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梅花玉版笺
　　李楮被透过窗櫺的晨曦唤醒之后，发觉他又在作坊的地上躺了一夜。这几日他几乎整
天都待在作坊琢磨用来参加大赛的纸，整个小屋都被他搞的乱七八糟，桌上地上都是各种
纸和材料，无奈他还是造不出令自己满意的作品。而且为了专注于比赛，他把作坊的营运
都交给其他工匠，很少过问作坊的事，这让他感到十分抱歉，觉得自己不负责任。
　　他又在地上躺了一会，便起身回家洗漱用早饭，再回到作坊继续努力。他将一张仿澄
心堂纸染成淡黄色，并思索有没有什么典雅的纹饰适合这个颜色的纸；而如果要画纹饰而
不使用砑花，他就必须取得泥金或泥银，这对李楮而言是笔不小的花费，但为了大赛，也
管不了那么多了。
　　忙着忙着，不知不觉中日头偏斜，李楮便简单收拾一番去找苏悦。每天这个时候他都
会前往梅花林中的苏宅，和苏悦说说话、用晚膳，这是他一天中唯一得以放松下来的时刻
。
　　事实上，他真想一直待在苏悦身边。尽管苏悦没什么大碍，然而要李楮不挂心是不可
能的。
　　“你在这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能做的事多的很，这房里的书就看不完了。”说著，苏悦指了指一旁的书柜
，里头都是他自己带来或者哥哥们送他的。
　　李楮听到看书，心里顿时一阵难过，他记得苏悦小时候曾说过，将来想个好官为人民
谋福祉，然而现在却连考试都无法参加。
　　苏悦见李楮神情黯然，多少猜到对方的心思，安抚道：“没关系的，即使不做官，还
有很多办法可以为民生贡献一份心力。”这时苏悦突然咳了起来，李楮连忙替他拍背顺气
。
　　见李楮面露担忧之色，苏悦赶紧转移话题道：“楮哥哥，你纸造得怎么样？可还顺利
？”
　　李楮笑道：“放心吧，快完成了，到时候再拿来给你看。”
　　苏悦点点头，笑而不语。
　　和苏悦挥别后，李楮哼著小曲往镇上走，但越靠近宣情坊他哼的曲调越支离破碎，等
来到作坊门口只余一声叹息。他踏进空无一人的作坊，继续挑灯夜战。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楮感觉脑袋渐渐变沉，仿佛脖子上顶着的是块石头，眼皮也仿佛
沾了糨糊，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撑开条缝，最后他终于支持不住，脑门磕在桌面上，便这
样睡了过去。
　　不幸的是，在梦中李楮依然在造纸。正当李楮抄完最后一张纸，捶著腰休息的时候，
梁安忽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大喊道：“李大哥，你快出来看！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了吗？”
　　李楮疑惑地推开作坊大门，只见外头一队送葬队伍缓缓走过，在作坊前停下，他清楚
地看到白幡上写着“苏悦”二字。李楮迈著颤抖的步伐走近灵柩，棺盖被他轻轻一碰就推
开了，只见苏悦静静地躺在里头，面色蜡黄，骨瘦如材，犹如一截横陈的槁木。
　　李楮霎时腿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然而送葬队伍再次开拔，他见
灵柩就要被载走，使尽全力马车一扑。
　　这一扑，让李楮彻底清醒过来。
　　他呆坐了片刻，旋即熄了烛火，往外头跑去。等到停下脚步，他已站在梅林苏宅的白
墙前。他扶著墙边的梅树喘息一会，自嘲地笑了笑后转身准备离去。然而这时，苏悦的声
音从墙内传来：“楮哥哥？”
　　李楮一惊，说道：“是我，你怎么还没睡？”
　　只听苏悦笑道：“这话该我来问你，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大老远跑来这，该不会是在
梦游？”
　　李楮摸摸鼻子，无言以对，苏悦则继续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不过得劳烦楮哥
哥用老方法。”
　　李楮便踩上梅树翻进墙内，说起来这棵梅树被他踩了那么多次，不知道有没有被踩矮
。
　　苏悦坐在床上，腿上盖著锦被，笑道：“既然都睡不着，索性来说说话。幸好大哥不
在，否则被发现就麻烦了。”
　　李楮心想，要是被苏诚发现他三更半夜翻墙和苏悦会面，他搞不会被挫骨扬灰。他下
意识地抖了抖，说道：“不过，这样偷偷摸摸的，仿佛回到小时候似的。”
　　苏悦道：“说起小时候，有个东西一直想给你看。”他下床走到柜子前，从里面的箱
子中取出一个用锦袋装着的圆筒形事物，接着坐回床上将东西拿出来。只见看起来是一张
卷起的白纸，苏悦将其展开后，纸的内侧竟镶嵌一朵朵干瘪枯萎的梅花。
　　李楮几乎都要跳起来：“这不是我送你的梅花纸吗？”说完他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
“还留着这东西做什么？小时候胡乱做的东西，想想都觉得丢人。”
　　苏悦珍惜地抚了抚上头的梅花瓣，莞尔道：“怎么会呢，明明很有创意，这可不是人
人都能想到的。”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这张纸是你为了我而做的啊。”
　　李楮心头一暖，只见苏悦深深望着他，说道：“你造的纸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因
为每一张纸都承载着你对造纸的热情，抑或是为他人着想的心意。”他握住李楮手，笑道
：“所以，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就算大赛的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会改变‘你是一个
优秀的造纸工匠’这个事实。”
　　李楮叹道：“果然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当然，你每次说词都很模糊，想来准备的不怎么顺利。”
　　李楮嗫嚅道：“还不是怕你担心。”
　　苏悦无奈一笑，说道：“总之，我不想对你说些勉励的话，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会全力
以赴；所以我只想跟你说，输了也没关系，我不希望造纸变成一件让你感到痛苦的事。”
　　李楮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戳了下，却见苏悦别开头，小声说道：“等大赛结束，我们
就……成亲吧。”
　　这下李楮的心不只是被戳了下，而是直接被戳爆了。他压抑着想奔到镇上昭告世人的
冲动，结结巴巴地说道：“好、好好好啊！”
　　两人红著脸，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看对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悦咳了生，说
道：“楮哥哥，不知你愿不愿意陪我到外头走走？”
　　李楮为难道：“可是外面很冷，而且都这么晚了，你快点歇息吧。”
　　苏悦笑道：“别担心，跟十年前不同，我现在的状况随时都可以出门。”
　　“那你多穿点啊。”
　　“是是是，都听楮哥哥的。”
　　等苏悦披着白皮裘出门，两人便在梅花林中散起步来。此时万籁俱寂，天地间仿佛只
有两人的脚步声，李楮和苏悦犹如心有灵犀，谁都没有开口，而是享受着这份独属他们的
静谧。
　　忽然，苏悦感觉颊上一丝冰凉，抬头一看，只见漫天玉尘翩然而下。
　　苏悦伸出手，让雪花落在掌心，笑道：“下雪了。”
　　李楮将苏悦的兜帽拉上，并揉了揉他的头，说道：“该回去了。”
　　这时一阵朔风吹过，将花瓣与飞雪一并卷起。苏悦望着李楮，轻声道：“楮哥哥，我
有点冷。”
　　雪花飘飘，暗香浮动，皓月清辉下，苏悦一身雪白，两绺青丝垂在胸前，唇角微微勾
起，眼中只有一人的身影。
　　李楮上前一步，紧紧拥住此生挚爱，再也不分开。
　　那天之后，李楮整个人充满了干劲，无时无刻不埋首于造纸；他也暂时不再每天去苏
宅报到，因为他决定下次见到苏悦的时候，就是造出最满意的纸的时候。
　　不过，这几天倒是有好些人来找李楮。首先是苏诚和苏信，事实上一看到苏诚的脸，
李楮便忍不住抖了抖，生怕对方是因为发现他半夜去找苏悦而来兴师问罪的。
　　苏诚不悦道：“你那什么反应？我又不会吃了你。”
　　苏信斜眼睨著苏诚，说道：“还不是你之前给人的印象太差。”他转而向李楮道：“
我们这次来，是有东西要给你。”
　　苏诚将包袱放上桌，解开布后里头是一个檀木盒，将盖子掀起后一片金灿灿的，原来
是金箔与泥金。
　　苏信道：“下层还有银箔跟泥银，我们觉得你可能会需要，就从京城带了些回来。”
　　苏诚道：“还有需要什么材料就说，不管什么我们都想办法给你弄来。”
　　李楮心里一阵感动，对两人道：“大哥、二哥，谢谢你们！”
　　苏信一笑，说道：“听小弟说，大赛结束之后你们就要成……”
　　“不行！我还没同意！小弟才几岁怎么可以成亲！太快了啊啊啊啊！”
　　送走苏信和濒临崩溃的苏诚后，李楮迎来第二个访客。
　　宋念祖笑道：“李师傅，辛苦了！”
　　李楮赶紧行礼道：“宋老板，实在对不住，没有亲自把货送过去。”
　　宋念祖摆手道：“哪里的话，其实本来就不该是您过来。”他拍了拍李楮的肩膀，说
道：“生意的事就放心交给我吧，李师傅专心在大赛就好，我很看好您。”
　　接着宋念祖从怀里掏出一张薛涛笺递给李楮，说道：“我今日来，是为了替小女转交
这张笺纸，她很想念您和苏小少爷。”
　　李楮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以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地写了七个大字：“李哥哥天下第
一”
　　他脑海里浮现宋小怜甜甜的笑容，心里顿时一暖，笑道：“请替我向小怜道谢，说李
哥哥看了她写的字后变得很有精神，又可以继续努力了。”
　　至于第三个访客，则是旁若无人地推开门，边嚷道：“师弟啊，师兄来看你了，纸造
得怎么样？”
　　李楮无奈道：“你怎么每次都这样直接进来？”
　　周子尧道：“谁叫你后门迟迟不装门锁。话说回来，我这次带了好东西。”说著，他
拿出一本破旧的书放在桌上，只见书封上写着“御用纸图鉴”。
　　周子尧得意道：“这是我在库房里翻出来的，里面记载了自开国往后二十年的御用纸
，给你做个参考。”
　　李楮大致翻过一遍后，喜道：“谢谢师兄，这简直是无价之宝！”
　　周子尧眉开眼笑，揽住李楮说道：“知道师兄的好了吧？好好干，想赢我可没那么容
易喔。”
　　今天，李楮迎来第四位访客。一见来人，李楮赶紧起身行礼道：“程兄，你怎么来了
？”
　　程允中回礼道：“百忙之中前来叨扰，实在很抱歉。我这次来是为了替苏贤弟转交一
幅画。”而后他拿出一个卷起的画轴递给李楮。在决心闭关之后，李楮曾向程允中说明苏
悦在别庄养病之事，并询问其能否在有空时陪陪苏悦，程允中自然乐意。
　　程允中笑道：“李师傅可有什么话想和苏贤弟说，我可以转达。”
　　李楮不好意思地说道：“那，请替我转达谢意，还有请帮我跟他说，我不会让他等太
久。”
　　等在门外的梁安在送走程允中之前，对李楮正色道：“李大哥，作坊的事就放心交给
我们吧，你一直很照顾我们，现在便是我们报答的时候了。”
　　李楮回到桌前，打开苏悦送的画，只见一片梅花林中，一对小人儿执手相看，最上头
还挂著一轮皎月。
　　李楮盯着画半晌，忽然抄起一旁的白纸描绘起来。
　　他知道要做什么样的纸了。
　　三天后，李楮坐在苏悦床边，看着苏悦摊开他带来的纸。
　　苏悦着迷地抚著纸上的纹路，轻声道：“太完美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纸，任何
人只消看一眼就会被它所吸引。楮哥哥，你真是天才！”
　　李楮覆住苏悦的手，笑道：“不，我能完成这张纸要多亏许多人，尤其是你。这纸是
为你而造的。”
　　比赛结果在荣燕坊前宣布，众人聚在宫里来的人周围，李楮和周子尧自然也在其中，
周子尧紧张地勒著李楮的脖子，反倒让李楮一点紧张感都没有。
　　“现在宣布获选为御用纸的作品。”
　　众人一下子屏住气息。
　　“获选的作品为──宣情坊李楮的梅花玉版笺，以上好楮皮纸做成蜡笺，其上用泥金
绘出冰纹并间有梅花纹，纸质坚滑，图案清雅，实为上品……”
　　周子尧激动地转头，却发现李楮早就不见了。
　　李楮往苏宅奔跑着，道旁的梅树皆已萌发出嫩绿，一片兴兴向荣。很快地，熟悉的白
墙黛瓦出现在视野中，不过，一个雪白的身影已在宅院前等候。
　　苏悦朝他挥了挥手，而后向他跑来。
　　下一刻，两人紧紧相拥，一切尽在不言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