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慕珂不知自己是怎样昏睡过去的,有人把他从山野草地移到了一个幽静舒服
的地方,他睁眼一看觉得这里像是座洞窟,放眼所及皆是冰蓝色的,他躺的地方是
一张水蓝色石牀,材质和这洞里的岩壁应该是相同的。这里的岩壁像许多张屏风那
样层层叠叠,铺排出许多深浅不一的隔间与通道,一眼望不尽全局。
他稍微留心察看四周,发现几处岩壁上闪著水光,那上头竟然有逆流的水,水
本身是无色无形也无味的,脚边到处都有氤氲水雾袅绕。他的头还有些微晕眩,不
过并不难受,而是整个人飘飘然的,仿佛沐浴在最纯粹的灵气中。
这时他恍然大悟,这个地方本身就是灵矿形成的,逆流的水或是弥漫的雾气全
是灵气所凝化而成的,他曾在书中看过,也听明蔚讲过,当灵气浓郁至极就会形成
云雾,所以仙山的灵气多寡就看那山中的云雾如何,要是灵气再更多,就会化作水,
长期被水与云雾浸染的地方就会形成灵源,继而生出灵脉、灵矿。只不过这每一个
过程少说也要经历千万年。因此灵源、灵脉那些都是各个修真门派最想争抢的资源。
那些流水宛如帘幕,水声并不扰人,方才他睡梦里也觉得悦耳,他摸索身上发
现伤口都被简单清理和包扎过,破烂的衣物换成一套月白色衣袍,不过脚依然是光
著的,脚上的伤好了大半,剩下浅浅的痂,他的储物法器都还在,只是干粮已经耗
尽,不过符纸和一些道具却都补上,唯独极乐螺不在。他以为自己把螺搞丢了,但
转头就看到极乐螺摆在石牀角落,螺的开口飘出淡白轻烟。
该不会这地方也是极乐天变出来的?又或者是它通往了某处秘境?他一时对自
身处境摸不著头绪,就没有贸然碰那颗浅紫小螺。
这里乍看像在冰窟,实则是在难得的灵脉之中,所以并不寒冷,他深吸气时还
能感受到舒服的凉意沁入心脾,若有似无的风在吹拂,他在石牀边呆坐一会儿,放
空心思冥想。这地方比蓝晏清特意布置的阵法还要自然且厉害,不仅有助于修炼,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灵气也会不停的汇流进他体内,而且温和自在,他就像沐浴在
温风暖水里,恍惚中还以为早就损毁的根骨都好了。
他凝神聚气,尝试了会儿,勉强留了些灵气沾染在身上,但依旧无法像修真者
一样聚气于元丹,他连元丹都没有,只能像尘俗间的普通道士那样藉符纸、法器向
天地借法而已,自身是无力的,连妖兽都不如。
“罢了。”杨慕珂本就没什么期望,所以也不怎么失望,他还是赶紧回去找娘
亲吧。他正想该先往哪个方向探路,重重水幕和雾气间就有个人影显现,他习惯的
摸身上的黑针或短刀,发现那些东西不知被收去哪儿了。
那身影越来越近,他也越发不安,不过蓝晏清总不会弄出两个那么耗心力的地
方都是要关他的,何况这里还是藉他那颗螺变出来的吧?一想到这点,他的心忽然
怦怦急跳。除了他,又有谁懂得用极乐天施法?
雾气往两旁飘散,像是让出一条路,来者越过了重重水幕和石柱,杨慕珂看到
那张殊丽清俊的脸,那人银冠束著雪白如霜的长发,著一身浅缥色装束,冰蓝长眸
美的摄人心魄,这相貌和那出尘的风姿还能是谁?可是他真的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
下与之相逢。
“你……”杨慕珂愣愣发出单音,随即收回目光不敢多看,他怕这是梦、是幻
觉、是谁用幻术骗他的,他不敢置信,但如果是真的,他会很高兴,高兴对方真的
平安无事。
明蔚优雅坐到石牀一侧,将杨慕珂的情绪全看在眼里,心疼又怜惜不已,语气
温和道:“不敢相信我是真的?以为这一切是梦?”他懂杨慕珂的心情,因为他也
一样,在找到人的当下还在怀疑自己,也害怕他只是做了一场梦,然后再像过去无
数次梦醒那样失望,接着又逼自己振作。
杨慕珂抬头望着明蔚,想看仔细又不敢一直盯着,他迟疑问:“真的是你?”
是明蔚,眼前这人真的是明蔚!
“嗯,我是真的。就和你一样。我和你一样,找到你的当下我怕是自己认错、
找错了,害怕只是碰到一个气息和你相像的人,或是谁又用药和法术来骗我。但,
你拿着极乐天,你的身子也……”明蔚怕提起那一身根骨尽毁的伤,令杨慕珂难过,
话语微顿接着讲:“不管怎样我都知道是你,虽然我们失去契约联系,但你我相处
多年的羁绊,你的气息,我是不可能忘的。哪怕你长大了,变得面目全非我也能认
出来。你相信我是真的么?”
杨慕珂点点头,扯了下嘴角又低头皱眉,想笑却又不敢开怀的笑,想哭也哭不
出来,心情和表情都一团乱,但他压下这些情绪,也没忘了其他重要的事。他说:
“谢谢你救了我,现在我得赶回去找娘亲,她一定担心死我了,你能不能、能不能
帮我?”
“你我之间何须见外。”明蔚留意到方才杨慕珂急得想握他手,却又临时退缩
的样子,心中不免有很多猜想,但自己胡乱猜想总是最愚昧的作法,于是他开口问:
“你在怕我?”
杨慕珂两手的掌心不自觉往身侧衣料蹭了蹭,垂眼否认:“没啊。怎么这样问?”
“牵我的手。”
杨慕珂迟疑了了会儿,他一向都信赖明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还是没什么长
进,紧要关头只会靠对方。不过他的确也只能求明蔚帮忙,心里也只愿意这样彻底的
依赖明蔚,于是伸手搭到明蔚的指尖。
明蔚立刻握牢了杨慕珂的手,心想这人长大不少了,不过还是愿意把手交给他,
这感觉很好。
杨慕珂一脸不解望着明蔚,又低头盯着被握牢的手,他的手不算短小,但明蔚
的手更为修长宽大,轻易就把他的手包住,他尴尬又害羞,这感觉有些陌生。他看
明蔚的表情淡定无波,反而害他更窘赧了些,他挪眼看向别处问:“然后呢?”
“我带你去找娘亲。走吧,你想到哪里找她?”
“月湖城的寂明馆。”
明蔚答应:“好。”
杨慕珂莫名松了口气,同时也有些怅惘。他看明蔚拿起极乐天撤回法术,烟雾
一下子膨胀、腾开来。雾散之际,明蔚也把极乐天交还给他,他与明蔚两人站在一
间古雅的房间里,周围的桌椅、书柜没有什么华美雕饰,而是用木材天然的颜色和
模样打造,也保留了特殊的树瘤和纹路,屏风那儿摆了张休息的卧榻,墙上挂了墨
色浅淡的花鸟画,和煦阳光照亮房内事物,半开的窗外还能看见蜂蝶在花叶间飞舞。
这里乍看像寻常人家都会有的书房,但又好像有些特别,待在这儿很放松自在,
教人自然就忘了尘俗絮烦。
短暂沉溺在静谧的美好之中,杨慕珂有些恍惚问:“这里是?”
“算是间行馆吧。这里是楼上,我们这就走吧。”明蔚说完就招来座骑,窗外
骤然刮起大风,一辆车凌空停在露台外,杨慕珂走到露台看到一头银白色的龙拉着
那辆车,暗暗诧异,这样稀罕的灵兽居然听从明蔚的驱使。
明蔚以为杨慕珂稍早的反应是对他变得生疏,但现在又像是对他毫无防备,因
为他轻易就将人抱进车厢内。车里椅榻软硬适中,无论坐卧都是舒服的,但他还是
拿了一块软枕垫在杨慕珂身后,又取来轻软的毯子盖在其腿脚上。
杨慕珂手足无措:“你不必这么费事啦。我脚伤都结痂,也不疼了。”
明蔚在青年膝腿上隔着软毯轻轻拍抚几下跟他说:“那是表面上看来,但你的
脚伤未愈,也别穿鞋袜闷著,我替你上过药,也许明后天就能好起来。在彻底康复
前就先这样吧,那药不是凡间的伤药,这期间你或许会有点不舒服,也稍微忍着。”
杨慕珂点头:“谢谢。”
明蔚眉心微结:“又这么见外做什么?”
杨慕珂尴尬抿嘴,仍维持端坐,过一会儿才渐渐觉得脚发酸,他偷睐身旁的明
蔚,对方正慵懒靠在椅榻另一侧,目光相接之际就来牵住他一手,他想抽手却被握
得更牢。
明蔚说:“别放开,就这样一会儿好么?”
杨慕珂没答应也没拒绝,任由明蔚握着手,心口温热的同时也有些酸软泛疼,
他现在还是不敢多问。过去他想知道明蔚是否平安、想得知明蔚所有消息,但这一
刻他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觉得就算是一场梦也不错,当成一场梦也好。他有什么
资格跟能耐去管明蔚的事?
“杨慕珂。”
“嗯?”
明蔚起身挨近青年,盯着青年垂歛的眼眸问:“你说不怕我,但是为什么在发
抖?”
“我不怕,跟我抖不抖无关吧。”
明蔚看他半晌,蓦地浅笑:“还是很爱辩解。”
“可以放手了?”
“再一会儿。”
杨慕珂蹙眉睨他一眼,却发现明蔚那眼神像在哀求,他怎么忍心拒绝。这情况
很诡异,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好像他不分昼夜都在追寻向往的人,在终于
见到了以后才发现是海市蜃楼。世上的确有这么一个人,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一
场邂逅,只不过他们似乎不会有什么可能走到一起。
在杨慕珂胡思乱想的时候,明蔚先开口了。他说:“我一直都在找你。那时候,
所有人都觉得你不可能活着,但我接受不了。”
杨慕珂闻言,眼神不自觉流露淡柔的笑意,他说:“当时是娘亲救了我。”他
的母亲也接受不了吧,所以也一直在找他,哪怕她自己都疯癫了也还在找。
明蔚望着杨慕珂,听他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是她找到我,还救了我。只不过
她好像受了某些打击,以前的事都记不清了,个性也像个孩子,不过好在她记得我,
她喊出了我的名字,而我也想起她的模样。我想帮她,却不晓得该怎么做,也不晓
得让她再想起过去是不是对的,要是她其实并不想变得清醒……”
明蔚转身握紧他双手安慰道:“不用担心,不管怎样你已经尽力了,她会晓得
你的心意。”
“但愿如此。”杨慕珂涩然一笑,表情藏着面对明蔚时的羞赧与茫然,他忍不
住多看了明蔚一眼,明蔚依然耀眼美好,和他是不同的,他是尘埃,只会是尘埃。
明蔚觉得他又走神了,而且还胡思乱想,像是在思索怎么躲避他,于是跟他说:
“杨慕珂,你看着我。”
“嗯?”
“你连眼神都在躲我。”
“我没有……”
明蔚不想吓着人,他总觉得杨慕珂在怕些什么,但现在还不能弄明白,于是换
了话题问:“身上的伤是怎么了?你和你娘亲在南方晋国的月湖城,怎么会来到千
里之外的西盛国?”
杨慕珂浑身顿时变得有些僵硬,他望着前方虚空处在想该怎么解释,或是逃避,
因为他不希望再害明蔚卷入麻烦,但这些细微的反应都落到明蔚眼中。
明蔚语气温和而肯定的说:“是因为姓蓝的那小子。”
杨慕珂又想抽手闪躲,明蔚却将他搂入怀中,小心翼翼收紧双臂拥住,然后轻
拍他的后背。他不敢多想,明蔚只是同情他,如果还有更多的东西,他怕现在的自
己也承受不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杨慕珂还是疑惑。
“因为这世上除了我,也就是他会相信你活着。假使他找到你肯定会想将你藏
起来,为了避免被盛如玄发觉,那么就得找适合的地方。西盛国和灵素宫相隔遥远,
灵素宫的势力不在这里,这里多是妖修和各方异族混杂的地方,也相当于是一个人
族和妖魔界之间的壁垒,那些自诩清高又怕事的修真者一般不会在此停留太久。”
“我记起来了,未闇渊也在附近。”
“对。”
杨慕珂在明蔚怀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清雅微凉的草木香,很怀念,但他害怕
自己一厢情愿的沉溺,于是小力推开明蔚说:“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这样。”
明蔚退开来,望着眼前试图疏离他的青年,心痛难舍,他仍捞住对方一手握
著,细细摩挲那手上因为平日干活时养出的茧子,温声关心道:“你,这些年过
得怎样?都和令堂在一起?”
提起杨雿熙,杨慕珂立刻放松下来,并带着柔和笑意回应:“这几年我们过
得很好。虽然娘亲她像个孩子,但她自己不觉得,其实她很照顾我,就算我长大
了也认得出我,或许就是人家说的母子连心吧。说不定,我和她失散了多久,她
就找我多久,想到这点我觉得很心疼。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
明蔚安抚他说:“我已传信符去月湖城的寂明馆,那儿的人会想办法的。”
这话让杨慕珂愣了下:“你刚才说寂明馆?”
明蔚不懂他为何这样讶异:“是啊。为了找你,我动用所有人脉和势力到处设
立寂明馆,我想要是你还活着,大概会在人间找寻母亲,也不会想和修真界再有更
多牵扯。寂明馆的人,多是宋繁桦救助过的神裔和精怪,也有一些修士和凡人,他
们态度和立场中庸,并不会特别偏颇哪一族或国家、境域的人,在许多地方同时做
修士和各族的生意,也能借此搜罗各方的消息。”
杨慕珂抿起浅笑与之相视,果然明蔚是最熟悉他的,凭著这一点就猜到他会有
的那些顾虑和心思。他说:“我原先住的小镇没有寂明馆,为了给娘亲治她的病,
所以搬到月湖城,也见到了春蓼,不过她好像没认出我。”
明蔚微讶:“你这么好认,她竟然没认出是你?我明明都交代过了,仔细交代
过了,你有双灰眸子,嘴边有梨窝,或许身旁还会带着一位少妇啊。这ㄚ头……”
杨慕珂失笑:“你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敏锐?再说我样貌平凡,就算有对灰眼
睛,若不近看也瞧不出来,哪有什么让人立刻就能联想的特征啊。”
明蔚默默握紧杨慕珂的手,歛眸低喃:“是,不怪他们,他们不像我这么将你
搁在心上。”
杨慕珂歛起笑意,惶惶然避开明蔚的目光。明蔚再迟钝也猜到些什么,何况他
并不迟钝,他偏头追上杨慕珂慌乱的眼神问:“你果然在怕我?你不喜欢我了?”
杨慕珂闭眼深吸一口气,用微颤的嗓音回答:“不,可是我如今要靠吞噬他人
生机的办法才能茍活,为此,我得一直迁徙到有杂妖或混沌的地方,因为不想波及
无辜的人。偶尔我也假扮普通道士捉鬼捉妖,摄走他们的生机。
现在的我既不能像个凡人,也不可能再修炼,要死不活的赖在人世间,已经没
有什么余力喜欢谁,或承担谁的心意。你愿意找我,还像这样帮我,我真的很感激,
可我不想再麻烦你了,我……我欠你太多,无以为报。对不起。”
“你不欠我什么。若你真这样想,改不了,那你欠我一辈子好了。一辈子都别
走。”明蔚听得有些激动,话也忍不住说得重了些,他又怕吓坏杨慕珂,稍微平抚
心绪后说:“不管怎样都有我在,我会找到办法的。况且我从来没认为你是麻烦,
你遇上任何麻烦也尽管来找我,我会让它们都不再困扰你。你……”
明蔚话音忽止,低头看着紧握著的手,杨慕珂抖得厉害,他已猜到杨慕珂之前
是被蓝晏清捉去,还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也不该再这样逼迫,于是心软哄道:“等
你平静下来再说吧,我都会等你的。”
杨慕珂终于能抽手,手腕被握得微微泛红,不过他自己掐著的手心更红,还都
是手汗。他不敢看明蔚是什么表情,迳自朝窗口那儿靠着假寐,明蔚替他盖了软毯,
但他毫无睡意。他知道明蔚的真心和情意没有变过,心里感动也欣喜,因为他还是
很喜欢明蔚,喜欢到一想起来心口都好痛,他也是真的害怕再失去,所以不敢大方
坦率的接受,现在他只要知道明蔚还活得好好的就够了。至于他自己,没想到内心
会脆弱到连心仪对象的表白都几乎能压垮他。
* * *
明蔚收到月湖城寂明馆传来的消息,得知杨雿熙在春蓼那儿,于是直接带杨慕
珂去找人。
春蓼和光煮了一桌菜,正要叫醒杨雿熙来吃,杨雿熙一清醒就开始哭,拉着春
蓼说:“帮帮我、拜托帮帮我找儿子。”
春蓼连忙哄她说:“妳别哭,我们已经有他的消息了。寂明馆的主人正要带他
过来,妳睡了一晚也没吃,肯定饿了吧?来,吃饱了等你儿子找来吧。”
光站在一旁附和:“是啊,寂明馆的主人很厉害,他讲的肯定没错。”
一顿饭后,屋外刮起大风,听起来就像有人在外面怪叫,杨雿熙皱眉跑到春蓼
身旁揪着她袖子说:“我怕。”
春蓼拍拍她手背安抚:“没事,定是他们到了。光哥哥,你能去看看么?”
光起身答应:“当然。”
门外的情形令光有点讶异,寂明馆的主人抱着一个俊雅青年,那抱法就像在抱
孩子,青年趴在明蔚身上,双手环其颈项,下身被托住,身上披了件绣了银白流水
纹的外袍。
光微微点头喊:“东家。”
明蔚点头回应说:“小光,杨雿熙在你们这里?他是杨慕珂,来寻他母亲的。”
“她在啊。”光才应完话,杨雿熙就跑出来喊著:“是我儿子来啦?儿子你
怎么啦?你怎么、怎么给人抱着?”尾随而来的春蓼见状也一脸惊讶。
杨慕珂耳根烫红,在明蔚耳边小声发牢骚:“都说不必这样了,你还是放我下
来啦。”
明蔚唇角噙著笑意并不打算放人,他问杨雿熙说:“你是慕珂的娘亲?”
杨雿熙打量明蔚,点了下脑袋就喊儿子说:“嗳,你怎么给人家抱着,不是已
经学会走路了?我们昨天还煮很多好吃的庆祝你会走路,你还乱找人撒娇,这样给
人添麻烦,为娘不高兴了啊。这位、这位郎君对不住啊,我家小孩就平常不会这样
乱撒娇的,你放他下来,我抱着吧。”
“娘亲,不是这样的。”杨慕珂苦笑对明蔚说:“她平常都是这样的,认得我
是一回事,但会把从前的事当成现在的讲。娘亲,我是脚受伤了,所以劳烦朋友带
我回来,让妳担心了,对不起。”
杨雿熙看他脚的确包扎著,了然点头:“原来是这样啊。唉,真是的,都叫你
不要乱施法术捉弄人,反而被人捉弄了吧。没事没事,下回娘亲教你更好的法术。
来,娘亲抱。”
杨雿熙朝明蔚双臂讨人,明蔚平静看着她,她摆了摆双掌催促:“来啊,儿子。”
明蔚这才终于肯将杨慕珂放落地,从旁搀扶道:“你走慢一点。”
杨慕珂敷衍了声,对母亲尴尬微笑:“娘亲你没事吧?”
“没事啊。你不是脚断了?”杨雿熙仍有些茫然混乱。
杨慕珂对春蓼和光点头行了一礼:“谢谢你们照顾我娘亲。”
光摆手说:“不用客气,东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当初要不是你们,我们只怕
也都不在了。”
春蓼上前一步对杨慕珂讲:“就是说啊,小羊哥哥、啊,如今是杨慕珂了。我
一时没能认出你,你怎么也不肯认我哩?你现在这有些心虚的样子,分明也是记得
我们吧?”
明蔚看杨慕珂只是笑得一脸无奈,于是替他说话:“好了,他也有他的顾虑,
妳没能认出救命恩人还说得很有理了?”
春蓼躲到兄长身旁吐舌,明蔚接着替杨慕珂问:“他母亲的情况能治得好么?”
春蓼摇头,坦言道:“我修为不足,只能助她安心宁神而已。她其实没有什么
病,身子好得很,甚至修为还在我之上,远高于我,所以我也无法瞧出令她心神错
乱的原因,多半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吧。可能是受过伤,倒不像是被下过咒。”
杨慕珂牵着母亲的手,听了这番话就紧张追问:“真的是因为受了伤才这样?”
“唉。我也不敢肯定。”春蓼叹气,光拍她的肩安慰,她提议道:“东家不是
常驻于西盛国么?说不定能请那里的国师帮忙?”
明蔚答应道:“那好,明日我就带他们去西盛国。今日都先休息吧。”
光有些为难的微笑说:“那个,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多余的房间了,你们可能要
另觅他处。”
杨慕珂客气道:“这是自然的,怎么好意思一直叨扰你们。我在城里租好地方
了,这就带娘亲回去。明蔚你呢?”
“自然是和你们一起回去。寂明馆都没有空的厢房了不是?”明蔚说著瞥向春
蓼和光他们,那俩兄妹看懂他的眼神都点头称是。
明蔚再次抱起杨慕珂对杨雿熙说:“夫人,请随我来吧。”
杨雿熙跟在他们后方觉得挺有趣的,朝儿子挥手傻笑:“唉呀你被抱高高了,
抱高高,嘻嘻。”
送走客人后,光就把门关上,靠着门板吐了一大口气。春蓼笑他说:“你那样
子也太夸张了些。”
光走去倒水喝,跟她讲:“妳刚才不也是如临大敌的模样。神裔之间的感应特
别敏锐,虽然东家平日都收歛许多了,我现在还是不习惯那么强大的威压。”
春蓼也在喝水,听完轻叹道:“即使是同为神裔,白狐族也是异类呢。不过现
在他终于找到朝思暮想的人,那就好了吧?宋叔叔那里要是收到消息肯定也会高兴
的。”
光拍额叫道:“啊,对了,我忘了给宋叔叔送信去。”
* * *
银白色的龙一接近城西就化成一匹白驹拉车,城关的人见到那辆车的深紫车帘
和月轮图纹,连问也没问就放他们入城了。杨慕珂也是进了城才想起没被盘查,好
奇看向明蔚。
仅仅一个眼神,明蔚就知道杨慕珂在想什么,跟他解释道:“寂明馆的图样是
月轮,深紫是代表的颜色,他们认出了这颜色和图样就知道这是寂明馆的人,所以
不会多问。想真正进寂明馆做事的人,身份来历会经过许多查证,寂明馆也不是什
么人或妖都收的。由那些信得过的人作为骨干,再去经营其他地方的分馆,无论人
间或修真界的消息或修炼材料也有很多是靠我们的管道流通,代理的事务也不少,
所以逐渐在许多国家传出名声,解决了一些无必要的纷争,因此在一些地方会受到
礼遇。其实,从前我也来过晋国,只是那时候没能找到你。”话尾,明蔚眼神有些
黯然,若是能早点找到人,也不至于再让姓蓝的小子伤害杨慕珂。
杨慕珂扯了下嘴角,尴尬道:“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搬来啊。”
“不过也是在晋国吧,还好我现在找到你了。”
杨雿熙坐在他们两人之间,一会儿看左一会儿望右,努力想找话和他们聊,趁著
这两人凝眸相望的安静时刻,她举手喊:“听我说!”
“妳怎么了?”杨慕珂关心道:“是不是在小春家没吃饱?”
杨雿熙摇头:“我吃太饱啦。我想上茅厕。”
“那、妳再忍一会儿就好。”杨慕珂哄着她,明蔚拿出一颗糖递过去,杨雿熙
含着那颗半透明的糖饴开心微笑。
“大好人。”杨雿熙指着明蔚跟儿子讲:“你这朋友非常好,让他常来我们家
吧。”
明蔚浅笑:“今晚我和小白就要在你们那里打扰了。”
“小白?”杨雿熙歪头。杨慕珂跟她解释:“应该是那头白龙的名字啦。”
杨雿熙掀起车帘往外瞧:“没有白龙,是白马啦。儿子你看错了,这也差太多
了呀,呵,真可爱,傻儿子。”
“是是是,您说得对。”杨慕珂微笑,不和她争辩。
杨慕珂将母亲带回她寝室哄睡,杨雿熙一沾床就睡熟了。他来到小厅前看明蔚
背对自己坐在那儿,好奇询问:“小白呢?”
明蔚说:“他会自个儿找地方歇著。”
“我娘亲也睡了,多亏你的糖。不过你怎么随身带着那些糖?”
“本来是想给你的。”
杨慕珂睁大眼,失笑:“给我的?”
“嗯。你小时候成天被我督促要修炼,也尝了许多苦口的药草,我好像一颗糖
也没给过你,以后只想让你有甜头吃。”
杨慕珂听完这话心中有所触动,眼眶不由自主泛起水光,又慌忙用笑容掩饰道:
“嗳,讲这什么,我如今也不是孩子了。那个,其实我这儿和小春家一样没客房的,
你恐怕得和我将就一晚了。”
明蔚望着害羞转身的青年微笑应声:“好。”
明蔚跟着青年回寝室,房间不大,也就是个能睡觉休息的地方,除了张简单的
床和一个矮柜就没别的家俱。杨慕珂说:“床不大,你睡吧。我躺外面桌上就行了。”
明蔚站在房门口说:“挤一下还可以,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要睡桌上。”
杨慕珂也懒得和他客气,缓慢踱到床边要拆下包扎伤口的纱布,明蔚早他一步
蹲到面前帮他拆布,他索性两手撑在床铺上,安静的垂眼凝视著。
杨慕珂的脚搁在明蔚大腿上,他能感受到那双腿是强健有力的,明蔚乍看高瘦,
其实很强大,从以前就是如此,不管是被封印住了,还是碰上什么麻烦,明蔚从来
都没露出挫败和低落的样子。但这一刻帮他拆纱布的明蔚,眼里的情绪,让他感觉
有些不忍心,明明这些伤都不在明蔚身上,明蔚是在心疼他?
他犹豫了下,问:“你那时真的赶到灵素宫找我了?有没有受伤?盛如玄他们
不会轻易放过你吧。”
明蔚知道他担心什么,浅笑回答:“当时宋繁桦也在,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
都没事,算是全身而退了。其实我有好消息还没告诉你。”
杨慕珂双足裸露出来,上面的伤口正在愈合,不过现在看来皮肤上还布满伤口,
都是他顾著逃跑时在野地里弄伤的,但他已经不在意了,好奇追问明蔚说:“什么
样的好消息?”
“周谅没有死。”
“你、说的是真的?”杨慕珂激动往前靠,双手搭在明蔚肩上,明蔚唇角含笑
应了声便凑上来,彼此间的气息若有似无缠绕在一块儿。
明蔚望着杨慕珂欣喜的模样,手里握著青年的裸足,心想这双脚好小,不像是
这高瘦青年的脚,但偏偏又那么细白,这人是怎么凭这双脚站得那样笔挺的?他有
些分神的冒出些许绮念,他对杨慕珂有深情,自然也有着浓烈暗涌的欲。只是他藏
得很好,杨慕珂又心系周谅,只顾著问他周谅的事而没察觉。
“真的么?她在哪里?怎么也不、不曾回来找我?”杨慕珂有很多疑惑,但明
蔚一句话却让他明白周谅为何没有再回灵素宫。
明蔚说:“她失忆了。当初她受重伤后被姚昱凡救了。姚昱凡虽然认出她的衣
饰可能是某宗门弟子,但也猜想过那不是单纯遇上意外,再说同门相斗的事并不罕
见,贸然将人送回去也未必是好的。所以姚昱凡就收留周谅,后来周谅拜他为师,
如今他们已是师徒,而且都还在西盛国。”
听到这儿杨慕珂才松了口气:“遇上了贵人啊,人还平安活着就好。”
“你累了,该就寝了。”
杨慕珂望着催促自己休息的明蔚,由衷感激的微笑道:“谢谢你。”
“我才应该谢你。”
“谢我什么?”杨慕珂慢慢挪到床里,让出位置给明蔚。
“谢谢你活着。”
杨慕珂低头将鬓发撩到耳后,有些腼腆的浅笑说:“那你还得谢我娘亲,是她
救了我。唉,真的该睡了,好累。”
杨慕珂有些害羞的往床里躲,背对明蔚侧卧,他闭起眼睛说:“抱歉了,这里
就只有一张被子,还好天气也不那么冷了。”
“和你初次相遇时,好像也是在春季吧。”
“好像是……”
明蔚也面向床里侧卧,没有丝毫的迟疑从后方搂住杨慕珂的腰际,他感受到青
年的身子僵了下,但过一会儿又逐渐放松下来。
杨慕珂颇意外明蔚会这样搂着他,更没想到自己其实很渴望这样亲近明蔚,这
让他想起了以前在滕煌城短暂却快乐的时光,那时他很幸福,和明蔚是互相喜欢著
的。现在他还喜欢明蔚,也知道明蔚的心意,但他还是很不安,说不清楚自己在害
怕些什么。
“慕珂。”
“嗯?我快睡了,你想讲什么就快讲吧?”
“没什么,有我在,你安心的睡。”
“好。”杨慕珂带着困意应了声,感觉后颈好像有个温软的触碰,伴随着微热
的气息又一次的落在他后颈,还好只是碰了这两下就没了,否则他可能会因此失眠。
不过对明蔚而言,几天几夜不睡都不算什么,但是浅浅的两个轻吻实在无法平
抚他思之如狂的心情,故而彻夜未眠,只想这样搂着杨慕珂,感受这人确实在他怀
里,温暖鲜活的被他拥住。
这一晚杨慕珂睡得不太安稳,身上的伤藉药性迅速恢复也给他带来一些负担,
加上不久前才被蓝晏清捉去,虽然没做什么噩梦,却也睡得有些累。
一觉醒来他大口吁气,反而像是解脱了。他出了一身薄汗,明蔚随他起身,他
问明蔚说:“你一整晚都在输真气给我?”
明蔚目光飘向一旁没应声,算是默认了。杨慕珂笑叹:“我就知道。”如果不
是明蔚一直守着他,昨晚他或许要睡熟都有问题,藉药力恢复伤势,也得要他的体
质受得了,明蔚打从一开始就想度气帮他养伤吧。
明蔚下床回头说:“我去买些吃的回来,你和令堂就在这里等我。”
“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一起去吧。”
明蔚想了想,还是不想和杨慕珂分开太久,于是点头答应。他带杨慕珂去附近
巷子口买咸豆腐和豆浆,回程顺便再买几个包子,杨慕珂问:“你怎么知道那几家
店好吃?”
“我以前就来到这里,听其他人提过。”
回去后杨慕珂打水伺候杨雿熙洗脸,等她出来吃早点,明蔚就坐在一旁看他们
母子,杨雿熙问明蔚说:“你怎么不吃?很好吃的。”
明蔚淡笑回应:“我不饿,也不需要日日进食。你们吃吧。”
杨雿熙喝了一大口豆浆,满足的对儿子和儿子的朋友灿笑,她说:“我知道了
啦,你是神仙。儿子你真厉害,交到一个神仙朋友,还把他找来家里当家神啊。”
杨慕珂瞥了眼明蔚,莞尔道:“他不是神仙,是一位修真者,有道行的,所以
不像我们得天天找东西吃。”
杨雿熙昂起巴掌大小的脸,莫名骄傲道:“我也不用天天吃东西啊。那我也好
厉害。”
“咦,娘亲妳是说,妳……”杨慕珂懵懵望着她,转头问明蔚说:“难道天人
就不必吃东西?”
明蔚有些疑惑重复了关键词:“天人?”
杨慕珂这才想起自己从没跟人透露过此事,却对这明蔚毫无防备的讲出口了。
他赧颜道:“我还没告诉过你吧,我娘亲应该是位天人,从天人屿来的,她当初可
能就是被众多修真者盯上了,遇上什么劫难才变成这样。不过,我不晓得我爹是谁,
娘亲也从来不讲。那时,袁霏缨可能是妒恨我娘亲而将我拐走,让我当了蓝晏清的
替身,而盛如玄则是想透过我找到天人的下落……”
明蔚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握住杨慕珂的肩膀,对后者而言这样安静的陪伴和安
慰也已经足够。
杨雿熙笑嘻嘻抢话说:“是啊是啊,饭不用天天吃,可是东西好吃就吃嘛。”
她的心思还在食物上头,压根没细听儿子又讲了什么。
明蔚思忖道:“一般修炼辟谷后就不宜再吃人间饮食,避免沾染浊气,仅摄取
灵气和药食。不过的确有些修炼法门和族类并不受此限制。我想,也许你也是因为
有天人血脉才得以度过那些劫数。”
杨慕珂苦笑了下:“或许吧。”过去那些诅咒或折磨,换作一般道行浅的或是
真正的凡人还不晓得挨不挨得住。能像这样活着和明蔚坐在一块儿说话,他真的很
感激了。
杨雿熙吃完了豆腐,也差不多喝完了豆浆,捧著碗半掩住脸左右瞄来瞄去,看
儿子和那个神仙似的白发男人互望良久,忽然担心喊他们:“神仙朋友要变回石像
是不是?还是木像?儿子你不能跟着也变成那样不跟为娘玩啦!”
杨慕珂被喊回神,尴尬哄她说:“不是的,只是和朋友太久不见,忍不住多瞧
几眼。我没有要变成石头木头,妳别乱讲。对了,娘亲,我们今日还得再出趟远门
了。”
“又要去玩?好啊!”杨雿熙开心拍手。
吃完东西,杨慕珂又去收拾母子俩的行囊准备上路,白马拉着那辆车在街口等
候,明蔚替杨雿熙拿包袱,杨雿熙拿了儿子送的风车吹着玩,催促儿子快点。杨慕
珂回头看了眼还没住熟的地方说:“才刚来又要走了。算了,人都在就好,一会儿
麻烦绕去寂明馆,请他们代我付那租金吧。”
明蔚说:“我一早已经让小白把这件事办妥,你不用担心。”
“咦,那我把钱给你、还是给小白?”
“你我之间何须计较这点事?”
杨慕珂轻蹙眉心笑说:“这点事对我这样的庶民来讲也不是小事。”
明蔚带他们去搭车,路上问:“你喜欢在人间过日子?”
“不讨厌,挺好的啊。虽然也有很多麻烦,一旦被这里的府衙登记入了户口就
得归他们管,除了缴税还要忙许多杂务,与邻里往来,不过我有时也当惯了黑户。”
讲到这里,杨慕珂狡黠笑了下说:“嗯,各有各的好吧。”
“以后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过?”
杨慕珂太错愕了,以至于看向明蔚时表情茫然:“什么?”
“今后和我一起过。”明蔚莫名有些担心,他相信杨慕珂心中还是喜欢自己的,
但有时杨慕珂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事,他忽然害怕杨慕珂不愿意。
杨慕珂迟疑的低声喃喃:“可以的话我也想。只是……”他不知道拖着这副残
破的身躯能撑多久,他不忍心拖累明蔚。
明蔚没再追问,眸色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