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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中庭传来孩子追逐的笑声,江砚半躺在贵妃椅上,透过半开的窗子往外远远看着
,春意渐浓,社区里种了几株樱花,小小的花朵盛开着、形成一片白色花景,偶尔有风吹
过,细碎的花瓣便会跟着风四处飞散,落得一地都是。
这个社区旁边就是某间升学率特别高的国中,因此住户多半是有孩子的家庭,几乎整
日都能听到大小孩子的喧闹声。
刘春望家买在比较高的楼层,那些声响隔着一段距离,褪去尖锐和嘈杂,变成催眠的
白噪音,江砚看着看着,脑袋一歪,就在贵妃椅上睡着了。
傍晚,出门去办事的刘春望回家的时候,就看到江砚半躺在窗前睡着的样子,靠着的
抱枕几乎要掉下来,保暖的毯子散落在地上。
屋子里有中央空调,保持着舒适的温度,刘春望靠过去,看江砚睡得很熟,也就不吵
他,替他盖好毯子,再将空调温度调高些,就轻手轻脚去煮汤。
从江砚住进来,已经将近三周,台北的气温从过年那时刺骨的寒冷、逐渐转暖,照顾
人的生活虽然单调,可并不乏味。
将已经退冰好的鲈鱼排拆开包装、切块,和姜丝葱段一起放进炖锅里熬煮,刘春望拿
著汤勺搅拌,耐心等锅里的水大滚之后才转为小火,鲜鱼和葱姜的味道混在一起,慢慢在
屋里散开。
接江砚过来之后,他曾经打电话回去给当中医的伯公询问怎么照料术后的病人,因为
捐出大半肝脏,此时江砚需要多摄取好的蛋白质,鲈鱼是不错的选项,因此刘春望便上网
订了一大堆的速冻分切金目鲈鱼排,连着三周每天雷打不动的炖给江砚喝。
江砚是好照顾的人,非常配合,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几乎不
曾有什么抗拒,照顾起来十分轻松。
看着咕噜冒泡的汤,刘春望沉思著。
中午吃饱饭散步的时候,他们从社区一路走到外头去,绕着附近的街道走了两圈,比
起前几天要多走了许多路,回来的时候,江砚出了一身汗,说要去洗澡,刚好快递来,刘
春望就让他去洗,自己又去楼下领包裹。
只是没想到江砚洗完,原本因为散步完而红润的一张脸却苍白著,让刘春望吓了一跳
。
起初问了两次,江砚都说没事,直到他无意间卷起袖子、刘春望看到他手肘上突然出
现的瘀青,逼问之下,才知道前一晚关掉的热水器还没打开,他看刘春望不在,自己跑去
阳台要开,但是热水器安装得比较高,他拿凳子垫脚,却没有留神、摔了一跤。
好在手术缝合的伤口没事,但仔细检查,除了手肘撞到地上的瘀青之外,江砚的膝盖
也青了一大块、还微微冒出血丝。
这三周以来,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当下刘春望边帮江砚上药、脾气就有点
上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只是开热水器而已……”坐在沙发上乖乖让男人上药的江砚回答。
刘春望停下动作,抬头盯着江砚,“我说的是,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向来温和的人一冷下脸就显得特别疏离,江砚被这话问得愣住,过了半晌才纳纳道:
“我想说手术的伤口没事……”一双手抓着长袖T恤的下䙓,将衣服都捏皱了。
就算问了也没用,江砚根本不觉得这是需要告诉自己的事情。刘春望重重吐了口气,
贴好江砚膝盖上的纱布后,又问:“还有没有哪里疼?”
江砚摇头,低着脸,抿著唇十分安静,像做错事情的孩子。
但是刘春望没被他这副模样呼拢过去,江砚只是知道自己情绪不好、本能想要认错,
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反应这么大。
包扎好了,他拉下江砚的裤管,依然蹲在江砚面前,“……你需要帮忙,就叫我,你
受伤了,也要告诉我,不要逞强……知道你受伤却忍着疼不告诉我,这让我很挫折,江砚
。”一双手放在江砚的大腿上,掌心的温度隔着裤管熨在肌肤上,让江砚心里狠狠一颤。
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说,江砚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回话才可以。
开热水器不过是一件小事,在刘春望的照顾下,他的体力已经恢复很多,不像刚手术
完时连路都走不好,他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只是没想到会一个重心不稳跌倒。
整个身体摔在地上的瞬间,江砚浮上脑袋的念头是惨了,好不容易起身,他第一时间
先打开腹部伤口上的纱布,确认伤口没有裂开,才松了一口气。
洗好澡、看见刘春望回来时,他下意识就想掩饰起来,江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三十几坪的屋子里,只有外头远远听不清的嘈杂声,江砚盯着刘春望头顶上的发旋看
,从相识以来,一直都是男人在发现他的脆弱、安抚他的难过,就算自己不说,刘春望也
能敏锐的察觉他的需要,伸手拥抱他。
这样的刘春望,第一次对他示弱。
江砚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这般,因为他隐瞒了受伤的事情不说而感到挫折。
若说心疼、舍不得这样的情绪是单向的给予,挫折这个词,在关系里则是一种索取
,索取更近一步的亲暱,江砚不是第一次和人建立紧密的关系,回想起来,似乎都是另一
方的主动靠近、自己则假装被动接受,很少有人向他索取这样的依赖。
‘受伤了就受伤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江砚想起徐瑞丽说过的这句话,‘你是大哥
,要勇敢,一点痛就哭、就要看医生,叫你弟弟要依靠谁?’那应该是他很小的时候,到
底妈妈为什么对他这样说,江砚已经想不起来了。
但是“小病小痛不需要对外言说,反正总会痊愈”这个想法已经深植在江砚的脑袋里
。
只不过,到底什么样的疼痛、什么样的伤口,要被划分在需要说出口的范畴,江砚并
不清楚。
拉肚子不需要说,拉完过一阵子就好了;对虾子过敏也不要紧,红疹反正睡一觉就会
褪去;跌倒了碰撞出瘀青或者流血,就算不擦药,也不过只是好的慢一点罢了。
拿这些事情去烦徐瑞丽,换来的只会是妈妈的冷脸,还有“你不要以为这样今天就可
以不用读书”的警告,就连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烧了两天,妈妈也会要他振作起来,否则
本就不聪明的他可能成绩会落后更多。
确实在那之后,打起精神去学校上课没多久,他的烧就退了,日子照样过著。
久而久之,江砚也觉得这些事情不需要大惊小怪,只要振作起来继续生活,总会好的
。
他踌躇地捏着衣䙓,张了张口,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
明明江砚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却荒唐地开口道歉,刘春望的脾气瞬间就被心疼取代,
他低着头,隔着裤子轻轻吻了贴著纱布的地方,安静许久,才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不
告诉我的,你不需要道歉,我只是舍不得,希望你能多依赖我。”
江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抚摸刘春望的面颊,男人脸上的心疼表情,这阵子以来他
已经非常熟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才突然在江砚的眼里变得清晰深刻起来。
和自己在一起,刘春望就似乎都是这样的神情,只有偶尔才会真正开怀地笑一下,“
……我下次知道了。”江砚回应道,他知道刘春望是真的担心自己,他愿意为了这样的刘
春望试着更加去依赖对方。
安静的室内只余火炉上的煮汤的声音,刘春望盖上锅盖,看江砚歪躺在贵妃椅上姿势
睡不太舒服,便把人抱起来、安顿在主卧床上。
因为捐出了大半肝脏,江砚特别容易疲累,经常到下午就体力不支,被移动了位置也
没有醒来,只是缩了缩,迷糊中将自己卷进棉被里,将脸埋得更深,继续熟睡。
在医院住院的几日,江砚经常恶梦和呓语,好在出院之后睡眠品质逐渐转好,刘春望
想着让他多休息一些,没打算吵醒他,伸手去拨开江砚散乱的浏海,轻轻用指腹摩娑了下
额角上已经脱了痂的伤疤,坐在床边安静地看着江砚的睡脸好一会儿。
房间里的窗帘很厚重,将傍晚的余晖全都挡在外头,只有些微光线从没合拢的边缘透
进来,江砚闭着眼睛,略长的睫毛随着浅浅的呼吸颤动着。
在江砚来以前,这间屋子已经很久没有刘春望以外的第二个人长时间进驻,原先专门
为两个人生活而规划的空间设计,在离婚之后,清理了另一个人生活的轨迹,用一个人的
物品安顿,怎么样都显得空旷,尤其是特意为离开那个人设计的角落,因为习惯不同,很
难贴近刘春望生活的方式来使用,成了堆积灰尘的所在。
反正不过就是个睡觉的地方,这几年刘春望也没想过要再重新装潢,就一直和无法充
分利用空间的屋子相处著。
如今不过是多了一个人,整个空间突然像是活起来了一样,褪去黯淡,随着江砚的呼
吸起伏著。
因为照顾江砚,刘春望久违的长时间待在家里,那些与他格格不入的各种装潢,突然
就变得恼人,像是过矮的抽油烟机,老是让他在煮汤时撞到头;独立隔开、设置了一堆层
板却因为很难整理的衣帽间、让他常常洗好衣服却因为懒得收进衣帽间而随便先堆在卧室
某个角落等等。
他教江砚要把自己的需要说出口,可反过来看自己之前的生活,其实他也是在生活中
不断忽视自己的需要、将就一切的人。
很多事情,只有一个人时不会特别去察觉,要仰靠与不同的人摩擦,才会碰撞出其真
正的形状。
这时候的天黑得快,窗外橘黄色的光亮没有多久就尽数消散,刘春望又看了一会儿,
直到卧房整个陷入黑暗,他才放轻脚步离开,关上房门。
江砚是被一阵电话声吵醒的,这阵子徐瑞丽在大阿姨家休养、工作也请了长假,除了
江磐和小舅舅偶尔询问他身体状况的讯息之外,几乎没什么人会联系他。
他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听见一声熟悉的“阿砚啊”瞬间清醒过来。
是阿嬷。
老人家似乎不知道徐瑞丽开刀的事情,劈头就先数落了消失已久的媳妇一番,又问江
砚怎么元宵没有回去拜拜,江砚慢吞吞地起身,只是嗯嗯嗯的回著,委婉地说最近有事,
唠叨的老人似乎也不是真正想了解,又自顾自地讲了一些琐事,像是她老了、惹人嫌了,
连自己带大的孙子都不回来探望了;家里的小黑被带走之后、没有狗陪她去种田、看顾家
里,总觉得有小偷觊觎农作物等等。
等到电话另一头停顿,江砚才问:“阿嬷哪有闲敲电话来?(阿嬷怎么有空打电话来
?)”毕竟他不回家过元宵节也不是一次两次,老阿嬷从未为了此事打给他。
“……后个月恁老爸爱共恁母拍离缘官司,你甘知影?(下个月你爸跟你妈要打离婚
官司,你知道吗?)”
江砚呼吸一滞,顿时不知道要不要老实回答,卧室没开灯,他被垄罩在黑暗里,耳边
老人家气愤沉重的呼吸声听得清楚,等着他说话。
“……嗯,安怎样?(嗯,怎么样?)”江砚问。
这话为老阿嬷接下来的数落开了话头,拔高的、铿锵有力的字字句句连珠炮似地透过
手机从后龙投到台北,“恁母啊真正系袂见笑的外省婆子、恁老爸艰苦一世人,啥物拢犹
未享受过,依离缘搁爱共恁老爸分钱,你做后生的评理一下,遮甘有道理?(你妈真是个
不要脸的外省婆、你爸辛苦一辈子,什么都还没享受过,她离婚还要跟你爸分钱,你做儿
子的评评理、这有道理吗?)”
“话毋是安呢讲,本来离缘就是厝内的钱一人分一半……(话不是这样说,本来离婚
就是家里的人一人分一半)”江砚试图解释,这些年来徐瑞丽也有工作,而且家里的钱都
是她从早先的标会到现在透过股票、保险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
老阿嬷当然不会理会他的解释,“哼?恁老爸趁的钱比恁母啊加真济呢!遮无公平啦
!(哼!你爸赚得钱比你妈多很多欸!这不公平啦!)”
江砚无声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阿嬷都听不进去,只好噤声,那些熟
悉的闽南语,劈哩啪啦夹带着对妈妈的批判、夹带着对爸爸选择离婚的盲目支持,还有对
江磐毫无反应的埋怨,飞快的语速形成巨大的压力,让江砚几乎要喘不过气。
除了江启铭之前要他选边站之外,这场官司江砚根本从头到尾没有参与半分,就连爸
爸正式提告、妈妈找律师帮忙,都还是辗转透过江磐才知道的,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干预?
这通电话持续很久,刘春望听见卧室里传来说话声,敲门进来,替他开了灯。
晕黄的光线一照下来,江砚拿着手机抬头望向他,一脸苍白,像是无声的求救,刘春
望见状快步走过去,连人带被抱进怀里,用气音问著:“还好吗?”
“……我阿嬷。”江砚将手机拿远,同样用气音回答。
从江砚的神情就知道这通电话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刘春望收紧了手臂,亲了亲江砚的
脸颊,给予无声的安慰。
温热干燥的嘴唇碰在脸颊上、整个人被紧紧拥抱着,江砚眨了眨眼睛,突然从阿嬷的
声音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刘春望的家、在刘春望的怀里。
不是在竹南的老家,也不是在阿嬷的目光下。
老人家嘴里的事情,根本不是他能够解决的,这一切的当事人是徐瑞丽和江启铭,不
管阿嬷跟他说多久,当事人都听不到,也不管他开口帮谁,也谁都不会领情──对于这个
家的一切,他无能为力。
对于这样的无力感,他不想再挣扎,也不想再证明自己还能做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做
,才是最好的。
那都是他没办法处理的事情。
是无解的。
有了这个认知,江砚原先因为这通电话而紧绷的身躯逐渐放松,冰冷的手脚慢慢恢复
知觉,他听见自己缓缓道:“阿嬷,歹势,我阁欲无闲,后摆才阁讲,先按呢吼。(阿嬷
,抱歉,我还要忙,以后再说,先这样。)”还没等老人家再说话,他就切断了这通电话
。
这是他活到现在三十几年来,第一次主动切断家里人的电话。
挂掉电话之后,他看着手机萤幕,感觉心脏怦怦怦怦跳动着,过了好半晌,挂掉的电
话都没有再打来,他才松了口气。
他侧过脸,睁大眼睛看着刘春望,“……我刚挂了我阿嬷的电话。”
刘春望也看见了,江砚的神情还有些愣,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有些恍惚,他亲了亲江砚
的眼皮,“嗯,是该挂了,不然晚饭要冷了。”
这时江砚才发现自己将整个下午都睡掉了,刘春望捞了一条毯子裹住他,免得刚睡醒
会着凉,然后才让他起身吃饭。
坐在饭桌前,江砚喝了两口热汤,睡了许久的身体和脑袋才感觉重新开机,看着对面
陪着他连喝三周鱼汤的人。
除了饮食之外,刘春望天天盯着江砚吃药、出去散步,帮他擦澡、换药,没有落过一
次,也从未流露出半点不耐烦的神色,担心江砚整日窝在室内太闷,偶尔还会载他出去兜
兜风。
江砚本以为刘春望说的照顾就像住院时一样,每天带饭给他、在他上厕所或洗澡时帮
把手,看顾他走动、免得跌倒了自己爬不起来,没想到会是这么细致的照料,怕他体重又
掉、怕他身体虚弱容易冷到,怕他不走动伤口长不好,顾着他吃、顾着他睡、顾着他走路
。
原先疼痛的手术伤口、虚弱的身体,还有萎靡的精神,随着刘春望的点滴疼惜,慢慢
被养好,变得茁壮,江砚想,若是当时没有回头下楼找刘春望,执意留在那个狭窄的小套
房,靠着每天三餐外送或许他的身体也能缓慢痊愈,但肯定不会像现在一样,被照顾得脸
色红润、连精神都稳定放松许多。
两人饭间聊了些琐事,江砚还没办法吃太油腻的食物,桌上都是清淡的菜色,吃起来
没什么滋味,他看着刘春望,突然就开口道:“……我想吃炸排骨。”
刘春望愣了下。
从出院到现在过了快三周,或许是饮食真的清淡过了头,才让江砚终于开口主动点菜
,刘春望回过神来,朝江砚笑了下,承诺道:“好,明天我去买。”偶尔稍微放松饮食标
准、吃些喜欢的食物促进食欲,也是好事。
提议没被拒绝,让江砚眼睛一亮,刘春望家附近有一间知名连锁排骨便当店,每次散
步经过时,里头传出来的炸肉香气总是让他忍不住吞口水,“我觉得可以直接包便当,这
样你就不用再煮了。”
刘春望看着他露出期待表情的小脸,狠心道:“吃炸排骨便当可以,鲈鱼汤还是要喝
。”伯公说手术后元气大伤、补汤至少要喝一个月才行。
“……噢。”江砚用筷子戳了两下碗里的鱼肉,乖乖夹起来塞进嘴里,表示自己没有
不想喝鱼汤。
昨天他偷偷打开冰箱看,发现鲈鱼排只剩两包,想着应该再一天就可以结束日日鱼汤
的生活,才高兴没多久,今天早上快递上门,冷冻库里瞬间又塞满了鲈鱼排──目测至少
还要再吃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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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砚:作梦都梦到自己被鲈鱼精追杀QQ
写这篇小说让我疯狂的查资料
这一篇新增的知识有
1.台湾已经利用原生种的山樱花培育出可以在平地开花的六种樱花,本章提到的新年后在
社区里盛开的是台农3号白花山樱
2.鲈鱼分很多种,有纯养殖、半养殖跟野生的,根据老一辈说法,野生的最好。(还顺带
了解手术后饮食常识跟各地做月子方法XD)
3.台北市热门的学区很难卡位,文中提的是金华国中,附近有很香的炸排骨便当(梁社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