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荷生:好同学游戏(下)

楼主: anthrazit (㊣純愛系搞笑藝人)   2021-12-31 06:36:31
她跟骆明乐相约在长安东路的海产店,抵达时骆明乐已经在座位上向她挥手。桌上
摆了两杯茶,显然对方等了一阵子了。等她入座,骆明乐问她“照旧?”,看她点
头便熟门熟路跟店家点了下酒菜跟台啤。岳华明趁机打量又是一段时间未见的骆明
乐。
跟同学会其他人找出来的照片不同,本人更显瘦削的骆明乐顶着左右长度不对称的
短发,耳朵戴着黑色橡皮圈环,穿着酒红色短版紧身皮夹克。仅仅上了淡妆仍然相
当亮眼,和不好打扮习惯一身黑的自己不同——岳华明觉得骆明乐的造型与气质跟
海产店并不合拍,不过骆明乐喜欢可以不拘小节的场所,声称热炒摊热呼呼的料理
配上冰台啤最棒。发现岳华明盯着自己,骆明乐笑问“干嘛”,岳华明回说“没事”。
“你每次主动打电话给我都是发生了什么事。说吧,这回又怎么了?”
所以骆明乐其实看到了那通未接来电。岳华明神情不变,喝了一口茶:“这次我去
了国中同学会。”
“哦?难得,你不是向来对同学会提不起兴致?不过我们这样也算是某种形式的同
学会啦——原来我这么特别吗?”看岳华明不同意的表情,骆明乐笑了几声:“既
然你刚好在台湾,去被看看可能也很有趣吧。”
岳华明右眉挑了一下:“是吗?她们还有提到你,甚至上网把你搜了出来,那你下
次要不要给她们看看?”
骆明乐没有马上回复,挪了身子让服务人员上菜摆放酒杯,接着替彼此倒酒,举杯
那一刻才说:“我出席的话那些人大概会把我当观赏动物,太累了我不要。在演奏
会完替观众签名时被以前认识的人捉个正著就够受的了。”
岳华明这才想起骆明乐前不久开过演奏会:“你的音乐会如何?”
“不就老样子。”骆明乐毫无热情的回答让岳华明觉得被挡在很远的地方。她不曾
亲眼看过她站上舞台的样子,而她也从来没有邀请她去听她的演奏会。尽管这些年
她们持续会碰面,可是骆明乐这条画得深刻的界线让她觉得自己对她们之间是不是
想得太乐观了。
那个暑假之后她们再次联系上是她大二了。是骆明乐找到她的。
骆明乐似乎期间都没回过台湾,说话变得有微妙的口音。此外骆明乐也不再是国中
拘谨认生的样子了,她们简直像交换了灵魂,骆明乐变成了那个活泼健谈又爱笑的
人,自己却再没有真的开朗过。
再会之后她们一开始还会交流近况,尽管当时网络并不发达,智慧型手机尚不存在,
不过她们总是可以找到对方,尤其岳华明也想出国留学,向骆明乐问了不少问题。
后来她们尽管变成又在同一时区,岳华明要联络上骆明乐却变得无比困难,她得费
力逮她,对方迟迟回复不说,终于吐露的消息也稀薄得可怜。一旦见到面,骆明乐
又无比热络,仿佛只分别了三天,让岳华明如沐春风得无法去提心中的细小疙瘩,
然而在每回话别的同时她便体会到她们的事已完全错过了说清楚的时机。
另外使她难以开口的理由是,重逢之后的骆明乐每一回会对她畅谈和自己交往的女
人们,这让岳华明困惑。就算自己曾向骆明乐提及篮球比赛时他校的男孩对她示好,
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所以询问骆明乐的意见,但那总不等于如今骆明乐交女朋友
的情形。每一次,骆明乐像是说著别人的事情一般向岳华明尽了告知义务,完了又
销声匿迹,直到下次她再把她挖出来见面。
岳华明不是没有试着调整自己与骆明乐的互动,但她始终没有改变自己不会真的迁
就别人的心态。理智知道自己骄纵放肆,但是习惯让她不由自主,让她宁可作歹。
她一直以同学的名义邀她出来,骆明乐也将她当昔日同窗对待。本就适得其所,然
而她总觉得哪里过不去。
自己出国那一年她对骆明乐说她恋爱了。其实是骗她的,还套上戒指,但是骆明乐
一副总算把女儿嫁掉又哭又笑无比欣慰的模样让她心底塞了八百颗石头,甚至耳提
面命远距离恋爱往往没搞头她得做好心理准备,那些话也在她胃里塞了八百颗石头,
因而许久不再跟骆明乐联络。可是她会想念她。想念她了又花了一番工夫逮到她,
这回骆明乐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圈虚线刺青,附带一则新的罗曼史。岳华明只能承
认她们的互动毫无改变。
无能为力而动弹不得的时候岳华明就去拍照。唯有在观景窗取得深邃的无人景象才
让她重新能够呼吸,她总是会在心中将骆明乐当年在泳池畔的身影摆进那没有人的
画面。
出国念了相关科系,毕业后最初她以替人拍照为业。尽管她喜欢没有人的景象,但
是又不想当风景摄影师,在分类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像在哪个地方都待不
下来,最后跑去拍纪录片,奔走到所有地方,在感到开始要熟悉的时候离开。她有
时惶惶不知身处何方,却总会再找到骆明乐与她见面。
试探骆明乐,也测试自己,岳华明在每次见面都表明想为骆明乐拍照,无一例外,
她总是拒绝她。“被你盯着我会全身不自在。”骆明乐这么说,所以从来没有让她
看她弹琴,开演奏会也不邀请她,不让她坐在台下注视自己。
岳华明没有要明白骆明乐那句话的真正意义。就算她没有坚持要骆明乐给她拍照,
没有去看她弹琴,甚至还替她找借口,认为她仍旧是那个自闭脸皮薄的少女。她终
究没有去弄清楚骆明乐为什么对她说了那句话。
她不是真的不明白。她发现这次那刺青甚至变成实线的了,这何止让她觉得过不去。
骆明乐当然注意到她察觉了自己的刺青,不过没有像之前顺水推舟地说起自己的事。
她拿起筷子将下酒菜分到两人的盘子,没看着对方,继续一开始的同学会话题:
“同学会上那么多人,你应付得来吗?”
“还过得去吧,打开营业模式就没那么难了。”
“每次你这么说都一副谁欺负你的样子。不想去就不要去,反正你二十五年来从没
去过。”
“不行,我答应班长了。她是这次的召集人。”
听岳华明顺口这么说,骆明乐持续笑了好一阵,莫名让岳华明有些尴尬。
“你们班班长每次看着我的眼神都很不友善。”骆明乐意有所指地瞅著岳华明,喝
了一口酒,一段话不说完,吊著岳华明,开口又是另一件事。
“你从以前就很讨厌别人爽约,自己以身作则令人尊敬。但是与旧识重逢这种事……”
她仍然笑着,原本对着玻璃杯的眼睛突然锐利钉住岳华明的脸。随着年纪增长,长
大了的骆明乐确实有种目中无人的艳丽,耀眼眩目,令人心生戒备。骆明乐的笑平
静下来,语调里的温度也降低了:“其实你不在乎吧。”
岳华明很想反驳,却沉默下来。骆明乐说的是正确的。此外她心中又冒出那说不明
白的过不去。
岳华明食不知味地吃完饭,骆明乐倒仍然颇有兴致,说天气也不错,提议两人再散
散步:“我们顺着长安东路往台视方向走吧,等下你坐车也方便。”她的体贴让岳
华明没法推托,随着她要越过复兴北路切入八德路。
等红绿灯时两人抬头望见捷运文湖线的高架,骆明乐说当时她第一次回来台湾的时
候木栅线刚通行,如今已经这么多条了,并侃侃谈到要是岳华明选择搭捷运回家可
以怎么转车。
“你比我还熟悉台北了呢。”岳华明这么对骆明乐说,骆明乐笑得淘气,豪爽地揽
住她的肩膀。
“大概是这几年我在台北逗留得比较久的缘故吧。”
复兴北路的车声还很大,吹走了骆明乐的声音,以及岳华明心里无以名状的恍惚。
骆明乐又说到现在捷运这么方便,都不需要自己开车了。安全也省心,不必保养车
检保险缴税什么的,可以把买钢琴的贷款还清。岳华明突然觉得好笑。
“你也变得务实了呢。”
骆明乐看着她,一贯带笑的嘴角上弯的幅度小了点,回话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
“是啊,人到了某个年纪多少会开始想要活得脚踏实地,”她转头看向远方被楼房
挡住天际线,称不上宽阔的天空,不知道对谁说这句话:“不要再像《阿飞正传》
里的张国荣那样。”
绿灯亮起,骆明乐放开了岳华明,两人隔着半条手臂的距离从高架桥下穿行而过。
路经台安医院,台视也在眼前,骆明乐不无怀念地说:“你老家就在这附近了呢。”
岳华明没有看她,轻轻“嗯”了一声。她们继续过了马路,甚至绕进在八德路和敦
化北路交叉口的小田径场。一般皮鞋不能走上跑道,于是骆明乐脱掉了皮靴和袜子,
一边催促岳华明也把鞋子脱掉。
“机会难得,陪我走一走。”
她们拎着自己的鞋子,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操场。场上运动的人越来越少,后来只剩
下她们两个。骆明乐依然没有谈自己的事情,而问起岳华明目前工作状况如何,岳
华明精神就来了,事无巨细地描述正在进行的计画,下个月又要再出国拍摄,她并
掏出手机让骆明乐看她拍的一些草稿片段。虽然各自领域不同,她们的审美却相当
接近,而且骆明乐总会有令人惊喜的见解,所以岳华明特别喜欢与她谈论自己的创
作。
讲得快活,岳华明又忘记了她们之间先前那种细小却无法让她忽略的龃龉,慨叹:
“还是跟你说话过瘾!之前的同学会都是在听她们讲八卦,无聊死了。”
“是吧,我就是被八卦的其中一人。”
听见骆明乐又是那似笑不笑的语气,岳华明直觉不妙:“可不是我去八卦你的。”
“那么,你是不是有因为我的缘故,连带被她们八卦到呢?”
“没有,我才没有上当,而且我们之间又没什么。”岳华明话才说完就后悔了,果
然骆明乐变得一点表情都没有。
尽管自己也是女性,但是很多时候岳华明也会觉得女人的纤细相当令人困扰,要是
不小心说了什么总是很难收拾。自从骆明乐开始对她若即若离,她这个想法更加明
确了。心里跟着过不去的时候那总会让她不由自主讨厌自己身为女性的身分,然而
冰雪聪明的女人独有的那种熨贴到内心深处让你觉得此生不枉的才能就是跟着那该
死的纤细一起的,果然是有一好没两好啊。她开始对感情感到沉重与麻烦,突然很
能了解那些被骂得要死的花花公子的心情。
她越来越多时候真心认为国中以后的骆明乐令她难以忍耐,她总是毫不留情地揭开
她遮掩不想给人看见的一面,就是因为如此,她深刻明白骆明乐了解她到直入骨髓
里的程度,基于各种可惜她又吞忍了下来。她几乎求饶地说:“乐乐,我们不要每
次到最后都吵架。”
“我们没有在吵架,只是你单方面觉得受委屈。”骆明乐眼底的微笑让岳华明感到
恐怖,“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去讲。但是你究竟从
而得到了什么,小明?”骆明乐看进岳华明的眼睛,过了非常久都没有眨眼,岳华
明觉得这段时间可以作为测量世界末日的基础刻度。终于,骆明乐吁了一口气——
“算了,我们都不是无辜的。”
骆明乐续道:“打从我们重逢,每次都是你找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要厌烦这
样的好同学游戏。应该说我一直在问自己什么时候不跟你玩了。这次也是,只要我
忽略你那通电话,就可以放生你。不过我还是来了,因为我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
这时岳华明突然明白这次见面是骆明乐另有所图,整个晚上被她算计了。她脑袋转
不过来,竟然开始生气:“你怎么可以说我们之间是好同学游戏?那些同学只是无
足轻重的路人,她们知道我什么?”
“这确实是。”骆明乐点头,“她们跟你二十几年没见了,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是很自然的。我不是。这些年我是跟你一起长大的,我很清楚你,只是你没有要承
认这件事。而且,”她笑得有点荒凉:“你让我跟其他人一样都叫你小明,意思不
就是你也没有真的要特别对待我吗。”
心事都被骆明乐说中,岳华明只能维持着藏匿自我的表情,让骆明乐更为感慨。
“你该不会每一次都以为久别重逢必然会上演言归于好这种大和解戏码吧?你有这
么天真吗?我们年纪不小了,而且还是女人,在这样不符自我本质的世界生存,能
够一直这么天真吗。”
没想到被以前觉得不知世事的对象说自己天真,岳华明感到些微晕眩,尽管她尝试
隐藏,骆明乐却未漏看。她没有继续踩着岳华明的痛点,语气几乎是温柔的——
“没关系的,小明。我明白的。我都明白。”骆明乐挪远自己的左手,看着无名指
上的刺青,握紧拳头,像是抓住自己的决心。“我们终究是同类人。一起打发时间,
比朋友再亲暱一点,彼此开心就好。”
“人生这个游戏呢,玩家不管怎样机关算尽,”骆明乐仰头望向云层之间的夜空,
“最终都是会输给庄家的。我陪了你玩了二十多年的人生游戏,够了吧?不必每次
都装作无比怀念,你明明什么都不想记得。”她闭起眼。“够了,小明。我累了。
我想要活得脚踏实地了。我们的同学会,该结束了。”
这时田径场的照明轮流关闭了,在幽暗中她听见骆明乐叹息地说出她最后一句自白:
“我分明是,那么爱你啊。”
“乐乐。”
乐乐。
“别再这么叫我了,我跟你说过很多遍,现在我行走江湖的花名是阿月呢。”骆明
乐别开脸,半张面孔沉到阴影的另一边,声音十分郁闷:“为什么我们不能够打一
架,或者打一砲算了,事情还可能简单一点。”
“可以啊。”
骆明乐转过头来,脸上显露的并不是她以为会有的惊讶,甚至不是表情,而是一种
很远的,不知道从多少光年外发送终于抵达的讯息。而且她允许她注视她,两个人
都没有挪开视线,任凭时间流走。

“小明,替我拍张照片吧。”
没有浓妆,没有后制修饰,但是她觉得此刻的乐乐看起来比她所有精心安排的宣传
照都来得美丽。观景窗里的乐乐神情平静通透,完美融入她理想中的深邃无人景象。
按下快门的时候乐乐对上她的眼光。她感到她从眼睛开始消失,她知道在那之后她
又要离开。
因为渴切而回到对方身边,又由于难以忍耐的痛恨而离开。她们的关系向来如此,
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但是她会一直回到乐乐这里。乐乐总是允许她,她知道的。就算她每次又离开她。
这简直毫无解决可能的苟且是这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事了。
(完)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