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相关作 #1WdGeqoZ ,但不影响阅读。
※ 还有几乎不是重点的ABO。
00
气温又降了。
落地窗外的雨滴滴答答,自从卢米埃离开后,这雨似乎就没有停过。
半掩的窗帘没能遮掩住后方溼漉漉的城市。黏稠的云仿佛能够穿透玻璃,将整间屋子浸染成同调的灰。
方渊翻了个身,在被窝里蜷起身子,却碰到一团热呼绵软的毛球。
啊。
是呜噜,卢米埃去年冬天带回来的扁脸猫。说已经在停车位附近喂好一阵子了,也许是被弃养的,碰上寒流又下大雨,舍不得老猫在外头挨冻便抱了回来。
──抱歉,我们借间浴室让牠躲一、两天,雨停了我就送牠回去,好吗?那日卢米埃的西装外套裹着猫,身上衬衫溼了大半,胸口和袖口还沾著几块柏油路的小碎石,却仍站在门口,先询问他的意思。
仿佛为他维护领域似地。
卢米埃总是以他为优先,他知道的,可是总有许多可是,让他那样的温柔里感到慌乱无措。
值得吗?他不只一次这样问过卢米埃。恋人的答案永远是肯定的,他却找不到彻底说服自己的理由。
呜噜大力甩甩头,啪哒啪哒的,挪了几步试图挤进方渊胸口。他愣了愣,拱起的臂弯终究没有圈住老猫。
淅沥的雨声传不进来,但偶尔能够听见强风将雨拍在玻璃上的细碎声响,像是某种提醒或宣告,昭示著又是一日阴雨无晴。
也许就永远不会放晴了,方渊想。
绵密的雨、凶猛的雨,不断不断落下,漫过街道,推倒大楼,卷起所有的所有,淹没整座城市。最终这座盆地将会回归六千年前的样貌,以水和泥,深深埋葬一切脏污丑恶。
那里面有他,有他的过去,还有他并不期待的未来。
大水汹涌而至,方渊阖上眼帘,任凭没顶。
脸部突然被什么磕了一下,他震颤一瞬,霍地睁开眼──浑浊泥水消退无踪,视线所及却一片绒白。他向后退开些许,那景象又晃动着填上,眨了眨眼,才发现是呜噜凑在面前。
明澈的蓝眼睛定定看着他,脖颈与胸腔规律鼓动,呼噜呼噜大声鸣响。
呼吸。他仿佛听见牠说。呼吸,人类。
方渊张开嘴,气吸到底时,体内深处传来的颤抖既熟悉又陌生──初生儿发出第一声啼哭前,是不是也这么费尽全力地与世界建立新连结?
坐起身,盘起腿。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吐出。
新的一天,一切如常。
除了方渊。
老猫猛地用前额大力顶向方渊膝盖,他心中一惊,回过神虚弱地弯起笑,轻轻朝呜噜摇了摇头。
枕边摆着卢米埃常穿的大衣,那是恋人刻意留下的;床边桌上,两口马克杯静静并排;稍远一些,书桌旁与衣柜里还吊著卢米埃平时贯穿的羽绒、棉T、衬衫、短裤,乃甚至抽屉中一件不少的领带与中筒袜。
仿佛恋人只是暂时离开,而不是长达一周的出差远行。
方渊在轻叹中伸出手,捏起大衣一角,细细搓揉,最后忍不住拎起整件大衣,将脸埋了进去,收不住的思绪又在恍惚间飘飘荡荡。
亲手毁掉腺体那天,他不过十九岁。像是预支了一辈子的勇气,带着恐惧却坚定地刨开血肉,试图剥除身上的永久标记──他成功了──几乎──此后的方渊也再不复完整。
他不曾想过,自己还会有希望感知费洛蒙、更渴望被包围的一天。
即使如此,方渊仍旧贪恋恋人的味道──气味,他会这么说,那是存在一个人周围,不同于费洛蒙、却同样能够教人安心的化学氛围──而卢米埃也确实为他筑了巢,以他所能感受到的方式,将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他。
呜噜踩上小腿,柔软的肚子就压在方渊脚踝上。他抱起呜噜,低声向老猫道了谢,“也帮我……和你爸爸说谢谢。”
01
雨依旧下著。
城市上空云层翻涌,黑压压地影影绰绰。劲风横扫,雨幕翻飞,无机质的灰仿佛随之蔓延开来,整间屋子也褪失原有的彩度。
方渊坐在床上,茫然四顾,昏沉的脑袋混混沌沌。
呜噜不在。卢米埃不在。
咖啡渍。咖啡味。一地瓷破片。
空书柜。碎纸堆。成为寄件备份的未完成译稿。
闪烁的通知灯。总编辑的未接来电。卢米埃的未读讯息。
啊。
全部的全部,糟透了。
他强迫自己催动脑袋,生涩的齿轮喀喀作响,额际突突跳动的疼痛逐次加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忆起昨晚服药后的任何片段。记忆像是被人一刀剪去、粗暴拼起,又或是丢失的时间本身不曾存在。
不可能。这不──
手机蓦地震动起来,方渊猛然惊起,一把将之抓离床头柜。
接?不接?出版社的来电显示大大占据整个画面。
手机的震动自掌心传至肩头,手抖得就要握不住。
光灭,光亮。通知栏多了一则讯息:方老师,这两天方便过来公司一趟吗?明年度的新合约需要你签名。也请记得带印章。
现在该怎么办?该──先做什么?致信总编辑,请他忽略昨晚他神智不清时误发的译稿?一般人是怎么处理的?──这种低级的作业失误,需不需要当面道歉?他──可是房间──
紊乱的思绪争先恐后涌上,仿佛能将他拍成碎片。
方渊过了很久才发现唇齿间的血腥味来自被咬破的下唇。他抹掉血迹,反复深呼吸,将恐惧与慌乱挤出胸口几乎费尽他所有力气。
好一会后,方渊起身下床,却不偏不倚踩在马克杯破片上。他吃痛地伸手撑向桌子,正好扶上一落资料堆。纸张与塑胶夹彼此卸力滑开,方渊失去重心,整个人跌坐在地。
巨大的沮丧铺天盖下,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小好小,好累好累。
02
“啊,方老师!”年轻的员工向方渊招手。
他弯起嘴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师是跟艾姊有约吗?但她刚好去看样了,大概……唔,”女孩迅速瞄了眼电脑萤幕,“大概再半小时才会回来。您这边请坐,我去给您冲杯热茶?”
女孩说话时连眼角都带着笑,微弯的浏海与短马尾随动作一晃晃,显得朝气十足,在她身上丝毫感受不到连日阴雨的郁闷。
然而方渊却是有些畏怯的。“没关系,谢谢。”他藏起紧张,徒劳无功地稳住声音:“那个……新合约……还、还有总编辑好像找我……”
女孩并未察觉──又或许是见惯了──他的不自在,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啊”了一声,转身在文件堆里一阵翻找。
“这个这个!法务大哥有交代,请老师审阅完签名盖章,之后直接交给艾姊或总编就好了哦。”
方渊接过文件,低声道了谢。顺着女孩热情的引导,穿过有些拥挤而凌乱的办公区,看着对方敲响总编辑室的门。
门后的视线一把攫住他。他感到一瞬间的狼狈,向前跨出的步伐顿时沉如千斤。
“方老师,请坐。”皮椅上的男人向一边的高背椅歪了歪头。“小岚,帮我跟苏艾说,请她回公司后直接过来找我。”
“好哦。”
女孩踩着轻步离开。随着门板咔哒阖上,室内似乎冷了几分。
方渊依言走到桌旁,坐在椅子的最边边上,足趾紧张得蜷起,拇趾尖用力抵著鞋底。
“方老师。”
男人置于桌上的手彼此靠拢,互相虚握;微微垂首,看了看桌上资料,又抬起双眼,越过眼镜直勾勾地盯着他,像蛇,像审视,像准备宣判。
“我稍微看过苏艾那边的工作日志了,方老师,您大概也猜得到我为什么找您来,我就直接了当地说了,这一份译稿──”
男人没有伸手示意,魁梧的身躯甚至纹丝不动,仅以目光向下向上,在文件与他之间瞥动,“方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方老师,您的状况我知道,也可以体谅。可是方老师,您必须确切认知到……”
方老师。方老师。方老师。师师师师师。仿佛刻意强调,气流窜过齿列,尖锐刺耳的擦音。
“……方老师,我说的这些,您有了解吗?”
方渊蠕动双唇,半晌只勉强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大蛇忽然有了眉毛,高高地向上扬起。
他猛地哆嗦,拇趾关节发出酸软抗议,双腿却仍持续加重趾尖的力道。
叩叩。门外传来两声轻响,大蛇移开视线,紧绷的气氛一下子散开。
“原来方老师在您这里。总编您找我?”责任编辑轻盈地走来,就靠在方渊后方的椅背上。“是因为昨天的稿子?哎呀,只是小事,不用特地把人找来兴师问罪吧?”
“我跟方老师有约好了,”艾姊的声音一如往常柔和,“因为服药的关系,有可能导致精神恍惚,过了十一点传来的讯息都不算数。”
她拍拍他的肩,“不过这次直接把稿件交给老大还真的是意外。奇怪,工作用的信箱不是只有设我一个联络人吗?你怎么办到的?”
方渊扯出僵硬的笑,想摇头,却只做得到涩涩转动颈部。
“我个人还是对这份合作关系持有疑虑。”男人语调冰冷。
艾姊绕过方渊,双手撑在桌缘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对方率先接道:“苏艾,人是妳举荐的,妳得负起责任。今天将不合格的稿件交给我可以是小事,那明天呢?后天呢?下一次会出什么状况,妳能够百分之百掌握吗?”
03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出版社大楼的。
两颊传来细细的麻痒,冰冰的,刺刺的,好一阵子他才意识到那是雨。
雨丝绵密,悄无声息,风仍带着刺骨的寒意,只是大雨又回到安安静静的模样。
方渊对着天空阖上双眼,眼睫、鼻尖、人中,细雨在脸上覆蓋一层水气,轻若冰绒。
艾姊后来拦住他,轻缓缓地柔声说:没事的,不用太在意。老师的先生……同居人,也事先联络过我了。但这几天天气不好,我很担心很你……真的不需要我过去陪你吗?
天气不好为什么和担心他有关系呢?
他好像有摇摇头,就像那天拒绝卢米埃一样。
我一个人可以的。他说。
我一个人可以的,吗?
不,他从来就没真正做好一件事。
背后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怀里的牛皮纸袋飞了出去,落在人行道边的坑坑洼洼中。
“抱歉抱歉,你没──方渊?”
──啪嚓。仿佛有什么开关在他听见那声音的瞬间被切掉了。全身肌肉倏地绷起,止不住地狠狠发颤,手腕被人拉走时他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方渊?是你?老天有眼啊!总算让我逮到你。”
记忆中、噩梦里,如影随形的恐惧刹那间有了实体,牢牢揪着他的衣领,那名 Alpha 的声音在面前响起,贴得极近,双眼迸发的恨意似乎能将他灼穿。
“你他妈的说句话啊,当初有本事找A来搞我,难道现在就没那个胆面对老子?啊?”
话音未落,那张脸突然向后退开。旋即背心与后脑杓传来钝痛,世界向一边倾倒,他在模糊之中伸手摸进一滩冰凉,这才发现自己撞上灯柱,跌坐在地。
积水很快地渗进布料,寒意迅速蔓延,本就不受控制的大腿痉挛起来,他却僵在原地,无法为自己多做什么。
后颈被人提起,那名 Alpha 的力大如旧。方渊无法撑住自身重量,只能任凭他将他转了半圈,大力甩上方才的灯柱,像是要把他嵌进去般,手劲猛而狠戾。
单方面的施暴,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男人在盛怒之中什么都做得出来,他说,那也是爱的一种。
行人漠然匆匆,竟无人伫足。城市街道奇静无比,只有他的心跳重如擂鼓。一如那个只剩下他与他,反反复复从无止境的梦一样。
“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是把腺体摘掉啦?”Alpha 的鼻息在他颈后游移,“难怪干干净净的,一点味道也没有。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可清楚了……噢,等等。”Alpha 忽地退开。
“哇,看看你!所以这是刚才弄的吗,才摔一跤裤子就溼成这样?”男人惊奇地咂咂嘴,“不会吧方渊,我不相信耶?还是因为遇到 Alpha,底下那张小嘴忽然又管不住了?嗯?”
他绷直了颈项,浑身战栗。
“你的 Alpha 知道吗?”身后的声音很轻,方渊怵然瞪大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搁浅的鱼,呼吸全乱了套。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那个……法国人?他知道你发起浪有多骚吗?”那男人轻笑,歌咏似地。“哦不,他不会知道。你只会对我发情,也只能对我溼得起来,因为──”
他不是……不……不要……不要!不!不要!不要说了!不要!不要!不!
方渊放声尖叫。
行人总算回过头。有什么人将他扯了过去,他不知道,抱着头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直至嗓音干哑,泪水呛进喉咙,一阵猛咳后几乎乏力虚脱。
他睁开溼润的双眼,脑袋嗡嗡作响,但视线已在朦胧中缓慢聚焦,逐渐看清楚支撑自己的是一对结实臂膀。
……Beta?Alpha?
惧意瞬间袭回背脊,牙关又不由自主地咔咔打颤。
不不。不要,都不要。我不要。放开。不不不不不──
“……扰你的……已经……没……先生?你还……”
那双手臂在说话。掐着他的那双手臂在说话。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喉咙仿佛也被紧紧扼住。两下、三下、五下,他胡乱地又扳又抓,挣开那双手后顿失重心,却连跌带爬,挣扎着站了起来。
跑。
他得跑。
用尽全力地跑。
视线再度模糊开来,分不清那是雨水抑或自己的眼泪。胸口很疼,喉咙也很痛,冰冷的空气戾如锋刃,似乎能从体内最深处划开破口,将他拆成一段一段。
他没有停下脚步。
离开。离开这里。
04
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杵在全然陌生的街道。
四方通行的十字路口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下班尖峰时段的人推挤着他,他被带着前进、后退、左摇右晃,最后像输送带上不符品管的报废品,被剔除至人行道的最边缘处。
方渊试图穿越人流,晃过几间商家,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门牌,上头的文字组合起来于他而言却一点意义也没有。
反方向的人群将他带回路口,他愣愣看着人潮汇合、流动、溢散、又再聚集,如潮汐涨落,反反复复。或归途,或去路,城市的人们各自坚定地步履匆匆,只剩他像根木桩茫然伫立,独自停留。
一抹鲜黄滑入视野边缘,“叭叭”两声促响,方渊转过头,在移动的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脸。
“先生,搭车吗?”里头的大叔咧开嘴,伸手亮出一张黄色硬卡,笑意全堆在眼角。“安心大车队,Beta 驾驶员林文雄很高兴您服务。”
相较于车水马龙,只有收音机轻轻絮叨的车内安静许多,干燥的暖空气也让小空间变得舒适。
“啊怎么这种天气还在路边淋雨?会感冒馁!”司机大哥见他不发一语,也不在意,径自按下计费表,接着问:“要去哪呀?”
他说:回家。
“先生你糊涂啦?回你家是会回哪要跟我说啊?”
方渊抿起唇。回想竟是如此费力的事,他在新一波人潮涌上人行道前才终于报出一个地址。
轻轻地靠上椅背,意识被迟来的疲惫感一点点松动。
耳边除了断断续续的广播节目,还有雨刷有规律摆动的咔喀声响。
窗外街灯与车灯彼此交错,四散的光芒在柏油路面碎开,黄红白绿,烨然炫目。城市雨景并不因拥挤的路况而停滞,弯弯绕绕几个路口,总算轻盈掠动起来,他也看得出神。
“先生,你是 Omega 对吧?”半晌后,驾驶座的人忽然道。
方渊蓦地警醒,眼神满是防备。司机先生连忙摆摆手。
“莫紧张、莫紧张。我是要讲吼,你刚那样随便上车其实满危险的馁──没有、没有,我的工作证是真的喔,但有些人就是心怀不轨嘛。”
司机先生摇了摇头,“而且现在不是很流行什么开车打工吗?我看你刚才也没有多做确认,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万一上的是 Alpha 的车怎么办?
“歹势啊,我看你生得那么好看,多嘴讲两句。你们 Omega 要懂得保护自己馁,不然──”
“不然怎样?”
对方一诧,抬起目光从照后镜看过来。“无啦,拄才新闻不是有讲?这种社会案件实在太多啦,虽然错的是A,但你知道吗?损失最多的都是O啊。”
“损失什么?”他的声音尖锐。
“啊不就是那个吗……”司机先生小声咕哝,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
“现在的年轻人我不懂啦,天天在喊性别平等平权,可是A就是A、O就是O,这出生就注定好的事情。讲难听一点,这样随随便便把自己交出去,到头来吃亏的是谁?打官司要钱不说,丢了人还脏了身子,那些 Alpha 就算嘴上认同你平等平权,有啥路用?”
“……很脏吗?”
“啥米?”
“我问你,如果……”喉口又紧又涩,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个 Omega……被夺走理智,违背、自己意愿,对着 Alpha 张开腿、哭着、求他操他,这样,很脏吗?”
“你在说什……”
方渊猝地笑了起来,肩膀一颤一耸的,笑声又尖又细。
“即使这样,他却还是选择继续跟那个A在一起,哈……是不是很可笑?很脏吗?还是该说他犯贱?那样的 Omega 算什么?哈哈哈哈……”
这样的我又算什么?
他用力抹开不知什么时候又变得模糊的视线,拉起车门把手,径直跨了出去。
身后汽机车鸣响此起彼落,他全不在意,颠颠巍巍地穿过双线道。看了看身周景物,又是一笑,踩着不稳的步伐,本能似地向前迈进。
05
回到家后,方渊颓然靠上门板,在大门口坐了一阵。
这一天,糟透了的这一天,仿佛过得极为漫长。
他细细吐出气息,直至干瘪的胸膛不住震颤,才又一点一点地将氧气充回肺部。
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他放任自己像株坏根的植草、离水的鱼虾,原地枯萎,朽烂腐败。
鲜少出声的家用电话却突然大声作响。
方渊本不予理会,可那铃声不屈不挠,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响起,逼着他拖着身体,几乎半爬著来到座机旁。
‘您好,请问是方渊方先生吗?这里是同达派出所。有人拾获你的皮夹,但同时指控你搭乘霸王车,我们想请你到案说明。’
他在电话这头沉默良久。
“嗯……是我,对,都是我。……你们要过来抓我吗?……我走不动了……”
砰乓巨响,话筒撞上矮柜后再往下掉,塑胶绳圈猛地拉伸又缩起──咚哒、咚哒,咚──哒。
方渊动了动僵直的手指,掌心空虚得理所当然,什么也没抓住。
啊。好累好累。
他弯著身子站了起来。老猫似乎来磨蹭过,他迟钝地想,花了一阵子才解读出脚边方才的触感。
方渊推开卧室房门,一室狼藉之景如有实形,为之冲击得怔住脚步。
啊啊。真的好累。
他蹒跚踱向床缘,垂首,那枚扎进脚底的碎片恰恰就在视野正中,上头还留着干涸的血迹。
噢。
疯狂的念头忽然涌现心头,不断堆叠、堆叠──不,并不疯狂,包裹着他的仿佛是股巨大的温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看见自己的手伸向破片,捻起,捏实,竟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客厅大门传来响动。是警察来了吗?好快。他只剩下一件事了,这件事做完就好。可不可以稍微等他一下?
啊啊,就一下下。
疼痛也许会很真实,也许不会,但一定非常、非常遥远。
直的比横的有效,深的比浅的有用。不必多,一下就好。
“……渊?”
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好像先于意识,自行动作起来。他不想回头的,他不想,让那个人看见这么狼狈的自己。
那人的笑很温和、很好看,但眼角和两颊却是溼的。为什么?
“嘿……”那人站得远远的,就在门框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
方渊看着对方,眼泪不自觉地扑簌落下。他摇了摇头。
那人嘴唇掀动,细细地、喃喃轻语地,他听不见,看了好久好久,才发现那是一句又一句的抱歉。
方渊皱起眉。
为什么呢?不要道歉,不要说对不起。不可以,卢米埃。错的人是他,从头到尾都是他。就像司机大哥说的,随随便便吃了药,随随便便闯了祸;随随便便出了门,随随便便,将自己交出去。
“渊……”
“不对的、”他兀地开口,“这样不对。”
“什么不对?”
“你。我。我们──我不对。”他的声音嘶哑。“是我不对。但我……好累好累了……”
“没有哦,没有不对。我知道,渊已经做得很好了,一直一直都很好。”
他还是摇头,却不知道这个否定是给卢米埃的,还是给自己。
“方渊,嘿。”卢米埃仍旧在笑,但哭得很难看。“我说过,如果哪天你累了、厌烦了,没有关系的。我只是想,至少……请让我……我想跟你说再见。”
方渊心头一顿,手里的破片滑落,掉在腿上,摔在地上。
他细细呜咽,气息鲠在喉口,一吸一顿地,最后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有办法……”
“渊,让我……让我过去抱抱你,好吗?”
他用力压着双眼,摇摇头,又点点头,只能发出破碎的抽噎。
卢米埃的手很冷,和他一样,都在发抖,却把他抓得很牢很牢,紧紧地将他揉进怀里。
“为什……”
“这样就好,就很好。”卢米埃哑声说。“不需要为什么,你就是你。你是被爱着的,方渊,你值得所有的好。”
他猛地颤了颤。
曾经照进深渊、被他仔细珍藏的那句话,蓦地被重新点亮。
那曾是他全部的救赎、重新活过来的证据,怎么这么轻易地就忘了?
方渊伸出手,轻轻地扯住对方。
“卢米埃……”
“我们约好,今晚不要再有人道歉了。”
他轻声失笑,忽然又觉得想哭。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松开了。
卢米埃将他抱起,放在床上小心翼翼拨掉他身上所有碎屑,才把人再度揽进臂弯。
他们相拥了很长一段时间,很久很久,久到心中那些破开的疮孔,似乎又被卢米埃一一填起。
“卢米埃,你会不会……”
“不会。”恋人收紧手臂,像是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有你在,我永远、永远也不会觉得累。”
老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跳上床,在他们之间挤了一个位子,呼噜呼噜响动,一并磨平了那些微不足道,却总是刺在生活里、细小而尖锐的沮丧。
外头大雨还是下著,但他不再觉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