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清善因为昨天把脚踏车停在白麒麟书店,只好让阿月骑摩托车载他过去,但是阿月
骑车的技术让邓清善不是很放心,能够平安抵达书店已经让邓清善十分感谢了。到了店里
做完一些开店的例行事务之后,许群、店长和副店长陆陆续续到了店里。店长是干练的短
头发中年女性,副店长则是一个接近退休年龄的好人阿伯,这两人邓清善都还没见过面。
早上店里还没有客人,他们就在柜台附近摆了几张椅子,就当作开会的场地了。等所
有人坐定,店长就面色凝重地宣布:“我们要裁员了。”
邓清善危机意识很强地立刻站起来:“不行,不可以开除我。”阿月在旁边露出微妙
的表情,许群则是一脸担忧。
店长用手势示意他坐下,说:“阳阳啊,虽然大家都喜欢你,可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
过去还活着的时候,邓清善是毕业不久的待业青年,第一次承受被裁员的冲击。他有
点晕眩,还是为了自己的活路挣扎,“这是对我很重要的工作,我已经对这间店还有大家
都有感情了,而且我小时候也是很常逛租书店的人,这是我的梦想职业啊。不然少付我一
点钱……”这整套说词完全是情急之下的临场发挥。
店长和副店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店长委婉地说:“你也知道我们的状况嘛……”
“不然,不然,薪水先欠著,我们试试看来转型。”
店长理了一下头发,叹口气之后说:“哪是说转型就转型的啊,这一行已经是夕阳产
业了,我们难道要学别的同行开网美餐厅吗?再说转型的钱哪里来?”
阿月这时候从容地开口了:“刚才已经把我想到的一些方案寄给大家了。我觉得不是
没有可行性的。”
所有人静下来,打开员工群组看阿月放上去的文件。
“嗯,我觉得这些是做得到的,但是最主要的还是资金的问题,没有钱的话大部分是
做不到的。店长,房东那边真的没办法谈了吗?”许群看完之后,忧心地提出一样的问题
。
“唉,房东抠得要命……”店长连连摇头。
“我有一个想法。”邓清善顿了顿,整理思绪,“我哥,大家都知道他是演员吧。”
许群听到这句偷笑了起来。邓清善继续说:“我在想要不要让他跟我们合作,来做个一系
列的宣传,再看看要怎么回馈他。”
除了阿月,其他人听完都一脸怀疑。
“你跟你哥哥谈过了吗?不要让他为难啊。”副店长语重心长地问。
“呃,还没问过我哥。”
副店长重重叹了口气,手在面前摆动着,失望地摇头。
店长却说:“你去问问看。这个方案我有兴趣。”邓清善这才想起来店长是林秋澄的
忠实影迷,连忙点头答应。
“转型资金的话我们可以开众筹。”阿月说,“我个人也能支援一些钱。”
“社群可以我来做。众筹的商品我也可以做,我有经验。”许群自告奋勇,“影展和
书展的策画我也可以做,我满有兴趣的。”
店长也才松口:“我再去跟房东谈谈看。你们年轻人比较懂什么社群、众筹的……就
交给你们了吧。”她转头看向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副店长,大家应该都舍不得让白麒麟书
店就这样倒掉吧。
“那我还要被开除吗?”邓清善小声问。
店长苦笑了一下,“现在暂时不会。”阿月抛了一个赞赏的眼神给邓清善。
开完会之后,副店长、阿月和邓清善留下,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上门的生面孔比平常多
出不少。帮一位客人刷书的时候邓清善随口聊了几句,才知道是因为看了林秋澄打卡还有
昨天那则偷拍贴文才上门的,是离这边有一段距离的大学的学生。一直到邓清善下班,陆
续又好几位客人上门。
今天阿月站全天班,邓清善则是跟林秋澄约好要去经纪公司找他,要谈合作的事情。
邓清善生疏地搭著公共汽车,迷路了一阵子之后才找到经纪公司的所在地。
邓清善侷促地坐在林秋澄专属的房间里,等待林秋澄讲完电话。矮桌上面堆了好几个
剧本,最上面那本翻开的,内页满是认真的标示和笔记。等到林秋澄终于讲完电话,又站
起身去拿了东西过来递给邓清善。
“要吃吗?刚才大家一起买的胡椒饼。”
邓清善心虚地接下胡椒饼,拿出上班时间趁空闲打好的文件,交给林秋澄。林秋澄表
情严肃地审视了一番。
“嗯,这个宣传主题我可以。毕竟我们小时候都是泡在租书店里面的嘛。”林秋澄说
完,又思考了一下,“你们有考虑联络做人物访谈的媒体吗?感觉曝光率会比较高。对了
,你有看到吗,今天经纪人跟我说的,昨天那个贴文不知道为什么红起来了。”
林秋澄把手机递给邓清善,邓清善一滑,社群媒体的关键字下面一整排全部都是在讨
论林秋澄送甜甜圈给弟弟的画面,有不少人借题发挥,开始探讨租书店的兴衰史,还有更
多人分享自己对租书店的回忆,俨然成为一时之间的热门话题。
外面有人敲门,要林秋澄准备下一个行程了。林秋澄把手机拿回来,匆忙说:“那个
访谈的事情我会让经纪人去问问看媒体的意愿,我之后再跟你讲。我还有工作先走了,那
边还有一个胡椒饼你带回家吃吧。”说完,林秋澄挥挥手,就一阵风一样地开门出去了。
邓清善楞楞想着,不知道林秋澄吃饭了没有。邓清善几乎连话都没讲到几句,就看着
林秋澄赶往下一个行程了。怀抱着良心不安的感觉,还有两个剩下一点余温的胡椒饼,邓
清善在寒冷的冬天晚上搭著乘客零星的公共汽车回去了。
终于回去之后,还找地方坐下来吃了胡椒饼当晚餐,顺便在附近随意走走,晃回去白
麒麟书店等阿月下班。阿月站在柜台里看起来有模有样的,看到邓清善来等他,露出俏皮
的微笑。员工下班时间可以免费内阅,于是邓清善就窝在老旧的沙发上看漫画打发时间。
阿月下班前在例行地打扫,邓清善也跑过去帮忙扫厕所。关店之后,在附近买了炸物和啤
酒才骑脚踏车回去。
两人在矮桌前对坐,邓清善一言不发地喝酒,阿月则是在滑着手机。邓清善像是想起
了什么,问:“你的上一个同事怎么了?”阿月缓缓抬头看着他。
“怎么了?”
邓清善避开阿月的眼神,“只是突然想问一下而已。”
“都走了。”阿月露出疏离的笑容,看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邓清善识趣地闭
嘴,但是对阿月的过去还是有几分好奇。
阿月打开挂在墙上的电视,放著随便一台的新闻,啤酒配炸物,默默看着,上面的新
闻不断轮播,好像不会结束一样。
接下来几周,租书店渐渐展开转型。第一件好消息是,店长向房东好说歹说,终于换
得了房东延迟调涨房租的承诺。阿月和许群负责的众筹和社群的事务,也已经展开筹备。
有社群编辑经验的许群,做得十分得心应手,前阵子林秋澄的新闻吸引来的人气,很快地
反映在粉丝的人数上,以稳定的趋势成长。除了许群负责漫画的介绍外,阿月负责编写电
影的贴文,邓清善则被指派了类型小说的推荐。此外本业是画漫画的许群,还拨出了一些
时间绘制简单的租书店日常漫画,意外地获得了不错的回响。
不过内部装潢的部分,还是因为目前资金不足所以就暂缓了。改成一些比较简单,不
花大钱的方式,例如换灯管、修补破掉的沙发、把厕所彻底打扫过并换上新的芳香剂,然
后把地下室乏人问津的陈年漫画、电影和小说现场出清,同时上架到网络卖场,希望能够
早日脱手。
更重要的是,商品的摆放方式有了新的规划。像是近年广为人知的独立电影都被摆到
比较显眼的地方,也开始更新停滞已久的“店长推荐”柜位;并且已经规划出了主题影展
、书展的柜位,架子上方贴上了响亮的宣传标语。
随着这些转变的发生,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更和后来找到的人物专访媒体敲定要在过
年前让林秋澄来白麒麟接受访谈。
邓清善的上班日都相当充实,让他回家除了照顾乌龟之外,没有别的力气做其他事了
。和同事阿月当室友的期间,所幸气喘都没有发作,没有阿月派上用场的时机。不过阿月
却迟迟没有去买睡袋,每晚和邓清善挤在一张床上,因为太累了所以邓清善睡得很熟,睡
眠品质没有降低、也没有像上次一样突然被熊抱,不知道是真的没有发生,还是邓清善已
经习惯得不会被吵醒。
阿月过着我行我素的生活,惬意地当成自己家住,有时候洗完澡裸奔会吓到邓清善,
但他也慢慢习惯了。偶尔煮晚餐,煮完了两个人一起看电视。他们有时候聊天,但从来不
聊自己的过去。邓清善觉得现在的生活让他想到以前,他活着的时候也是过著差不多的生
活,一边做着各式各样的打工来付房租,一边想办法考上公职。每天打工结束就是回到租
屋处开始读书,疲倦又劳碌。不过现在多了一个室友,和以前比较不一样。
短期间让邓清善烦恼的是过年要回家的这件事。光是想到要和新的人接触、这些人还
和林秋阳关系亲近,就让邓清善压力很大。在林秋阳的记忆里,他妈妈是严厉又强势的人
,等到兄弟俩离家之后,才脱离了母亲的管控。不过林秋阳一直都和家人关系很亲密,林
秋澄工作忙就跟家里相对疏远一点。
过年之前,店长请大家去吃饭当作春酒之后,漫长的年假就开始了。等到和林秋澄约
好的那一天,他开着车到租屋处接弟弟。邓清善坐在前座,有点不自在,不知道该跟林秋
澄说什么好。想了想还是跟他聊租书店的事情会比较安全。
“上次那个访谈怎么样?”等红灯的时候,邓清善鼓足勇气开了口。
“满顺利的,我没做太多准备就上场也没问题。还叫我分享了一些喜欢的漫画。”林
秋澄笑笑地回答。
“我同事上次有拿照片给我看,还满不赖的。”
“哪个同事?跟你一起住的那个?”林秋澄用微妙的表情侧头看了他一眼。邓清善尴
尬地点头,想说点什么,但又不想要徒增误会。
“对了,有一件事要跟你讲。有人来联络我,说是要做一个以租书店场景为主的影集
,想找我去拍戏。”林秋澄很平淡地说,“我有跟他们推荐白麒麟书店,过完年大概会去
勘景吧。”
邓清善听见这个消息,一下子还反应不过来,过了一阵子才说:“真的吗?我会跟店
长他们说这件事的。”
好消息来得猝不及防,虽然不一定会让白麒麟书店成为影集的场景,但至少还有一点
希望。如果一切都能顺利成形,那当然是最好,邓清善过年回家的紧绷情绪被冲散了,他
现在沉浸在目标越来越近的喜悦里。
大约两小时的车程,他们快要到家了。从交流道下来,旁边的草地种满了相思树,几
只白鹭鸶扑扑飞起。邓清善眼睛盯着车窗外流逝的街景不放,已经是黄昏了。他想起来以
前回家的路上,必经的交流道旁种了夏天会开满黄花的阿勃勒、道路旁的草地则是有夏天
也会变成一树火红的凤凰木。
他们正对着正在落山的夕阳,开了一小段之后停在大马路旁的一个小社区,社区里是
好几排相连的住家,他紧跟着林秋澄走到一间两层楼的老式水泥房子,黑色的拉门装有马
赛克玻璃窗,从骑楼看不清楚房子的客厅。他们的头上,骑楼天花板边缘有一个空了的家
燕巢。
林秋澄拿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就看到有人从里面把拉门打开了。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
、五十多岁的女性,是林秋澄他们的阿姨,还穿着围裙。里面传出电视机的声音,还有一
些饭菜的气味。
“车停哪里?”她问。林秋澄随手指了一下停车的地方。
阿姨探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下,说:“还好你们没停到那边另一个位置,每次停那边
都会被刺破轮胎。”阿姨说完,上下扫视了他们两人,“唉呦,你们两个才一下子没见又
变帅了。赶快进来吧。”
进去之后看到有一些饭菜已经端上桌了,而他们的阿公阿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过年期间的不知名综艺节目喧闹又喜气洋洋。林秋澄跟家人打过招呼之后,放下东西就
进厨房里面帮忙了,他们的妈妈应该和阿姨一起待在厨房准备。
邓清善也跟着过去,看有什么能帮忙做的,顺边观察一下他们家人之间的相处,接下
来比较好融入状况。搜索林秋阳的记忆,会发现他在这种场合,总是能开朗地讲许多让家
人开怀的话,把气氛营造得和乐融融。这件事让邓清善备感压力,他觉得闭嘴为妙,但还
是不能违背林秋阳的形象,努力说著一些租书店的趣事。在饭桌上也是如此,好在不用全
靠他撑场,所以也是勉强撑过去了。
说来活着的时候,没什么机会体会到这种过年的气氛。不是几个不情愿的人硬是坐在
一起,而是互相关心的家人,简单地聚在一起吃个饭。不过收拾饭桌的时候,林秋阳他妈
妈突然问了邓清善为什么最近这么少回家,希望他过年期间都待下来。邓清善当然不想,
所以用打工为由推托了,假装过年没有放假。
她还问了他气喘的状况,说他最近都没有用讯息回报,让她很担心。邓清善听得一身
冷汗,找理由敷衍过去之后,赶紧逃到楼上他和林秋澄的房间。他们今天会过夜,明天再
走。
晚上两人各自躺在床上,一片黑暗里,林秋澄突然说:“好想过你的生活。”邓清善
翻了个身,觉得不接话比较好。林秋澄没有等到他回话,不以为意地继续说:“我都不知
道我到底获得了什么。感觉我失去的东西更多。”
邓清善还是一言不发。林秋澄说的话看似没头没脑的,但那应该是他耿耿于怀的事情
。
短暂的沉默之后,林秋澄说:“都不知道现在这样是不是我自己选择的了。”
“希望你能开心,我都会支持你的。”静默良久,邓清善只代替林秋阳说了这句话。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