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尾花
　　“队长。”
　　“嗯，泰洛怎么样了？”
　　欧库勒斯耸耸肩，“老样子，能拿我来做一百下握推。”
　　费妲嘴角悄悄勾起，和欧库勒斯一起走进电梯。“恢复的不错。”她说：“宝宝名字
取了吗？”
　　“取了，叫苏农，是──”
　　“太阳的意思，我知道。”
　　“嗯，普格诺取的，他老早就想好名字了。”欧库勒斯顿了一下，“队长，妳竟然会
说‘宝宝’欸。”
　　费妲敲了下他的上臂。
　　他们走进病房时，普格诺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团体形比人类新生儿还要小的米立斯托
宝──婴儿。欧库勒斯第一次知道米立斯托婴儿有多小多脆弱时十分震惊，难以想像这小
东西在未来会成长成已知宇宙中数一数二骁勇善战的族群。
　　“孩子在米立斯托是必须珍惜的恩赐。”泰洛说过，“抱歉，队长，在她三岁之前我
没办法归队。”
　　费妲让她不用担心，她照顾好孩子，也免得普格诺担心到做不好任务。
　　人类也能对其他物种产生亲情吗？从普格诺的表现来看，这个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他
从被泰洛的父母收养起就一直以兄长自居，坚持保护着比自己要强得多的妹妹，现在抱着
和自己物种不同的姪女，他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好为了这孩子对抗全世界。
　　费妲有点恍然，直到泰洛喊了她才回过神。
　　“罗莎还在克拉维斯？”
　　费妲点点头，“这个阶段她还离不开曙光基地。”
　　“可惜。”
　　“她在提交报告的时候顺带传了一段给我们的影片。”欧库勒斯听起来像是压着笑声
，“标注‘极机密，仅鸢尾花小队可见，否则后果自负’。”
　　费妲的叹息带着自己也听得出来的喜爱，她坐在泰洛的病床边，让欧库勒斯播放罗莎
传来的影片。
　　她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的脸出现在投影中，挂著灿烂的笑容挥了挥手，“嗨，新星际
年快乐，宝宝怎么样了？妈妈也还好吧？我可是滥用──善用职权争取到了 VIP 单人房
，要是有看顾不周到的地方和我说一声，我来骂他们一顿。”
　　欧库勒斯在听见“宝宝”这个词时揶揄地看了费妲一眼，被她抓着头把脸转回去。
　　“你们大概没多久又要离开基地了，谁让英雄永无宁日呢？这几天你们给我好好休息
，罗莎，妳也不准工作听到没有？这是妳私人博士的医嘱。”
　　“过去一年有劳你们了，希望接下来的一年，幸运也能继续与你们同在。”
　　她做了个不像样的军礼，“期待下次见面。爱妳喔，我的小玫瑰。”
　　费妲垂著头，试图遮挡住自己胀红的脸，但要遮脸就遮不住耳朵，遮了耳朵也遮不住
脖子。
　　“也不是第一次了。”普格诺说：“妳不用太在意，队长。这个绰号也没什么，像泰
洛小时候──”
　　虽然普格诺用手臂挡住了泰洛的拳头，但他还是痛得叫出了声。
　　—
灯塔
　　“欢迎回家，斥侯 26，你们老大有交代，让你们回去之后直接到斥侯部餐厅，有一
顿大餐正在等着你们。不用担心口味和过敏的问题，你们家维努尔都安排好了。”
　　“新年快乐，斥侯 42，下船之后先去你们家餐厅吧，也许会得到惊喜礼物喔。”
　　“斥侯 58！餐厅！下船去斥侯部餐厅！”
　　“武装 32，欢迎回来。”
　　“斥侯 53，你们老大人有多好你们知道吗？现在还有多少人在过新年啊，基地里的
工作都不一定有放假，更别说是特别请熟悉不同饮食习惯的厨师来为你们接风洗尘了。你
们的人有多可恶你们又知道吗？竟然敢传照片给我炫耀！我！今天可是得在这里待一整个
晚上！晚餐只吃了三明治！冷的！”
　　“斥侯 29……你们这些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给我滚……滚去斥侯部的餐厅……好好
享受你们老大的心意……”
　　尤恩德柏听着有点好笑，原本艾丝特拉今天轮的是早班，是她主动换到晚班的，让有
家庭的同事能够早点回家休息。当然，她心肠好也不妨碍她抱怨上司没有心，没有给员工
任何一点福利。不过说真的，斥侯部才是联盟部门中的特例，每个智慧物种毕竟有自己的
文化和习惯，联盟的人类也在时间的流逝中失去了曾经的同质性。
　　他从抽屉里拿出内斯达做的软糖，上次艾丝特拉说过喜欢这个味道。
　　“艾丝特拉。”
　　“嗯？”她愣愣地吃下尤恩德柏递到她嘴边的软糖，原本夸张的郁闷表情立刻明亮起
来，心跳也有一瞬间加快。“嘿嘿，谢谢你。”她说，撞了下他的肩膀，“我们这对苦难
鸳鸯也只能互相安慰了，呜呜……”
　　尤恩德柏歪著头，“鸳鸯？”
　　“算是人类古文化里的爱情鸟吧。”她立即停止假哭，兴致勃勃地说：“不过实际去
查关于这个物种的资料，会发现这种鸟类其实完──全──不是什么感情忠贞的生物，一
窝蛋里面可能有好几个雄性的蛋，雄性也不会留下来照顾后代，所以应该要说亡命信天翁
才对。你知道信天翁吗？很漂亮的鸟类，看起来像是涂了眼影一样，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到
了。”
　　“下次去资讯中心看看。”尤恩德柏说：“还要软糖吗？”
　　“要──啊！赛璐来了！”艾丝特拉一手抓住尤恩德柏的手臂，一手抓住露娜的肩膀
，“他说他带了吃的！”
　　“嘶──艾丝特拉，妳最近是健身了吗？握力这么大？”
　　“我什么时候健身过了。你们都吃牛肉吧？赛璐做了牛肉派，啊，他还做了用亚洛维
菇代替肉的版本，你们会喜欢的……还有米布丁！他打字真的好慢哈哈哈──”
　　尤恩德柏眼睛微弯，听着赛璐招呼的哨声在门外响起。
　　咚咚、咚咚，背景是艾丝特拉听起来仿佛也带着欢快的心跳声。
　　—
多姆的意思是家
　　“老大？”维努尔圆圆的脑袋探了进来，眼睛和嘴也弯成了圆弧，“别躲在办公室里
了，去餐厅跟大家一起吃点东西吧？”
　　普拉西多搭在键盘上的手顿了顿，下意识想说自己还有工作要完成，不过是他自己让
今天回来的探索员不需要立刻交任务报告的，几份缴交过来的报告也早就看完了，实际上
他并没有什么必须立即完成的工作，维努尔也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说了实话：“我如果在场，他们会放松不下来。”
　　“怎么会呢？”维努尔笑瞇瞇地说：“如果有人会因为这样就紧张，那一定是他们哪
里有问题。”
　　他自作主张地关上办公室的灯，普拉西多叹口气，走到他身边拍了下他的头。
　　“这样我会长不高的，老大。”
　　“你成长期早过了，还想长多高？”普拉西多带上门，配合维努尔的步伐走向电梯，
“餐厅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除了有几个人开始用汤匙当投石机互丢赫斯豆，没有问题。”
　　普拉西多皱起眉，“谁会这样浪费食物？”
　　“他们是互相往对方的嘴里投赫斯豆的。”维努尔笑了声，“老大你放心，我已经郑
重警告过他们了。”
　　“怎么个警告法？”
　　“如果掉到桌子或地板上，用舔的也得舔干净。”
　　普拉西多哼笑，维努尔一向和“凶狠”这个词扯不上关系，平时也总是一副憨厚亲切
的模样，但和他有点交情的人都知道他并不好惹。
　　他们一踏进餐厅，整个空间就像是进入了宇宙真空一样安静下来，新人连看也不敢看
他，比较资深的探索员则是对他挥了挥手。
　　普拉西多给了维努尔一个“看吧”的眼神，维努尔维持着脸上的笑容，踏着对他而言
的大步伐走向众人，用和善的语气说：“今天是这个星际年的最后一天，老大体恤大家平
时的辛劳，特地请到基地里的厨师来为大家准备丰盛的餐点。联盟里就没有像他这么好的
老大了，你们知道武装部的人有什么福利吗？什么也没有，情报部今晚还全体加班，赶着
在下一年开始之前整理好今年份的资料。”
　　“所以说，这时候你们应该……？”
　　打破沉默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赛璐，手上提着好几个餐盒。清亮的哨声在餐厅
里回荡著，大多数人大概听不懂他的话，但普拉西多听懂了他的感谢。
　　〔给你们的。〕赛璐递出一个餐盒，〔甜点。〕
　　“谢谢你，赛璐。”普拉西多认真地说：“抱歉，沃兰特还没回来。”
　　赛璐摇摇头，露出些许笑容。〔我等他。〕他比了个走路的手势，抬起手上的一大袋
餐盒，〔艾丝特拉。〕
　　“你要去控制中心等沃兰特？顺道带食物探班？”
　　赛璐点头，吹了一段口哨，用通讯器打出“新年快乐”。
　　普拉西多和维努尔同时试图模仿了那段哨声，准不准确普拉西多是不清楚，但赛璐脸
上的笑容更宽阔了。他对他们挥了挥手，接着便提着餐盒快步离开。
　　“人家还在受训都这么大方，你看你们。”维努尔夸张地叹了口气，拉着普拉西多往
有空位的桌子走。
　　“谢谢老大！”卡尔杜斯第一个喊出声，接着是阿奎拉，然后道谢欢呼的声音彼此感
染，填满了整个空间，还有几个人怪腔怪调地喊了“老大我爱你！”让普拉西多习惯性板
著的脸都忍不住融化成笑容。
　　明年这一天，他也会迎接他们回家。
　　—
欢迎回来
　　今天回到多姆的船特别多。
　　赛璐坐在控制塔的屋顶，双腿悬在空中，看着一艘艘同样规格但经过不同改造的太空
船入港。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停机棚的地面是能够打开的，在空间不足时将一个个机库收到
下方的空间中。下面是什么构造呢？赛璐有点好奇，如果联盟所有太空船同时回到基地，
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吗？
　　恒星光一次次照射进来，赛璐静静数着次数，同时换算成时间。他的数学还不是太好
，尤其不擅长心算，但每十个轮次累积一个小时并不复杂，他能够用手指记住每个小时的
流逝，这样他便只需要从一数到十。
　　一、二、三、四。赛璐想到沃兰特在酒醉时说过的话，说一只手四根手指的他注定要
和五根手指的沃兰特牵手。他不禁笑了起来，他不知道埃弗人是否注定要和人类牵手，但
他知道自己喜欢和沃兰特牵手。沃兰特的手心是粗糙的、宽大的、厚实的，体温比他要低
一些，却让他觉得温暖，就像沃兰特这个人。
　　“赛璐！”艾丝特拉出现在门口，“你要在这边等到沃兰特回来吗？”
　　〔对。〕赛璐回答，笑着对她招招手，用简单的词句说：〔不用陪伴，一个人可以。
〕
　　“我就先和你说新年快乐啦，也谢谢你的慰劳品，都很好吃。”艾丝特拉接着用不熟
练的哨声吹：〔谢谢，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赛璐咧开笑容，〔晚安。〕
　　和他比较亲近的人都一个个开始学库斯阿拉齐的语言，学他的语言，每次听见都让他
感到无比温暖。一开始教导他们的人并不是赛璐，而是沃兰特。
　　“起初我有那么点不情愿。”沃兰特在被他发现时这么说：“以前只有我能听懂你的
哨声，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沟通方式，但后来我想：我希望有一天，当你用哨声告诉大
家你在哪里，整个基地都能响彻给你的回应，就像你在家乡时那样。”
　　他的好总能让赛璐感到惊喜。
　　沃兰特这次离开基地过了一个月，赛璐已经想念他了，也更加期待完成第一阶段训练
的那天，他才能陪着沃兰特出任务，在他身边保护他。
　　不过赛璐一向擅长等待，能够待在树上一整个下午，等着落单的卡勒兽靠近，接着用
绳索套住牠的脖子，跳到坚实的背上制服住牠。沃兰特并不是他的猎物，但赛璐同样耐心
，独自一人等着他，看着每一艘进港太空船的编号，等待熟悉的 77 字样出现。
　　七在地球古文化是幸运的数字。沃兰特曾说。两个七就是双倍的幸运，你不用太担心
我。
　　赛璐是信任沃兰特的，他也知道沃兰特比外表看起来要坚强得多，但他依旧会担忧，
他比谁都知道死亡能够来得多么突然。
　　一、二、三、四、五、六。四个小时又六个轮次之后，赛璐看见了编号 77 的探索船
被迎进基地中。他等著太空船停妥，等著小小的黑点带着更小的黑点出现，往他的方向移
动，然后他翻过围栏，用响亮的哨声吹道：〔我在这里，我是赛璐。〕
　　一秒、两秒。沃兰特的回应在他向下跳的时候传了过来，哨声比他的要弱一些，但他
听得很清楚：赛璐！我沃兰特！我想你了！
　　一步步往地面跳，然后他踏着轻快的步伐往沃兰特的方向跑，直到他们差点撞在一起
，直到他把沃兰特揽进怀里，然后四只手指的手找到了五只手指的手，他握住了沃兰特的
心跳。
　　〔欢迎回来！〕赛璐蹭著沃兰特的鼻子。
　　沃兰特笑得眼睛都瞇成弯月，〔我回来了！〕
　　—
幸运儿
　　有什么比一个多月的太空旅行回来，第一次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要更好呢？那就是
在太空旅行一个月之后，让你的男朋友抱着你帮你洗澡。
　　说实在我差不多要站着睡着了，但我不想错过赛璐温柔的触碰，错过被他和水一样温
暖的身体包围的感觉。洗完我长了点的头发，他的双手开始搓揉我的身体，像是在确认我
没有受伤那样揉过肌肉的纹理，感觉包覆在其中的骨头。
　　〔其实原本我晚一天才会到的，这几天都在赶路。〕
　　〔危险吗？〕
　　〔不危险，只是多用了一点能源。〕我靠着他结实的胸口，舒服得咕哝出声，〔利托
一直骂我败家，毕竟在任务所需之外使用推进器，额外成本是要探索员自己负担的。不过
我赚了钱也没有其他地方花，能早点回来我觉得很值得。〕
　　大多探索员存钱是为了提早退休，但我很难想像自己会有退休的一天。即便是在我的
身体无法再承担任务的时候，我想我依旧会留在斥侯部帮忙，当其他年轻伙伴的后援──
当然，不排除我活不到那时候的可能性。
　　世事难料，不过只要我爱的人──还有 AI──还在，我就会为了他们努力回家。
　　温和的欲望随着他的触碰缓缓堆叠，我却没有感受到纾解的急切，只是想贴着他，放
心陷进他的怀中。赛璐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想法，动作慢条斯理，像是我们有一辈子的时
间，直到没有棱角的快感如暖流般冲刷过我的身体，我把重量都交由他支撑，打了个困倦
的呵欠。
　　无声的笑洒在我耳根，赛璐替我冲洗干净，擦干之后领着我来到床上。
　　“你是巨婴吗，沃兰特？”利托站在床头柜上说，接着便收起翅膀，歪头看着我被赛
璐揽进被窝里。
　　“你就是嫉妒我。”我说，又打了个呵欠，“想不想要多个同伴？”
　　“光是要看住你一个人就够麻烦了。”利托说，在乌兹玛克飞到它头上时甩了甩头，
“还有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
　　“你跟一只鸟讲什么规矩。”
　　“我跟你也讲不了规矩，你比鸟都不如。”
　　“话语比棍子要伤人，利托。”
　　“说什么没有逻辑的话，你被打断骨头几次了？”
　　赛璐抖著肩膀闷笑，双手从背后环抱住我。
　　我曾独自一人在宽阔但冷清的屋里度过许多年头，也曾在狭窄但至少有点温暖的房内
和利托过了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人的怀抱中迎接新年来临。不是没有过床伴，不是
没有过偶尔会相互汲取温暖的人，但在垃圾星上很难像现在这样完全放下戒心，等到了多
姆，我又有好一阵子无法融入，没有找到能放松倚赖的对象。
　　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否受到了命运地针对，但我很幸运能有利托相伴，也很幸运能遇见
他。
　　“我爱你们。”我说：“新年快乐，接下来一年也请继续陪着我，可以吗？”
　　利托跳到床上啄了下我的头发，赛璐则是蹭了蹭我的后颈，轻轻吹哨：〔也请你继续
陪着我。〕
　　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是全宇宙最幸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