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影病 (6)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1-10-09 12:09:46
6.
陈染爱想要推开他,但却被李玄渊一把抓住手腕。陈染爱脸色一变,反射性地一把挥开。
“不要靠近我!”
但他看见了李玄渊手指的淤血,脸色变了又变,挥开的力道也弱了一些。
李玄渊脑袋一热,手指的痛也感觉不到,一把抓住陈染爱的肩膀,他比较矮,靠近的时候
还得稍微抬头。
“为什么不能?”他问,“我才不信那些,为什么我得遵守这个蠢规则?宪法规定了吗?

陈染爱因为李玄渊口中的“蠢规则”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一时之间也忘记挣脱李玄
渊的手。
“那些才不是真的。”李玄渊说。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陈染爱,阴郁的脸涨红,牛奶白终于有了其他颜色。
“这是真的!”他的声音竟然这么大,“白痴台北人。”
李玄渊不可置信,“白、白痴……”
这里的人到底都把所谓的“台北人”当成什么了!这可不是什么贬抑词!
两个人竞争论不休,李玄渊就是一头热,他们要他无视陈染爱,那他偏不这么做,他为什
么要听从?他们在同一间教室,住在同一个城市,家里也很近,怎么可能做到无视。
陈染爱的反应不明,他一昧地纠正李玄渊的不信,手指甚至发抖。说是生气也不对,他不
能接受不遵守禁忌的李玄渊,即使那个禁忌正是自己。
“不要这么做!”陈染爱大声地说,“不要和我搭话,不要靠近我,不要看我!”
脑袋闪过他假装忘记的冰冷回忆,他也大声地说:“我偏不要。你难道还能控制我?”
“白痴!”陈染爱气急败坏,“你什么都不懂。所以我才说台北人——”
“这跟台北人有什么关——”
“染爱?”
忽然插进来的女声,让在玄关内几乎交缠在一起的少年们瞬间停下。他们双双看向一旁,
披着外套的女人看起来病恹恹的,先是一愣,低声地叫了一下,立刻冲向大门。她迅速地
看了眼外头,确定没有任何人之后才轻手轻脚地关上。
陈染爱把他的手拉下来但没有放开,李玄渊只能傻愣愣地被扯了一下,半个人藏在陈染爱
身后。
“妈。”
陈染爱的母亲看起来是个过于纤细的女人,脸色惨白,身体很差的模样。她皱眉,看清李
玄渊身上的制服之后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你是新来的同学?”她挤出了一个礼貌却疏离的笑容,“欢迎你。你可能不太懂这
里的……风气,染爱会跟你解释的。”她看着他,但很快便挪开目光,然后迅速地说:“
了解之后就不要再来了,这也是为你好。”
李玄渊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似乎带来某种伤害,但他还没开口,女人便立刻转身回到一楼的
卧房,速度之快,完全没有等他回应的意思。
“我……”他看向陈染爱,冲动之后的冷意让他愧咎地说,“对不起。”
陈染爱也没料想到他会道歉,盛怒之后也迅速地冷静下来,脸色和母亲方才一样难看。
“你……算了。”他瞥了眼母亲的卧室后转身低道:“来我房间。”
李玄渊注意到陈染爱把讣闻塞进口袋。
陈染爱的房间在三楼,二楼一片漆黑而且安静,他思索着要不要询问时,陈染爱便先道:
“这里曾是我爸妈的房间跟书房。”
“……抱歉。”
他摇了摇头。
陈染爱的房间很简洁,东西不多,大多都是排放整齐的书:教科书和课外书分得很明确,
整体基调是很单纯的黑和白。
他们席地而坐,默默无语了有一分钟,陈染爱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巴张了张,但过于艰难
,他还无法开口。
李玄渊脑袋一热,竟先开口道:“我在国中的时候被……被无视过。”说出来时,他等了
又等,没有感觉到和以前一样的难受。虽然胸口还是闷痛了一下,但面对陈染爱,诉说流
畅了一些。“……因为父母工作的关系,我从幼稚园的时候就经常转学,国中的时候从北
到南总共转了三间学校。”
记忆慢慢地回溯,他咽了咽口水,总是得做好心理准备才能开始诉说,没想到他竟然在这
个时候揭开自己的伤口,在这之前他想都没想过。
“国三的时候我转到一间竞争很激烈的私立国中,在这里大家升学压力都很大,从早上七
点到晚上十点都要自习和上课。我那时成绩比较好,一进来就占了前几名……”
总觉得在自卖自夸,李玄渊尴尬地红了脸,但陈染爱的表情却缓和了不少,这让他再度鼓
起了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的,大家压力都很大,中堂那时会挂著年级排名,没有在上面的人都会低头快步
离开,在上头的人也只能烦恼下次得再前进几名。”他吸了一口气,“抱歉……现在想想
还真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但却只是呆了一下。
回想的过程还是有点不舒服,不致于窒息,但总觉得呼吸困难。李玄渊偶尔还是会作恶梦
,他坐在教室的角落,和陈染爱一样正好是靠窗的位置,同学发考卷的时候总会少他一份
,他就像是教室内的透明人。
分组的时候更是折磨,因为无论跟谁说话都不会得到回应,手足无措的他脸颊发烫,恨不
得有个洞可以钻进去。同样拥有升学压力的导师对他越是刻意地疼爱,其他同学就越是冷
漠,他是多余的。
最后考高中的时候,他自认尽了全力,但没有上第一志愿的结果却还是让导师大失所望,
甚至把他叫去办公室谈了整整一节课。
回到教室的时候他羞愧地抬不起头,第一次希望自己真正地消失。那时还是没有人愿意和
他说话,但同学们却看向一旁,用状似不经意的口吻说:也不是多厉害嘛。好想逃走。好
想逃走——好想逃走。
李玄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大概也算不上是霸……霸凌吧。”他不敢用这个词,因
为他并没有“真正地受伤”——他倒宁愿谁来真正地伤害他。“抱歉,我只是想说……”
陈染爱的脸色终于缓和许多。
李玄渊鼓起勇气,“我……我没办法无视你。抱歉,我不想这么做。”
陈染爱瞪大了眼,对于李玄渊的直率感到手足无措,露出了有点迟钝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如果无视你我会很不安。”见状,李玄渊更加努力地解释道:“我想跟你
说话,什么都好。”
陈染爱露出了几乎惊吓的表情,因为李玄渊的话越来越露骨,这令他的耳根子有点热,连
忙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我知道了,你,你先停一下。”
李玄渊意识到自己有点太热情了,尴尬地摆摆手,“抱歉,也不是逼你要跟我做朋友……

陈染爱的眼神飘了飘,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奇怪,李玄渊说不上来,不是先前让人感到压迫
的那种,虽然有点尴尬,但又能闻到甜甜的味道。
对了,他动了动鼻子,陈染爱的身上也有狗味。真奇怪,他家明明也没养狗啊。
过了半晌,等到陈染爱终于恢复平静时,他才慢慢地开口:“你应该也听到一些传闻了。

“嗯。”迟疑了一下,他说:“但我想听你亲口说。”
陈染爱脸又是一红,尴尬地看着他,心道这个转学生怎么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我家受到了诅咒,每个家主都会得到‘影病’。”他的喉结动了动,接下来要说的
话也等同扒开还没愈合的伤口,“曾曾祖母、曾祖父、祖母,然后是父亲,他们都患上了
‘影病’。人们会看见和家主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无论是服装、发型,高矮胖瘦,外貌
完全一致,只要和那个东西搭话就会死。父亲……”他瞇起眼睛,用艰涩的声音说:“父
亲他承受不了这个压力就自杀了。”
李玄渊伸出手,按在陈染爱的肩膀上,然后往下滑,学着记忆中阿嬷怎么安慰小时候哭泣
的自己,一下一下地揉着陈染爱的背,来不及多想这是不是踰矩了。
“父亲没有杀人。”陈染爱低着头咬牙道,“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就连虫子都不会杀。
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他只是“嗯”地回应,陈染爱并没有掉泪,只是重复著:他没有杀人。他没有杀人。
又过了好一会,陈染爱直起身,这个动作逼得李玄渊收回了手。他直勾勾地看着李玄渊,
又恢复那种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的冰冷表情,只有发红的眼睛看得出来方才的失态。
“但是我有。”
“……”
在李玄渊摇头之前,陈染爱冷冷地说:“是我杀死了杨家豪。”
“……不是你。”李玄渊舔了舔嘴唇,“那是因为意外。”
“是自杀。”
“……”
“他看见了我的‘影’,然后发疯自杀的,被卷进砂石车里面,四分五裂。”
陈染爱知道得太详细了,这里没有秘密,所有的细节都会传遍山里乡的角落,无论想或不
想。
“……是我。”陈染爱喃喃,“是我。”
陈染爱发愣了好一会,最后还是缓缓道来:那天,他被拖进厕所,那是个放学时间,逢魔
之时,他无视杨家豪太久了,后者不只不怕他,还有很强的报复心,陈染爱不痛不痒的反
应让杨家豪感到丢脸,几个拐子和推打小闹已经无法满足他。
他被关进厕所,本来想要反抗,但又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就这么沉默地被锁进厕所。
他一直在等杨家豪腻的那天,但却变本加厉。
冰冷从天而降——过了几秒钟是砸在头上的水桶,霎时便是刺骨的冷,连骨头都在打颤。
听到这里,李玄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这完全是霸凌的等级了,绝对是。
他一直在等,即使是在冰冷的恶意之中,他还是在等到平息的那天,即使那天或许根本不
会到来。
但是杨家豪却硬生生地戳着他的伤口,隔着一扇门嘲弄地说:你真的能够杀了我?白痴,
你那死去的老爸也做不到!
父亲的死是他唯一不可让步的地方,他无法压抑,反射性地说:闭嘴!脑袋一片空白。
哈!门外的人更开心了,陈染爱终于有了反应。杨家豪尖锐地说:活该!这里的人都说你
爸杀死了很多人!
“我爸没有杀人!”
李玄渊握住陈染爱的手,掌心内的发抖的手很冷,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坚定地说
:“我相信你。”
杨家豪又说:你是怪物。
不是。不是。我不是。陈染爱在心里如此喃喃。
你妈真可怜!
闭嘴!他咆哮,耳朵嗡嗡作响,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共鸣,胸腔微微发颤。如果说父亲是他
不可让步的存在,母亲便是他死也要守护的人。脑袋一热,他竟吼道:我要杀了你!
瞬间,他余光看见有什么从自己的影子扑起。黄昏的厕所其实并不亮,脚底下的影子很窄
,集中在脚下,日光灯疯狂闪烁。
某个黑色的东西从攀附着他的身体而起,高至门沿的时候就像是大狗竖起的耳朵。陈染爱
圆睁了眼睛,听见耳边传来尖锐的笑声,那个声音说:杀死他!
然后,黑色的影子竟从上面的门缝滑了出去,像是尾巴般的黑色还勾著陈染爱脚下的影子

“后来他说什么我也不记得了。”陈染爱低声地说,发抖的手终于温暖了些,他颤声说:
“大概是骂了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李玄渊倾身,两个少年靠得很近。
“你还好吗?你后来怎么出去的?”
没有料想到李玄渊会问这个问题,陈染爱愣了愣,过了一会才慢半拍地说:“是警卫。大
概是晚上的巡逻吧,但打开门发现是我就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
“在那之后杨家豪就碰见了我的分身,过不久就疯了,整天阴阳怪气的,好像惧怕著什么
。”陈染爱慢慢地说,“是我害的,是我杀死他的。”
“不是的。”李玄渊只是重复著,“不是的。”
陈染爱扭曲了脸,“我亲耳听见——”
李玄渊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陈染爱,后者的话因此没有说完。陈染爱比自己高得多,四
肢修长,肩膀也很宽,所以他只能按着他的后脑杓,像是阿嬷安抚自己那样:“没事。没
事的。”
他能感觉到陈染爱肌肤上因为恐惧、愤怒,和罪恶感而跳跃的战栗,他一直抱着他,直到
他慢慢地冷静下来。
“你感到愧咎。”李玄渊放开他之前说:“你不是个坏人。”
陈染爱眼巴巴地看着他,就像是沙漠里饥渴的人终于看见了绿洲。
“我是杀人凶手。”
“才不是。”李玄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真的要说……也是你影子里的怪物。

说完之后,李玄渊注意到陈染爱在日光灯下面的影子动了动。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途中陈染爱一直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黑得连瞳孔都看不清的眼珠
子不停在他脸上流连,李玄渊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别过头。
过了一会,陈染爱终于冷静了下来,他虽然看起来有点疲惫,但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说
:“你该回去了。”
李玄渊往外一看,外头已经黑了。他知道陈染爱要说什么,于是抢先道:“我不会无视你
,我做不到。”
陈染爱瞪着他,没想到他还在说这种话,但李玄渊看得出来细微的动摇。
怕陈染爱不相信,他又忙说:“我……我的鼻子很好,如果真的遇见那个怪物,我可以分
辨出来。”
“……”
他故意凑过去,鼻子嗅了嗅,“是薄荷?好香,是沐浴乳吗?”
李玄渊没有抬头,只是在陈染爱的颈子附近嗅著,如果他抬头了,肯定会看见陈染爱耳垂
的红润,黑色的眼珠子再度死死地咬着他,双唇抿著。
“……”
“还有一点……狗味。”他问,“你家有养狗吗?”
陈染爱脸色一变,立刻推开了李玄渊。
李玄渊虽然有些错愕,但还是立刻道歉:“对不起,我的鼻子很灵,习惯性地……抱歉。

陈染爱别过头,“回去吧。”
李玄渊摸了摸鼻子,被下达了逐客令,他自然不会厚脸皮地多待。
下楼的时候,陈染爱很明显地放轻了脚步,李玄渊想到陈染爱的母亲,跟着也轻了手脚。
抵达玄关时,李玄渊轻轻地说:“我不会无视你的。”顿了顿,他补充地问:“可以吗?

陈染爱看着他,咬了咬薄唇,李玄渊不禁微笑,觉得有点可爱。
陈染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声地道:“快点回去——回家的时候不要回头。”
这点规矩李玄渊还是会遵守的,他没有挑战的意思。陈染爱没有挥手与他道别,只是眨也
不眨地盯着他,直到门扉隔绝了两人。
回去的路上,李玄渊的心情不错。至少陈染爱没有拒绝,他想,自己好像因此走近了陈染
爱的世界,不知道为什么这点让他很开心。
他谨遵陈染爱的话没有回头。
但如果他回头了,肯定会看见身后的路灯下面有个人影,而那个人影和陈染爱几乎一模一
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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