句
话,眉头深深锁著。走到半路,他猛地停了下来,内心隐隐的不安凝聚成实体,刚才郑楚
仁提到查案人时说的是“查铃铛和 Sue 的人”,并不包含自己。
不对,许至清从一开始就该注意到了。如果郑楚仁也是嫌疑人,他根本不会和许至清
见面,只会像之前迳自前去寻找线索时那样,做好独自承担风险的打算。也许郑楚仁是有
了点改变,也许他是在他们的坚持下开始会向他们报平安,开始会事先征询他们的意见,
但郑楚仁还是郑楚仁,他说“安全第一”时指的从来就是他们几个的安全。
被过去的同伴供出来的只有铃铛和 Sue,郑楚仁是主动把自己牵扯进去的。
攥紧被郑楚仁塞进口袋里的礼物卡,许至清深吸了口气,压抑住直接上门质问对方的
冲动。敌人的敌人可以利用,许至清一边以放慢的脚步往家里走,一边梳理满头的乱麻。
等回到了家,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不可以让大家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