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菊残犹有傲霜枝 第一章 梨花泪-14

楼主: devaozera (梦行 | 夏尔菈)   2021-12-26 18:15:11
  仲秋的时候有好大一批军人入京了。
  樊仁号已经在赶制入冬的衣服,昭翊正在帮忙裁布,送货的布商带着一车货和他的小
儿子过来了,扯开嗓门大声嚷嚷:“大事呀!皇帝走了、皇帝走了!”
  整条街的人都出来听是怎么回事,他说在紫禁城门那儿看见了几辆时髦的汽车,装着
梳高耸旗头、穿宽大旗装的老太妃们从那偌大顶天的门里开出来,没有瞧见那个年轻的皇
帝,但应该也被送出来了。原来是上个月军队包围总统府,北京城又易主了,新主儿是冯
玉祥,拿一张令纸将前朝皇帝从紫禁城里赶出去──这下子可真没有皇帝了。
  昭翊夹在一张张错愕又好奇的面孔之间,听那小儿子说老太妃们都长得乾乾皱皱,像
揉烂了的废纸团,被从字纸篓里扔出来。
  大家就追着问:“那皇帝去哪儿了?”已经浸满笔墨、尽写些迂腐陈事的废纸团是要
扔掉的,可是年轻皇帝的那张纸还有大片留白可以挥洒,总有一张干净晶亮的桌子、一枝
新墨饱蘸的笔归属于他。
  可是没有人知道皇帝离开紫禁城之后能去哪。
  天高的皇帝离他们这些百姓太遥远了,见都没见过,倒是路上的军人见得熟,只要日
子还能过下去,连现在的正主儿是谁都不管了,更别说是被新时代的脚步踩踏过去的前主
儿,反正还留一条命在,总有地方能安生吧。之后实在是太忙了,昭翊便忘了这件事,庸
庸碌碌的大家也一样,就这么忙到秋叶落尽,北风吹起来,年底了。
  无论外头仗怎么打、城里头怎么易主,自徽班进京以来八大胡同的堂子生意就没断过
,就算新政府用法律明禁也一样,落了那么久的根,岂是锄头还拿不稳的生手农夫能刨干
净的?表面上被截枝断根了,它们依旧埋在土壤下,悄悄地、不见光地伏长著。
  瞧,如今也有军人寻到门路来了。
  霜莫赶了一个生面客人的条子,他介绍自己是个读书人,看起来儒雅斯文,开口都是
富贵闲人的风花雪月,说话便说话,喝酒便喝酒,那人却在席间不时找隙儿对霜莫伸出手
来。无论挨过师傅几次打骂,霜莫赶条子向来是不让碰的,哪怕是一根指头都不让,不能
在这里跟客人做那档子事是私寓的规矩,不能碰则是他自己心里的规矩,对方却敢这样轻
浮可惹得他生气了,还坐没半个钟头就甩出冷厉脸色撂下话,要把人赶走。
  “既然老爷不自重,霜莫不愿意奉陪了,老爷请慢走。”
  那人是看了霜莫唱戏才来的,嫌他不如在戏台上风情柔媚,竟是个冷脸硬脾气的,戏
子就会诓骗人,便悻悻然站起来推门走出走,霜莫跟在后头要送客下楼,隔着对方背影见
到看门的瑾瑞正在走廊上,后头是一伙穿着突兀的客人,军装、西装、中山装都是不大会
在私寓里出现的,流仙堂是旧时代的遗物,接应的也是对旧时代还有眷恋的人们,而不是
这些正在新时代里意气风发的军人,霜莫便多看了一眼,然后随自己的客人走过他们身边

  这时候瑾瑞忽然转动脚步挡在霜莫和那伙人之间,声音绷得很紧,都快绷断了:“要
是您不喜欢碧树,还有宝仪呢,宝仪伶俐得很,您看怎么著?”
  霜莫没停下脚步,但是感觉有道视线盯着他瞧,便加快脚步想赶下楼,怎奈都还没走
远,听有人答了一句话,他马上给瑾瑞叫住了:“霜莫、霜莫,叫你条子呢,送完客赶紧
回来。”
  他停下脚步回头打量这群人,发现里头有几个洋人,个头比旁边的中国人都还要高,
宽肩膀将身上衣装撑得挺挺地,中国人眼睛里嵌的都是色泽纯正的黑玛瑙,他们的则是染
上淡彩的廉价玻璃,发色则像褪色的假金子,霜莫的嘴角崩下去了,脸色一沉,轻慢地甩
过头,“知道了。”他步伐匆匆抢到他的客人前面,兀自先下楼去了。
  洋人最不懂私寓的规矩,也不尊重中国人的规矩,霜莫一点也不想伺候他们,可是他
生是流仙堂的人,死了去哪还不知道,眼下也由不得他自己作主,送完客人出门还是回去
找瑾瑞了,瑾瑞正在走廊转角等他,暗沉的脸皱成一团,枣子果脯似的。
  瑾瑞的声音低沉而曲转,像一把老胡琴绵绵地拉,“本来不想让你应的,怎奈人家看
上你这张光好看不中用的面皮子,那扇门后头的都是军阀的大老爷,挥个手就能拆了咱流
仙堂,不想伺候也别惹事,坐在那儿笑笑不开口都比莽撞说话强,别得罪人家,听清楚了
不?”他捏起霜莫后颈,像拎着兔崽子一样。
  霜莫被捏得不舒服,一脸心不在焉地点头,有人端著酒菜走过来了,瑾瑞指指转角旁
的第三扇门,霜莫走过去,那人跟在他后头,他敲完门便进去了。
  包厢里头的灯光依旧低暧暧地,刚好瞧得清楚彼此模样,又不至于太通明灼眼,这是
为了营造一种迷濛昏昧的氛围,一、二、三、四……六位客人围着紫檀木大圆桌坐,其中
两个是洋人,玉烟和晓梦已经坐在他们之间,晓梦正跟身旁客人说著话,随霜莫进来的那
人赶紧把酒菜端上桌。
  “让老爷们久等了,霜莫来了。”霜莫的语气很恭敬,却也是疏冷,他穿一身符合现
下凛冬时节的霜色长衫,衣料子是素面的,胸前挂一串粉晶压襟,一枝幽梅斗寒雪的配色
,脸色也跟凛冬时节一样冷冽,他明明长得娇小纤弱,却有种睥睨众人的傲然,不,那只
是孤芳自赏的傲然,他谁也不瞧。
  玉烟旁边坐一个穿军装的男人,他瞇著扁扁的笑眼,叫唤小狗似的向霜莫招手:“来
来。”他说话的腔调不是北京腔,是一种霜莫没听过的怪腔调。
  霜莫瞄了那人一眼,走过去在他另一边的空椅子坐下来,“老爷怎么称呼?”
  那人望向坐在玉烟另一边、穿西装的男人,那男人便说了一句霜莫听不懂的语言,再
代为回答:“这位是西村先生。”
  东亚面孔却不懂中国话,那就是日本人了,“西村老爷。”霜莫礼貌地唤了人一声,
但也没有更多话了,一张娇艳的脸没有表情。
  西村老爷另一端的玉烟反倒热著脸搭话:“老爷既然知道咱们私寓,也听过戏么?”
  玉烟比霜莫大四岁,在客人眼里也算是个标致人儿,眉目鲜活灵动,西村老爷却连看
一眼的面子都不给,旁人忙着替他翻译玉烟的话,他却只顾著盯霜莫瞧,伸手过来把霜莫
脸蛋转向自己,笑得露出嘴里的大门牙,朝霜莫说了一串话。
  “笑一笑啊,别摆臭脸,人家先生说你漂亮呢。”帮忙翻译的男人隔着玉烟对霜莫使
眼色。
  霜莫目光落在西村老爷的塌鼻尖上,敷衍地勾一下嘴角,脸皮动也没动,任谁都能看
出来这不是笑吧,他别开眼光,正好瞥见玉烟瞅著自己,那是带着告诫意味的眼神,告诫
他对客人温顺听话些,玉烟爱卖笑卖情,廉价地、卑屈地讨客人欢心,他才不爱,根本瞧
不起这大他几个岁数就指手画脚的家伙,不理会玉烟。
  西村老爷没看出霜莫的假笑,一脸兴致高昂的样子,手臂圈过来搂住他,拿了酒杯送
到他面前,那酒杯斟得太满,还洒了些酒水在他腿上。
  霜莫缩起肩膀避开搭上来的那只手,没伸手接酒杯,平静无澜的脸蛋上泛起一些浅浅
的、不悦的纹波,“老爷先请。”他语气还隐忍着。
  “这是菊花白,从前都是上贡给满清皇室的,喝了延年益寿呢!当然是老爷先尝尝。
”玉烟伶俐活泼的声音马上抢了过来。
  听了翻译,西村老爷瞟霜莫一眼,把酒杯凑到嘴边仰头喝了,他大声呼出一口爽快的
气,杯里透明的酒水还有一半,给挤到霜莫嘴边了。
  这简直太轻薄人,霜莫原本藏在面皮里头的嫌恶拦也拦不住地浮出来,他皱起眉往后
躲开,偏偏不肯喝。
  “老爷先干为敬哪。”玉烟殷勤的声音又传过来了。
  那位做翻译的嫌玉烟太多话似的,转过头恼怒地向他撂一句:“不过就半盅酒,要不
你帮他罚一杯?”
  “那玉烟就先罚一杯了。”
  玉烟就算是近水也救不了隔壁家的火,西村老爷压根不理会他那边,手又环上来搭住
霜莫肩膀,要往他嘴里灌酒,霜莫硬是不肯,杯缘就磕上嘴里的牙齿,他干脆别开脸。
  见霜莫如此顽抗,西村老爷把手里酒杯大力放回桌上,锵地一声碰上装菜肴的盘子,
但是桌子上大伙谈得正热闹,没有人发觉,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霜莫,开始用不满的语气数
落起来。
  做翻译的男人留意到了,跟西村老爷说了一句话,他回话的语气更怨怼了,再转回头
面对霜莫的却是一张笑脸,他问了霜莫一句话,语调里有浓稠的暧昧意味,那只按在霜莫
肩上的手像滑行的蛇,游到他背上,边说话边继续往下,直溜到臀部,冷不防捏上一把。
  霜莫看见西村老爷细细的眼睛缝里闪烁出绮艳的、靡浪的火光,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被咬似的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差点给掀翻了。
  他凛著脸色、利着眼光瞪人,对西村老爷坚定摇头,表示不让他这样做。
  这回玉烟没有搅和进来,正在跟身边的客人喝酒,避著不看霜莫这儿。霜莫把椅子拉
远些,重新坐下来,伸长手搆到酒壶,给西村老爷的杯子满上酒水,接着就定在那儿,看
也不看、理也不理人,还真的是冰雪里的白梅,开在最高的枝头,不让人轻易攀采。
  但是啊,霜莫这样的小小年纪不懂的是:愈是表现出孤高的样子,就愈让人想拉扯下
来,踩进泥水里蹂烂,对这些仗着军阀靠山的爷们来说,这样跟妓女没有分别的低贱东西
怎么可以站得比他们的膝盖高──
  西村老爷一把抓住霜莫的手,硬是将他拉近身边,霜莫望着桌子对面正高谈阔论的洋
人,将对方的手给甩开了,立刻听见西村老爷又惊又气地骂了一声,霜莫装聋,正希望对
方把他赶走,却有个人插过来跟西村老爷搭话敬酒了,他眼光瞥过去瞧,是原本坐在对面
的一个中国青年,看上去二十来岁,穿浅绿的中山装,面目清爽,抬头挺胸的姿态,顶天
立地的风度,笑起来有一种精明又骄傲的锋芒,跟冬爷有点儿像,但那样的骄傲不是瞧低
人,霜莫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那青年喝完手上的酒,提起桌上酒壶交给霜莫,“还不快去帮先生拿一壶新的酒来。
”霜莫接过酒壶,明明还沉甸甸的,他便意会过来对方的用意,脱身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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