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明光 (完)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1-11-11 00:20:28
*本篇为《归乡》的续篇,未阅读过前作虽不影响本篇剧情的理解,但一定程度上影响对
剧情的感受
  方才看到主角自断左臂才得以脱离险境,剧情正到紧要关头,车厢里就传来到站的广
播。两个半小时车程还不够林明光看完主角历经三次试炼,进入师门,连整个故事的五分
之一都不到,他一边想着不知道主角能不能顺利成为青云真人的弟子,最后飞升成仙、脱
去凡胎肉躯,一边站起来取下行李架上重甸甸的行李,背上随身背包,跟随着要下车的旅
客在两排座位中间排成直列。
  三天两夜,他只带了替换的内衣裤、两件上衣和一件裤子,就在背上的背包里;手提
行李袋中塞满了自家晒的菜脯、花菜干、农会出的罐头和一大包蔬果,都是阿嬷硬塞进去
的。就算他向老人家解释这些东西北部都买得到,老人家也只会用中风后不太流畅的言语
,坚持他得把家乡味带给北上打拼的阿叔。
  
  “你真的不去毕业旅行?”
  那天晚上,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剪脚指甲,一只脚屈起,踏着椅子边缘,剪下的月
牙形碎屑掉在底下的广告单上,头也不抬地问他。一边的电视播著政论节目,电视是新的
,刚买没多久,萤幕上那些名嘴们正在激烈辩论某个议题,他知道爸没在看,开着只是为
了让屋子里有点声音,不然就太安静了。
  “不去。”
  明光的眼睛黏在手机上,简短回答。
  修道之人,须得摒弃世俗牵绊,方可脱去凡骨。汝可尚有牵挂?
  弟子上无父母、下无妻儿,无处可归,这世间于我不过是可弃之物。
  平常这个时候,爸爸刚带着倦容回来,接着任由政论节目播整个晚上,他自己却倒在
沙发上呼呼大睡,直到深夜才关掉电视回房间去睡。父子间的对话总是不出“食饱未?”
、“吃饱了。”、“钱还够用吗?”几句话,明光已经习惯爸爸凡事不过问,今天被叫来
客厅聊天,真的尴尬到不知道聊什么好。
  “喔。”
  爸爸点点头,放下剪好的那只脚,嘴里叼著菸,七星的气味和蚊香混在一起,闻起来
很刺鼻,他又屈起另一条腿,像突然想起什么,指甲剪停了下来。
  “不然去桃园找你友敬阿叔好了。”
  “阿叔不是在台北?”
  “搬家了。讲桃园较俗,台北买袂起。”
  这个叫“友敬阿叔”的人在印象中只有模糊的影子,妗婆葬礼见过一次,百日的时候
好像也有回来一趟,后来就无消无息。明光对他不是没有好奇,爸爸后来搬去妗婆房间睡
那张带着发油味的床,把原本是友敬阿叔的房间给他用,因为有书桌,光线也比较好。房
间书柜上尽是些看不懂的书,他好奇友敬阿叔是个什么样的人,问了几个人都没得到结果
,不外乎是会读书、很文静、在台北当公务员,有时候还会多一句“你佮伊有淡薄仔相
(你跟他有点相像)”。
  他也向其他人问起,和自己有点相像的友敬阿叔结婚了没有?但这个话题总是没能继
续下去,长辈们不是沉默,就是直接换个话题,白菜的价格、三层肉一斤涨了多少、昨天
晚上新播出的八点档,总是有更多别的事可以聊。
  “阿叔一个人住?”
  “听说是跟朋友住在一起。”
  爸爸将指甲屑倒进垃圾桶,吹了吹又读起广告单上的内容,硕大字体、鲜艳颜色,大
卖场这期双十一购物节又降价多少,各种琳瑯满目的商品,一辈子的吃穿行住都在上面了
。他的问题太过不重要,和民生全然无关,不需要被当一回事。
  但都自己买房子了,为什么还要跟朋友住在一起?
  
  明光伸手在牛仔裤侧边擦了擦,抹去掌心的薄汗,觉得自己心跳也比平常快些,但不
害怕。和他搭著爸爸的小货卡下车的小车站不一样,中坜车站虽然不大,但很新,看起来
刚盖好不久,车站里还有新漆的味道。重要的是人很多,从车厢里涌出的下车人潮把他往
前推,不过他以前有时会跟方志轩两个人搭车去彰化市区,知道这个时候跟着告示牌走就
不会错。今天也是毕业旅行的第一天,他往北,同学们则往南,快到中午吃饭时间了,他
记得通知单上面写的是美浓粄条,方志轩一定又把韭菜全部挑出来。
  出了站,他往右边走,他事先跟友敬阿叔交换了联络方式,说好会在车站前面等他,
也把照片传给对方,好在人群里方便相认。他看着照片,一张是不太成功的自拍,另一张
则好多了,大概是一起住的朋友帮忙拍的,怎么看都不觉得两个人哪里像,倒是阿叔的眉
目和那个模糊的影子对了起来。
  明光一眼就认出友敬阿叔,穿着件淡蓝色衬衫、灰色长裤,无框眼镜,看起来就是个
普通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和照片里没什么不同。他在那人面前站定,真要叫人时反而畏生
起来。
  “明光,我是友敬阿叔。”
  友敬用台语打招呼,想接过他手上那一大袋行李,他摇了摇头,这点东西还拿得动。
  “饿了吗?”这次是国语。
  “还没。”
  他搭车前吃了一个大饭团,糯米的,里面包著榨菜、半个卤蛋、肉松和油条,很能止
饿。这摊在卫生所前面摆好几年,顾客总喜欢跟老板娘嗑牙几句,爸爸载他去坐车时顺路
买了塞他手里,他其实不想要,饭团吃起来是方便,但他其实不特别喜欢,也容易胃胀气

  “那我们先回去放行李。”
  提着行李袋,明光跟着中年男子穿过人潮,往排班出租车走过去,注意到四处都有与
台湾人略显不同的长相,听不懂的外文夹杂在国台语之间,偶尔穿插几句客语,虽听不懂
也能分辨出来。反而是车站里的告示牌列上三、四种,他却只能知道这不是他平常用的语
言,听不出泰语、越语和印尼语有什么不一样。
  
  在了解自己的妈妈就是别人口中的“外籍新娘”、“越南仔”之前,明光就知道别人
都叫他“无老母的囡仔”或“越南查某的囝”,他听得懂前面那句指的是他没有妈妈,却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道那个“越南查某”是谁。他模糊地记得自己曾经有妈妈,是个
安静不爱说话的人,也记得曾经有个姊姊叫明慧,但某一天开始,妈妈和姊姊就在他的生
活里消失了。也是从那天起,爸爸对那两个人半句都不提起,衣柜里的衣服、化妆台上的
保养品和口红都扫进垃圾袋,像是没有存在过。
  爸爸去做工的时候妗婆把他带在身边,他听着跟妗婆一起拣菜的婆婆妈妈们谈起他的
母亲,带着愤恨和责怪的语气,她们说著“家己走转去越南,连细汉囡仔嘛做伙 走,
这款查某实在狼毒”,或者“阿贤真正可怜,毋知当时开偌济钱娶彼个越南仔”。
  他没有母亲,那些话对他没什么意义,只是会想,原来妈妈就是这样的存在。
  后来妗婆走了,爸爸去做工的时候他就待在大伯家,阿嬷和大伯母照顾他跟茵茵还有
芸芸三个孩子,等爸爸下工才把他领回三合院睡觉,明光以为这就是他的新家了。有天,
他听见芸芸问阿嬷:“为什么明光哥哥一直待在我们家?”他才了解自己是被寄放的。就
算吃饭都有他的一份碗筷,玩具总是三个人一起玩,但那不是他的家,是茵茵、芸芸、大
伯母和大伯的家,现在只有睡觉才会回去的、以前和爸爸及妗婆一起住过的那个地方才叫
“家”。
  等他再大一点,他才听说这座三合院也不属于爸爸,是“友敬阿叔”继承的房子,他
们只是借住而已。
  
  车子从火车站又开了二十分钟,在车上明光也不知道该跟阿叔聊什么,面对朝夕相处
的爸爸都无话可说了,更何况是这个只有十年前见过寥寥数面的人。幸好出租车司机滔滔
不绝谈论年底的公投案,友敬阿叔偶尔应合几句,谁的心思都没放在他身上。
  他掏出手机,继续看《霸者之路:我如何成为凌云界大佬》的第二十一章,主角何昭
阳已经通过两次试炼,第一次试炼,他遇上自己过去的死敌,要何昭阳偿还他一家十来口
人性命,最后主角自断一臂才脱离幻境。第二次试炼,出现的是他亡故的恋人,罗衫半褪
、美人温软,几乎就要深陷欲海而不可自拔,幸得勘破情关,杀妻证道。第二十一章是第
三次试炼,出现的魔障竟是抛弃何昭阳的父母,但若撑过这关,他就能拜进青云派门下。
  吾儿昭阳,幸得神佛相助,爹娘能再见你一面……自此何家一家三口,便不再分离可
好?
  爹娘既已弃我,生恩已清,养恩无存,此后不再相干!
  明光把手机画面截图,他觉得这段很有意思,方志轩肯定也会喜欢。本来要直接将图
片传给对方,但想想毕业旅行的行程排得很满,人家也不一定有时间回复,不如等回到学
校再跟他分享。
  “我家到了。”
  他跨出出租车门,眼前是一栋大厦,一楼设置大厅和管理员,看起来不像近年盖的新
成屋。他听爸爸说友敬阿叔买了房时,以为是那种在电视广告上偶尔会看到的大厦,盖在
各种后面缀著“特区”的地点,有公用的健身房和游泳池,四处看起来都闪闪发亮,没想
到竟然如此平凡。
  或许是看穿他的想法,友敬解释:“这里离交流道近,方便上高速公路,虽然不是很
新,不过该有的设施还是都有。”转头接过司机找回来的零钱,他又说:“你要是有兴趣
,我们也有图书室,可以去看看。”
  一走进大厅,警卫向他们打招呼,态度亲切自然:“林先生有客人吗?”
  “这是我姪子明光,会住几天。”
  “哇,长得很帅欸!”警卫一边将明光的名字写在访客登记簿上,一边热络地跟友敬
谈天:“你们有包裹喔,张先生的,要顺便拿吗?”
  “好啊,谢谢。”
  友敬拿了包裹,带着他穿过小小的中庭花园,再搭电梯上到八楼,出电梯门就是一条
没有窗户的走廊,两边各有三扇门,门前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但是灯光充足
,不觉得特别暗,也没有通常晒不到太阳会有的阴冷。三合院的客厅和厨房中间有个后房
,照不到阳光,拿来堆些陈旧却又舍不得丢掉的杂物,不管春夏秋冬空气里都带着凉意,
隐隐约约总有些霉味。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后房探险,把封住的箱子全都打开来,藉著头上昏
黄的灯泡看看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友敬阿叔的旧物就堆在最里面,上头满满的灰尘,也不
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东西;他还找到一个褪色的粉红色整理箱,里面放满小女孩的衣物玩具
,芭比和肯尼衣着鲜艳,图画纸上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明慧”。
  “待会把鞋子拿进来放,我们这里规定走廊不能堆放个人物品。”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走廊上特别明显,静悄悄的,其他的门里也没有声响,平常日接近
中午的时段,谁也不在家。
  “阿叔不用上班吗?”
  他规矩地将鞋子拿进室内,却不知道该放哪里好,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
  “我请了一天特休,接下来就是周末,怀兴明天没有课,可以开车带我们到处走走。
鞋子放鞋柜就好。”友敬接过球鞋,掀开鞋柜放在空处,递给他一双绿色条纹的拖鞋。“
休息一下,等等我再带你去吃饭。”
  
  明光被带进书房,里头有两张相邻的书桌、好几座书柜和一张已经收拾妥当的沙发床
,深褐色底布,上头有橘色的线条。他把那一大袋土特产放在客厅,背包就摆在门边地板
,书房铺着木头地板,光脚踩肯定很舒服,不像在三合院,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穿着蓝白拖
,浴室里甚至有一小角磁砖已经破损,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脚。
  “另外两间是我跟怀兴的房间,上面有挂门帘的是我的,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来找我
。”
  他向友敬小声道谢,等对方走出房间还贴心地将门轻轻阖上后,就忍不住拍了几张书
房的照片,连着小说截图传给方志轩。
  “今天晚上要住的地方。”
  “这段超有趣!”
  他把通讯软件的视窗滑掉,又打开看到一半的小说,倒在沙发床上,长度虽然足够,
但他躺起来不太习惯。以前是友敬阿叔的房间、现在已经是他房间的卧室里,放的是只铺
了薄薄椰子床垫的红眠床,沙发有点太软了。
  书房分成两区,一半书柜放是大部头的精装外文书,和许多A4大小的文件袋和资料夹
,全都贴上手写英文标签,桌子上散落地堆著好几份印出来的英文文章,上头有手写字迹
;另一半书柜放的是小说,按照作者名字排列,吉本芭娜娜、宫泽贤治和整排的村上春树
,多数是中文书,也有一两本印着日文书名。不管是哪一边,明光都没办法想像是友敬的
书柜,留在红眠床旁边的书是各种无聊的参考书,会出现在国文课本的那些作家,里面夹
杂着一、两本《荒人手记》和《蒙马特遗书》,他曾经翻了翻,觉得看不懂。
  又滑了一段小说,手机出现低电量警告,明光在背包里摸索,想要出门前至少把手机
充到电量恢复绿色显示,却怎么也找不到充电线。他把整个背包的东西倒在沙发床上,又
经过一顿翻找,充电线依然不见踪影。
  或许掉在家里了。
  钱包里有两千块,出门前爸爸塞给他的,说是不要什么都让友敬阿叔出钱,也叫他可
以买点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有一点自己存下来的零用钱,他记得走进楼下大厅前看见路口
就有间便利商店,马路对面还有另一间,买什么都很方便。
  走到挂著门帘的房间前,视线被彩虹色的门帘挡着,看不清楚房内,但门没关,他敲
了敲门,没人回应。
  “阿叔?”他探头,才发现友敬不在里面。
  下意识仔细看了看,这间房间和书房感觉不太一样,东西很少,墙角堆著几个可做整
理箱用的大抽屉,旁边是组合型的铁架,上头摆着未拆封的洗衣精、牙膏、沐浴乳和叠得
整整齐齐的干净毛巾,虽然房里有床也有枕头和被子,却散发出没有被使用的味道。
  “明光?”
  他转头,友敬正好从阳台抱着衣服走进客厅。一股羞耻感涌上,虽然不是故意的,但
他确实偷窥了另一个人的房间。从小别人就对他说,他住的是“友敬阿叔的房间”,久而
久之,即使不记得阿叔的脸,他也觉得一直和这个叫友敬的人共用同一个房间,更何况那
确实是属于友敬的家。
  “我想去买手机充电线。”他低声说,有些畏缩,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做才好。
  友敬打开另一扇没有挂门帘的房间门,随手将收进来的衣服丢在床上,再阖上门。像
是明白他的羞赧和顾虑,对着他笑了笑,镜框下的眼角瞇起鱼尾纹:“我有多的,可以借
你。安卓还是苹果?”
  
  他们去了据说很知名的购物中心,友敬看起来想当个称职的地主,但光是找到那间烤
肉店在哪里,就迷路好几次,显然对这间占地不小的购物中心也不熟。明光在友敬找人问
路时总是到处拍照,然后挑选几张好看的照片传给方志轩,假装自己很忙,一点都不在意
肚子实在有点饿过头,才不会让两个人都觉得尴尬。
  购物中心逛起来很新鲜,明光在一间3C用品商店停下脚步,有个美国队长的手机壳正
在特价,虽然比夜市货贵上不少,但还是他负担得起的价钱,质感很好,他觉得方志轩应
该会喜欢。他们都喜欢美国队长,就算生来矮小又身体弱,还是有机会变得不同,带领众
人成为拯救国家的英雄。
  “你喜欢这个吗?”友敬在他身边停下,拿起那个手机壳细看,“我不知道现在的国
中生也喜欢DC。”
  他愣了一下,友敬阿叔大概完全不懂超级英雄电影,才会把漫威的美国队长当成DC的
,忍不住偷偷笑出来,觉得跟这个不熟的阿叔亲近了点。
  “阿叔可以送给你。”友敬也跟着微笑。
  “爸爸有给我零用钱。”他摇了摇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送给朋友当礼物。

  从国小开始,他就不去大伯家了,爸爸每天留饭钱给他,要上工的日子依然要到晚上
才会回来。小学三年级起,从半天课程变成整天,学校有供应营养午餐。开学前爸爸开着
小货卡带他去北斗镇,到一间比较大的五金大卖场,自己挑选便当袋和便当盒,最后买了
铁制便当盒和动物森林的便当袋。爸爸说难得来趟北斗,带他去吃了牛排馆。现在会自己
到处乱跑、去市区逛夜市,这些都变得很平常,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那时候是他第一
次吃牛排、知道有无限畅饮的饮料机和可以随便吃的沙拉吧。
  每天下午,他带著书包和便当袋回家,自己拿出便当盒来洗。他不知道洗碗原来要用
沙拉脱,只记得看阿嬷和大伯母洗碗都是菜瓜布在里面刷两下、冲水、然后就干净了,便
模仿著做;他也不知道便当袋弄脏了就要洗,把里面的菜渣、汤汁清出来,用洗洁剂刷得
干干净净。
  没有人教过他。
  便当盒越来越油腻,沾上菜汤的便当袋颜色变得肮脏,散发腐败的臭味。他不知道要
怎么办,也不想换掉自己选的东西,硬是提着同一个便当袋上学,毕竟那是他的,是他自
己挑的、属于他的东西,不是茵茵和芸芸的,也不是友敬阿叔的。
  有天,同学发现他的便当袋长了蛆,小小白白的虫,聚在便当袋底部,看起来就像在
吸吮滴下去的菜汤。惊慌失措的级任导师用两根指头拎着便当袋,另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
,把他拖到走廊水槽边,在便当袋和便当盒上面挤了大量的沙拉脱,皱着脸站在一旁指示
他将东西都刷干净、甩干、晾起来。
  “林明光有够癞哥!垃圾鬼!(林明光有够恶心!肮脏鬼!)”
  他的同学趴在窗边对着他大喊,原本只有一、两个人,后来整班的人几乎都对着他喊
,直到级任导师阻止他们。
  “不可以这样说!林明光没有妈妈,爸爸也很忙,他又不是故意变那么脏的。”
  “他有妈妈啦!他妈妈是跑路的越南仔!”
  他满手沙拉脱的泡泡站在水槽边,想要丢下所有的东西跑回家。可是回家也没有人等
他,妗婆不在了,爸爸会做工到很晚,那也不是他的家,是友敬阿叔的房子。他也不能跑
去找阿嬷,因为那里是茵茵和芸芸的家,他只是被借放的。
  如果妈妈要走,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为什么只带了姊姊回越南?为什么他要被留
下来,被别人笑是连妈妈都不要的小孩?他做错了什么?他没有自己选择当一个越南女人
的小孩,也没有选择没有妈妈。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却硬撑著不肯掉下来。如果哭
,他就输了,从此以后还会被叫爱哭鬼。
  “我帮你一起洗。”
  导师已经回到教室,方志轩却偷偷溜了出来,接过他的便当盒,动作熟练地刷洗,一
点都不在意上面的油腻。
  “这个边边很难洗喔,我阿嬷说要刷两、三遍才会干净。”方志轩转头对明光露出一
个大大的笑容,带着一股豪气:“以后你不懂,可以问我,我在家都会帮阿嬷洗碗!”
  
  明光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昨天晚上友敬带他去看电影,回到那个家已经比较晚了
,没有挂门帘的那个房间关着门,灯光从底下透出来。友敬阿叔说张怀兴为了明天有空开
车带他们去玩,今天晚上得改完学生的作业,虽然没能打招呼不太好意思,但请他不要介
意。明光洗完澡,又看了几段小说,才依依不舍放下手机。
  何昭阳终于如愿入了师门,青云真人指派手下第一大弟子带领他从根基修练起,师兄
无风木讷寡言,却是个善于照顾人的温柔男子。何昭阳幼时被父母舍弃,自小颠沛流离,
虽糊里糊涂和妻子结亲,享受过月余快乐时光,战乱又起,妻子香消玉殒。在他的一生中
,从未有人照料、为他着想,对何昭阳来说,无风如同长兄。
  明光睡得不太好,接近清晨才睡着,沙发床虽然舒服,但毕竟是别人家,气味和空间
都感觉不对。他翻来覆去好几个小时,有时浅浅睡着,又因为不明原因惊醒,一片黑暗中
他仍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陌生的家具轮廓,不是那张他已经睡惯了的红眠床。友敬阿叔家
的书房没有窗户,平常只要他躺在红眠床上,就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的空地,爸爸说那边
以前是晒谷场,可是从他有记忆开始,那片水泥地从来没有晒过稻,他总是在那边一个人
玩,妗婆就坐在靠近门口的藤椅上看着他。
  他先闻到的是煎蛋的气味,被油逼出来的蛋香,然后是酱油在炉火上滚的味道。这时
候有人敲了敲门,他急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应门,友敬阿叔站在门口,厨房的方向传来锅铲
和锅子碰撞的声响,一阵阵食物气味从那边传来,明光觉得自己饿了。
  “睡醒了吗?先去刷牙洗脸,怀兴做了午饭,下午带你去大溪走走。”
  他在桌边坐定,台面上已经有三菜一汤,菜脯蛋、黄瓜镶肉、炒香菇小白菜和丝瓜面
线,一个没见过的背影站在厨房中岛的另一边,还开着火在炒另一道菜。友敬催促他趁菜
热时先开动,但明光摇摇头,就算他长年来都一个人吃饭,也知道要等所有人都上桌再动
筷,只是这种感觉很新鲜,会特别让人觉得围在桌子旁边等吃饭的人是一家人。
  一盘油亮又香气十足的三杯茄子被放到他面前,老姜、麻油和九层塔的味道让人想多
吃两碗饭。这是长形的四人餐桌,穿着黑色POLO衫的张怀兴在他斜对面坐下,紧靠着友敬
,一张被太阳晒成浅麦色的脸对他爽朗一笑,眼睛里闪闪发亮,和他是很不一样的人,也
和友敬阿叔是很不一样的人。就像他跟方志轩一样。
  明光小声地打了招呼:“张叔叔。”
  张怀兴主动向他伸出手,友善但不至于热情到使人退却地握了握他的手,很快就放开
,笑容里保有适当的距离。
  “昨天在忙,就没跟友敬一起去接你,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谢谢张叔叔的午餐。”
  “多吃一点。这个菜脯、黄瓜和丝瓜都是你带过来的,新鲜的时候吃最好,放久就可
惜了。”
  明光应声“好”,低头吃饭,原本昨天和友敬稍微热略起来的气氛,又因为有陌生的
人在一旁,显得冷了下来。友敬没开车,不过他们昨天坐出租车、机捷其实都很方便,而
且也没有下雨,花最多时间反而是在找烤肉店的时候,他大概传了十来张照片给方志轩。
就算下雨,张怀兴不过是友敬阿叔的朋友,不要说根本没有去接他的义务,就连今天也不
需要特别安排空档,开车载他们出去玩。
  或许只是好客?
  他的朋友不多,不知道一般情况怎么样。方志轩家只有爷爷奶奶,父母都在台中工作
,只有周末才会回来。就算他去方志轩家,通常也是看漫画、小说或打手游,自己去杂货
店买零食带过去吃,偶尔留下来一起用饭,长辈也不会特别多加两道菜。上国中之后他们
趁著段考下午的空档,搭火车去彰化市区闲逛,总是自己去搭车、自己回家,方志轩的爷
爷奶奶只要孙子有回家就好。
  友敬盛起三碗丝瓜面线,把其中一碗递到他面前。
  “这些菜色合你的口味吗?”
  “很好吃。”
  其实对他来说都偏甜了一点,菜脯蛋是熟悉的味道,但其他菜色每样吃起来都带着甜
味,像是加了砂糖,咸咸甜甜吃起来很奇怪。明光端起丝瓜面线,挟起来才发现不是面线
,面体较宽、扁扁的,吃进嘴里很滑溜,有点脆,不是面线那种入口即化的口感,也没有
咬劲。
  “那是豆签。”
  大概是他盯着筷子的时间太长,还一脸困惑,张怀兴笑着为他解答。
  “我老家在盐水,家里丝瓜都是煮豆签,放点姜丝、蛤蛎就很好吃。认识友敬后才知
道只有南部人吃豆签,你试试看,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彰化。”
  称不上喜欢,倒也不讨厌,就是不习惯。
  就像他坐习惯了爸爸的小货卡,硬梆梆的椅子、轰隆作响的引擎声和偏高的视线,十
几年的老车悬吊系统已经松弛,一路从家里晃到车站他通常已经不怎么有胃口,如果想交
谈,还得扯著嗓子说话,而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
  由于是假日,又比较晚出发,张怀兴载着他们在路上塞了一段时间才到大溪,还卡在
路上时他低头读小说,突然听见友敬问:“要不要喝水?”明光以为是在问他,才刚抬头
,还没回答,就听到张怀兴说:“好啊。”接过对方手里的保温瓶一饮而尽。
  上快速道路之前,他也看见友敬拿同一个保温瓶喝水。
  那些不能解释的部分都拼了起来。
  课本上有教过同性恋,他听过这个词,知道概念是喜欢上同样性别的人、想和同样性
别的人做爱,老师上课时也说过这些人并不是“怪胎”、“不正常”,没有人应该要为了
自己喜欢什么性别被歧视或霸凌,因为“性倾向不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大家在课堂上只
敢偷偷窃笑,谁也不会跟老师多说什么,但一出教室,总是有人被骂“娘娘腔”、“死Ga
y”,同学间彼此脱裤子和抓鸟不少见,可是如果真的有哪两个人走得很近,超过了“好
兄弟的界线”,被班上孤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明光还记得每年新闻播报同志大游行,不管是在小吃店或家里,只要那些拿着彩虹旗
、穿着暴露的人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如果不是立刻被转台,就是会有人对着新闻破口大骂
,“男不男、女不女,教歹囡仔大细!”、“逆天啦!遮的人,紧慢予人拍死!(违背天
理啦!这些人,早晚被人打死!)”、“卸世卸众!(丢人现眼!)”。
  于是他知道了,就像学校课本里把嫁到台湾的人称做“新移民”,说他们这些孩子是
“新台湾之子”,可是他们还是“越南查某”和“越南查某的囝”。就算不是自己的选择
,就像他没有选择自己被越南母亲生下,同性恋也没有选择喜欢同样性别的人,他们就是
被这个社会所厌恶、排斥和唾弃的一群人。
  他们注定不幸,注定扛着这样的身分过活。
  为什么友敬阿叔看起来那么幸福?
  
  他今天下午就要搭车回去了,到站大概六点多,比毕业旅行坐大巴从高雄开回来的同
学还要早,也不需要先回学校集合才能回家。明光点开通讯软件,他传给方志轩的照片还
未读,那是昨天去大溪玩拍的照片,天色蛮漂亮,是比较淡的蓝色。友敬阿叔说很难得。
  一早张怀兴就兴致勃勃拉着他和友敬阿叔出门,说是要带他去逛菜市场。原来一座市
场可以那么有活力,不只是店家和摊贩,好像只要有一小块空间,就能拎着自己的商品在
那里叫卖,人满为患的程度几乎像过年。里面有许多没有看过、稀奇的蔬菜和食物,小蕃
茄尺寸的绿色茄子、更小一点的紫色茄子、长得像触手的豆子、豌豆粉、乳扇;也有比较
常见的眷村食物,湖南腊肉、腊肠和年糕。
  “有很多罕见的东西吧?我以前在台南也没看过,是搬到桃园才知道有这些,各种文
化大杂烩,不觉得很有趣吗?”一边从摊贩手上接过看起来像煎饺、却又不是煎饺的小吃
,张怀兴一边对他介绍。“这里面包的是萝卜丝。我看了一本书,上面写国民政府撤退来
台湾的时候,这里是滇缅军民的居住地,才有这么多闽、客之外的文化。”
  比起市场,明光觉得张怀兴这个人更有趣,他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想尝试看看。
前一天去大溪的时候也是,他们在桃园住了好几年,应该也去过大溪不只一次,张怀兴却
比他更雀跃。路过一间天主教堂竟然还跟里面的外国人神父聊起来,他跟友敬阿叔只好到
处走走参观,要走之前神父送张怀兴一本自己写的书,内容是原住民图腾和织布的意象解
读。
  他想起方志轩,也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有兴趣的人。
  他们在市场买了一大堆熟食,不限定是哪间店的,随意进店里点上一、两样带走,回
家后林林总总摆上一大桌,看起来倒像是年夜饭。过年的时候爸爸会带他到大伯家围炉,
吃过团圆饭,领了阿嬷和大伯给的红包,他们就回到三合院,从不跟其他人一起守岁。他
和爸爸待在电视前面看新年节目,近几年他都坐在一边滑手机,看小说或打手游,等十二
点外面放完鞭炮才回房间睡觉,回那张不属于他的红眠床。
  “上火车前也带你去车站附近走走,那边有很多东南亚商店,平常买不到的调味料什
么的都有。你要不要买些越南的鱼露、方便面还是春卷皮带回去?”张怀兴兴高采烈说著,
“毕竟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彰化啊。”
  只需要一瞬间,就足够让空气凝结。
  明光顿了顿,本来要夹大薄片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最后还是夹了一块,跟米干一起塞
进嘴里,吃起来却什么味道都没有,既不咸也不酸。
  “张怀兴!”友敬的脸上露出焦急神色。
  “咦?你不是跟我说明光的妈妈是越南人?我想说……”语气里透著困惑。
  所以,不管走到哪里,他都是“越南查某的囝”。
  这不是他自己选的啊!如果可以选择,他也不想被生下来,被妈妈抛弃;不想遇到那
么多事,不想什么都不懂,然后被叫“垃圾鬼”一路叫到国小毕业;他不想住在别人的房
子里面,睡别人的床;不想要什么都没有,可是储藏室里面还有一箱姊姊的玩具。
  饭还没吃完,张怀兴被赶到房间里面去,餐桌上只剩友敬和他两个人。
  明光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他好像前一刻还觉得开开心心的,想着市场和张叔叔都
很有趣,想着坐车回去后,要把美国队长的手机壳给方志轩。下一刻,他就难过到想从窗
子跳下去,只要能离开这张餐桌都好。
  “明光……”友敬想说些什么,话到一半却停下来。
  “友敬阿叔。”
  “明光,对不起。怀兴他不知道。”
  “友敬阿叔是同性恋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说这句话,或者想得到什么答案,但就这样说出口。他盯着眼
前那盘吃了大半的豌豆粉,觉得有些反胃,方才吃的东西全部都堆到食道口,混著胃酸的
味道。
  经过长长的沉默,友敬叹了一口气。
  “是。”
  “阿叔跟张叔叔在交往吗?”
  “我们已经结婚了。”
  “房子也是一起买的?”
  “有一半登记在他名下没错。”
  “爸爸知道吗?”
  “阿贤没有问过。”
  “你不觉得你们很恶心吗?”
  明光以为又会等上一段很长的时间,出乎意料的,友敬很快就给了他回答。
  “我不觉得我们做错什么。”
  “你们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你们很恶心!”他对着友敬大喊,声音尖锐,对方脸上的
表情平静地刺眼。“同性恋就躲到墙角去就好了,谁准你们上街游行?谁说你们可以结婚
?恶不恶心啊!两个人光明正大住在一起,你以为楼下的警卫真的看不出来你们是同性恋
吗?你们才不会有人要,那么恶心,怎么不去死一死算了?”
  然后他就哭了出来,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大哭出来。不是含在眼角的水珠,也非两行静
静的眼泪,而是嚎啕大哭,就像何昭阳知道自己终于通过三次考验,趴伏在师尊脚下泪流
不止。
  他必须脱去凡骨俗胎啊。
  “明光。”
  友敬没有抱住他,只是把整包卫生纸推到他面前,语气温柔。
  “我不觉得自己恶心,也不觉得怀兴恶心,我们只是顺从了自己生下来的样子,这不
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我也不能控制别人对我说什么,或者因为我是同性恋对我做什么。我
们可以选择的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想要的生活。”
  “阿贤打过你吗?”友敬问。
  他摇摇头。或许跟爸爸疏远,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黏着爸爸不放,但爸爸
从来没有对他说过重话,或者打他。就连便当盒的那件事情后,爸爸被老师叫去学校谈话
,也只是一个劲向老师道歉,说增加了老师的麻烦,然后牵着他的手回家。可是那时候,
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跟爸爸聊天了。
  “以前你的叔公会打我,那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现在我已经可以理解,他只是
没有办法了解我为什么会变这个样子,但我不是变成这个样子,我本来就是这样出生的。

  “明光,我也不觉得你恶心。”
  
  他坐上爸爸的小货卡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从那个车站出来的只有三三两两的学生
,和另一个城市完全不一样。明光趁著坐车的时候把《霸者之路:我如何成为凌云界大佬
》看到第四十七章,何昭阳修练已有小成,却始终未能真正斩断心魔,他的心在乱。渡劫
在即,师兄无风为了帮他去取得《镇魔心法》中传说对静心有奇效的菩提花与明镜石,被
迫与灵兽相斗,终是坠落深崖。无风一死,何昭阳已经有小半步踏进魔道。
  “给你的两千块有用吗?有没有买东西?”
  开在田间的小路上,四处只有小货卡的引擎声,一开始明光还没听清楚,毕竟爸爸只
是随口问问,视线甚至没转到他身上。
  但这是他们少有的对话。
  “买了豆干要给大伯和阿嬷,友敬阿叔有准备好几盒花生糖要给你们。”他拍拍搁在
腿上的行李袋,想了想,又说:“还有手机壳要给方志轩。”
  “方志轩?”阿贤皱起眉头,努力在脑海里搜寻这个听起来有点熟悉的名字,儿子的
同学他并不是全都认识,但明光安静怕生,比较好的同学也只有一、两个。“你那个去年
出车祸过世的同学?”
  “嗯。”
  明光低头应了一声,鼻头发酸,他回到这个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的地方了,同学知
道,爸爸知道,但友敬阿叔不知道,买手机壳的时候还问他要不要买另一个同款的,和方
志轩一起用。假装方志轩还在不难,只要身边没有人知道,他就可以欺骗自己。讯息未读
是因为忙,再也不传讯息给他也是因为忙,说起来,没传讯息又有什么关系?
  而连爸爸都不知道的是,当方志轩对他说:“林明光,我喜欢你。”他却说了:“你
很恶心。”可是恶心的不是方志轩,是他,他觉得自己很恶心。
  无风死后,何昭阳不可能飞升了,他会一辈子困在这个凡胎之中,心中秽物一步步将
他引进魔道。
  “喔。”
  爸爸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嘴上叼的菸燻得明光流出眼泪。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