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周伸出手，捏住葛霜花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她身上仍有一股淡淡的气息，跟自己身
上的黑气呼应着。她注视着他的眼神跟之前一样毫无畏惧，却已无过去那幽怨的空洞哀愁
。
他放开了葛霜花，仍不敢掉以轻心，过去两年来葛霜花总是拒绝他，让他没法相信皇后竟
会对他释出善意。
然而，这一天，皇后却真的对他极好，她说今天是月圆，邀请皇帝留下来赏月，共用晚膳
。晚膳的菜肴不少都是偏甜的江东口味，像炖鱼、煨面、烩排骨。尚食局知道皇帝用膳，
特地整治比往常还要得精美。
酒足饭饱后，晚香阵阵传来。皇后说是栀子花开了，挽著皇上的手，问要不要到院中走走
？两人在偌大的花园中漫步，韩周问道：“皇后最近发生什么喜事？大婚两年来，皇后不
曾展开笑颜，朕以为此生再也无缘见到皇后起舞。。”
皇后道：“臣妾只是想通了。”
韩周问道：“想通什么？”
葛霜花道：“臣妾当初不愿嫁人，自厌自弃。如今想通了，觉得既然要在宫中度过一生，
不如先把自己整治好，做点喜欢的事，日子也开心。”
韩周道：“你不厌弃朕了？”
葛霜花道：“臣妾从不厌恶皇上，厌恶的是自己的命运。之前宫女流萤说臣妾身在福中不
知福，让臣妾很是痛心。臣妾并非自愿生在将军府，那份荣华富贵却成了臣妾的原罪。或
许是因为这份痛苦，才让臣妾有了寻短之意。”
韩周心中一动，葛霜花说的，何尝不是他的心事。大家都羡慕他生在帝王家，却不知他背
负了多少痛苦。他压抑着心情，淡淡地道：“你如果知道的话，朕确实助你一臂之力了。
你待在皇宫这么痛苦，朕不想再逼你。”
葛霜花道：“臣妾什么都知道，臣妾九死一生，最后又回到这副躯体来，接受了现实，想
把自己的心意告诉皇上。”
韩周道：“那个顶撞的小宫女呢？把她叫来，朕重重处罚。”
葛霜花轻轻摇头道：“皇上的好意臣妾心领。流萤并非恶意，她只是说出了她认为是对的
话，也无非是希望臣妾振作起来。臣妾失踪一天让她很自责，臣妾已经去跟她说了些体己
话，让她放下心头重担，那样便已经够了。”
韩周道：“皇后心怀大爱，温柔体贴。朕愈来愈理解为何当年对你倾心。”
葛霜花轻声道：“皇上来看臣妾，我很欢喜，若皇上挂念的是澄清殿，臣妾也不介意。”
韩周听到她提郑贵妃，拂然道：“朕挂念的是谁，不用皇后揣测。”
葛霜花道：“抱歉坏了皇上兴致。”
韩周道：“皇后不用道歉，朕很高兴能听到皇后的想法。”
葛霜花问道：“皇上对臣妾想法又是如何呢？”
韩周叹道：“六年前的春天，朕见到皇后，便再也无法忘怀。如今见皇后跳舞，仍然能感
受到当年那份情意。”
葛霜花凝视著韩周，悠悠道：“臣妾斗胆，请皇上将这份心意放下了。”
韩周道：“为什么？”
葛霜花道：“臣妾只能陪伴皇上至此，皇上以后的路还很长，另有良人相候，以后……莫
再惦记臣妾。”
韩周没听清楚，追问道：“你说什么？”
皇后口唇微张，说了些言语，他却没听清。一股清风吹过来，吹走了皇后轻柔的声音。韩
周依稀见到葛霜花向他鞠躬，眼中盈著泪水，将刚才的话再说了一次。这次他听清楚了，
皇后要走了，感谢皇上垂爱，她必须与他告别。
月悬夜空，碎星点点，风中阵阵花朵清香，皇帝失去了意识，昏倒在花园之中。葛霜花的
魂魄脱离了肉身，飘浮在空中，肉身的意识交还给凌月白。
凌月白问道：“你这样心愿了结了么？”
葛霜花道：“是的。”
小宫女白尖尖一直随侍在后，传话道：“她说是。”
凌月白道：“江东的父母呢？你喜欢的郎君呢？”
葛霜花摇了摇头道：“我最大的痛苦是嫁作皇后，现在不再痛苦了，我……可以到下一个
地方去了。”
凌月白听白尖尖转述，点头道：“尖尖，送皇后娘娘最后一程。我就继续顶着你的外壳跟
皇帝跳舞了，他的初恋是你，我真想巴你的头。”
葛霜花笑道：“皇上秉性真挚纯善，判官一定会很顺利的。”
凌月白哼了一声。白尖尖双手捏了法诀，念道：“恭请冥府轮回开道，万物众生尽归源头
。”
一道白色的光柱从地面升出来，直通天际。那光柱约有两个成年人环抱般粗，无数七彩光
芒交织而成洁净的白光。这就是冥府轮回道，不再对人间有留恋的亡魂，都能从这轮回道
中回归到该去的地方。
凌月白看不见葛霜花，但还是能稍微感受到一点能量的气流。他平时不拘礼数，如今要送
走葛霜花的灵魂，却是有了礼数，作揖道：“恭送皇后娘娘。”
葛霜花看了下地上昏倒的韩周一眼，也不知为何，那个过去想到便痛苦的夫君，如今映入
眼帘，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啊，原来皇上这么英俊。她过去从没正眼瞧过韩周，现在意
识到了丈夫的长相，却也只微微一笑。她没爱过皇帝，如今灵魂得到升华，也不再在乎这
些，她的生命早就走到尽头，除了最伤痛的憾事以外，对其他琐事都了无挂念。
她踏入了白光之中。无数的七彩光芒将她淹没，她被送往冥府，回到万物众生的源头。这
是送走魂魄最温柔的方式，远胜过强行超渡或牛头马面来拘提，也是凌月白聊表的一番心
意。
凌月白跟白尖尖留在原地，好像做了场梦。原来当初凌月白叫葛霜花思考她该做什么改变
，葛霜花认真地想了之后，将内容说出来，凌月白认为机会难得，该让她亲自实践一次，
就吩咐白尖尖降灵，让葛霜花附在他身上，把那些她想做的事情彻底执行。葛霜花想做的
就只是整顿衣容，好好地跳舞，跟小宫女流萤说说话，外加尽一点皇后的责任。葛霜花承
认自己就是皇后，也接受了皇帝宠爱郑贵妃的事实。凌月白让葛霜花将自己的人生重新覆
盖了一笔，将她心中的障碍去除，当鬼魂对人世间不再有留恋，便能安然回到她该去的地
方。
凌月白踢了踢躺在地上的皇帝，对白尖尖道：“我们该拿这家伙怎么办？”
白尖尖道：“你不要乱踢啊主人，那是皇帝！我找人来把他抬走就行了。”
凌月白道：“你不能用个小法术弄走他么？”
白尖尖道：“这几天的法术都是我做的欸，降灵、薰眠风，还有开那个轮回道也是我，主
人您要爱护坐骑的身体心灵健康。”
凌月白道：“好啦好啦，我们尖尖劳苦功高，乃人间第一术士。快点叫人抬走皇帝。他这
几天大概作梦都是小皇后在他床前跳舞了，我要赶快避难，免得他又来找我谈什么初恋花
园的春天，我鸡皮疙瘩捡都捡不完。”
白尖尖道：“他爱你不好么？”
凌月白道：“不好。他爱的是葛霜花又不是我。我现在是葛霜花，但又不是葛霜花。不然
他们在那边风花雪月的时候我就该变回来了，你傻傻的，懂不懂那个诅咒的本质？”
白尖尖不听主人在那发牢骚，叫了几个侍卫来把皇上抬回他起居的垂云殿去。凌月白伸个
懒腰，回宫殿当他的睡觉皇后去了，乐工奏乐奏到一半也叫停，通通请回乐坊去。不过葛
霜花弄个花园挺有好处，凌月白在寝宫不时能闻到花香，心想这小姑娘死后会被花妖皇捡
到，似乎也是不无道理。
隔天韩周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垂云殿，惊愕问高鹏道：“朕什么时候回来的？”
高鹏回道：“昨晚皇上在皇后那边睡着了，皇后不敢惊动皇上，派人将皇上送回来的。”
韩周问道：“皇后还在么？”
高鹏不解，回答道：“皇后还在。”
韩周道：“朕有一股感觉，皇后不在了。”
高鹏道：“皇上，皇后一直待在秋霖殿。”
韩周不语。他昨天见到了皇后，跟皇后用膳、散步，谈心，入梦之时，他梦见葛霜花穿着
一身淡红纱衫，娉娉婷婷来跟他道别。他知道那才是真正的葛霜花。至于那个待在秋霖殿
的无礼女子，长得跟葛霜花一模一样，骨子里却是另外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
，但他就是知道。
“看我把你的庐山真面目揪出来。”韩周冷冷地心想。
他心中最美丽的回忆，已经葬送在昨晚的秋霖殿里。他回复成那个心狠手辣的皇帝，眼中
都是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