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还魂纸
　　“程兄家里世代造纸，他身为独子不继承家业却想考取功名，所以跟家里断绝关系，
过得很是穷困。我想梁安是因为程兄没有好纸可用才会买纸送他，又担心程兄坚持要付钱
，所以就骗他是作坊不要的瑕疵品。”
　　“原来如此。虽然我们镇上纸比任何东西都还要多，但由于主要供应的是京城的客人
，所以造出来的纸除了品质好，价格也不低，长期下来的确是笔不小的开销。”
　　李楮与苏悦窝在宣情坊的库房里，边看纸边说著昨晚的事。昨晚梁安跑了之后，三人
在原地面面相觑，很是尴尬。而后程允中请李楮代为转交买纸的钱给梁安，但李楮觉得以
梁安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收的，所以婉拒了程允中，反而希望两人好好聊聊。
　　李楮还记得程允中最后无奈道：“抱歉让两位见笑了。我就觉得奇怪，那些皮纸根本
看不出哪里有瑕疵，还以为是内行人才懂。唉，小安就是太为朋友着想，明明他家境也没
有多好……”之后三人互相道别便分开了。
　　李楮继续说道：“我记得梁安是家里的长子，下头还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他爹娘
都是佃户，就算加上梁安的收入，要养活一大家子也很勉强。”
　　苏悦道：“难怪程兄这么苦恼，他心里应该很是过意不去。”
　　李楮其实从昨晚就在思考自己能帮上什么忙，比如他可以长期提供纸给程允中，但苏
悦敢肯定对方是不会接受的。至于梁安那边，小伙子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就是感觉闷闷不
乐，两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李楮和苏悦看着纸说著话，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又过去了，见两人丝毫没有从库房里出
来的样子，玉宣独自默默地先回了苏府，又默默地提了两个食盒回来。
　　李楮和苏悦边吃著玉宣带来的晚饭，边继续讨论著。李楮偷偷觑著苏悦，对方正拿纸
对着烛火观察透光程度，李楮直到昨天以前，都没想过能和另一个人分享他对纸的所思所
感，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能与自己分享，而这个人还是苏小少爷，一个某种程度上令
人闻风丧胆、与他根本不会直接来往的人。说实在，他觉得苏小少爷很好相处，也是难得
的投缘。他不禁心想，若能成为朋友就好了，只怕一旦等会跨出宣情坊，又回到买纸与造
纸的寻常关系。
　　苏悦翻动着手上的纸，表面上是在观察透光程度，实则心里在思索著下次要以什么名
义上门，若可以的话他真想天天来，但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打扰作坊，二来他和李
师傅也才认识不过两天，说不上有什么交情。虽说是刚认识，苏悦却有一见如故之感，这
人和他预想中的一样有趣、一样地志趣相投，他从来没有和谁聊得如此尽兴。音实难知，
知实难逢，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一个，错过就太可惜了。
　　纸的式样虽多，但总归还是有看完的时候，即使两人皆有意无意地拖延。苏悦帮李楮
将纸归位，突然注意到仓库并没有门锁，好奇地问道：“你们库房怎么没有门锁？不怕宵
小闯空门？”
　　李楮道：“不只库房，我们前门后门一直都没装门锁，毕竟这镇上满是造纸的，要偷
也偷不到我们这偏远的小作坊不是吗？”
　　谁知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细微的“啪沙”一声，像是稍远处有人不小心踩到干树
皮的声音，这让李楮和苏悦顿时僵住了，对视一眼后，两人缓缓移动到窗边，只见朦胧的
月光下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看起来就快来到库房门口。
　　苏悦以口型对李楮示意道：“有小偷！”
　　李楮微微扭曲的表情充份显示这件事令人难以置信，但还是拿起搁在角落里用来搅动
纸浆的长木棍，和苏悦一人一根，两人挪动到门前站定，握著木棍紧张地盯着前方。
　　就在这一刻，木门咿咿呀呀地被推开了，说时迟那时快，李楮和苏悦两人同时大喝一
声，欺身上前抡起木棍就打，谁知来人大叫一声，屁股直接朝后一坐，双手抱头大喊：“
有鬼！有鬼！饶了我吧我只是想拿个木盆子而已啊！”
　　李楮一棍挥空，随即意识到这声音有点耳熟，藉著烛光细看之下，这缩著一团瑟瑟发
抖的“偷儿”不就是梁安吗！
　　李楮惊讶道：“梁安？怎么是你？”
　　梁安同样感到讶异：“李大哥？苏小少爷？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在库房里？”
　　李楮哭笑不得：“我们在看纸啊，我才想问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呢！你刚才说要
木盆子吧？要拿来做什么？”
　　梁安却是面上一红，扭扭捏捏地说道：“说了两位可别取笑我啊，我、我想试试看用
更便宜的材料来造纸，所以准备了一些破布要制成纸浆……李大哥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
意就留到那么晚……”
　　两人一听便知道梁安是为了程允中，李楮拍了拍梁安的肩膀，笑道：“哪会笑你，这
是很好的想法啊！我们也来帮你吧。”苏悦敏感地捕捉到了“我们”两个字，心里不禁有
些期待。
　　梁安愣了一瞬，旋即激动地红了眼眶：“真的可以吗？这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怎么好
麻烦你们……”
　　李楮道：“若能造出品质好价格又相对低廉的纸，不仅对作坊而言是一门新的生意，
也能让更多人有纸可用，可谓好事一桩。”他顿了顿，接着道：“这样吧，发明新纸的事
就交给我们，你平常还是安心工作，工作都完成再来帮忙，如何？”
　　梁安自是千恩万谢，最后在李楮的催促下赶紧回家。梁安走后，沉默盘桓在李楮与苏
悦之间，最后苏悦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他考解试都没这么小心──说道：“李大哥
，你方才说，‘我们’？”
　　李楮这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认为苏悦之后都会跟他待在作坊，或者心底深处希望
如此？他顿时有些赧然：“抱歉，刚才嘴快，擅自把你算进来了，还没问过你的意见呢。
”李楮心想，苏小少爷这两天一时兴起才跑来作坊逛逛，怎么可能会想天天和他在这里造
纸？他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还得准备科举。然而，他仍是想试试：“那么……苏小少
爷可愿意跟我一起琢磨新纸？”
　　苏悦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给出了答案：“当然愿意！”随后又担心道：“但我毕竟
没有正经学过造纸，只怕会帮倒忙。”
　　李楮闻言松了一口气，心里不禁雀跃起来：“怎么会，小少爷对纸的研究那是有目共
睹。我们约明日巳时初刻可好？”话说出口他又后悔了，担心约得太早。
　　苏悦心道太好了这时间够早，可以在作坊待久一点，面上仍笑得得体：“当然好，那
我们就明天见了！”
　　隔天一早，苏悦准时在巳时初刻跳下马车来到宣情坊门口，并让车夫在酉时初刻再来
接他，便和玉宣推门走了进去。院子里工匠们已经开始干活了，他们和苏悦打过招呼，并
告知李楮在后头独属于当家师傅的小屋中。苏悦也看到梁安了，他正在灶前生火准备蒸煮
树皮。
　　小屋的门是敞开的，苏悦远远就瞧见李楮的身影，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他边跨过门槛
边道：“李大哥早！”
　　李楮也从桌前起身，笑道：“你也早！我正琢磨造纸的原料，你也来看看。”
　　只见桌上摆着好几张纸，都是没经过加工的生纸，且原料显然都不一样。
　　李楮拿起两张白纸，其中一张递给苏悦，说道：“你手上的是桑皮纸，我的是楮皮纸
，镇上的作坊主要以造这两种纸为主，除了原料容易取得，也因为我们镇的纸主要卖到京
城去，所以选用原料也需精致一些。”
　　苏悦抖了抖桑皮纸，道：“皮纸胜在柔韧，并且墨不易晕染，颇受骚人墨客欢迎，但
问题便是在于价格。”他拿起另一张较为粗涩的白纸，说道：“这是麻纸吧？麻纸使用上
虽稍逊于皮纸，但价格也低得多。”
　　李楮道：“麻纸在价格和品质上皆属中等，的确是不错的选择，不过麻纸主要是由破
麻布制成，要将麻布捣成纸料十分费力，纸上可能还会残留麻线头，是以现今麻纸的产量
少了很多。”
　　苏悦边摩娑著一张淡黄色接近白色的纸边说道：“只可惜北方不产竹，否则竹纸价格
低廉，也克服麻纸的问题。”
　　李楮叹道：“听说南方盛行竹纸，印刷书籍也都改用竹纸，所以书本价格便宜，穷苦
人家也能买得起。”
　　苏悦道：“要说有什么草木是北方常见又便宜的……”正思索著，他忽然灵机一动：
“可有试过麦秆？”
　　李楮眼睛一亮，说道：“这倒没有，还没听说过有人用麦秆造纸的，但不妨一试，总
归麦秆便宜得很。”
　　苏悦笑道：“我们还能试试配浆的时候用麦秆混著皮料呢。”
　　李楮于是叫了工人进来，嘱咐他去跟附近农家收购麦秆。作坊的工匠们都知道他们得
当家师傅又在倒腾新花样了，而且这次还捎上苏小少爷，他们对此倒是喜闻乐见，毕竟前
几次不管是宣情坊的旧纸还是新纸，经过苏小少爷的“加持”后皆卖出了不少，或许假以
时日宣情坊便会在梁芷镇中崭露头角。
　　其他工匠还有日常的工作要做，所以造麦秆纸的工序主要由李楮和苏悦完成，其他人
若有空闲也乐意过来帮忙，梁安自然来得最勤，总是尽快做完分内的工作就来帮两人。
　　虽是两人一同造纸，但原本李楮只希望苏悦参与劳心的部分，并不想让他跟着劳力，
一来大户人家的少爷干不了体力活，二来苏小少爷的气色总是不好，即使天气逐渐回暖，
仍是皮裘不离身，每次李楮看到那些毛茸茸的滚边都想摸一把。
　　为此李楮委婉劝道：“小少爷在旁边看着就行，这些体力活交给我，我是做习惯的了
。”而且他听说小少爷在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若是哪里磕著碰著，怕苏家怪罪下来他们
一个小小作坊承受不起。
　　苏悦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但想到自己帮不上忙，面上难掩沮丧之色。见此李楮想了想
，说道：“其实麦秆处理起来不似树皮一般费力，但一整天下来酸痛难免，小少爷能接受
就行。”
　　苏悦顿时喜上眉梢，他脱下皮裘交给玉宣，边卷起袖子边道：“没有问题，我可不像
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纨裤。”
　　然而李楮看着苏悦又细又白的胳膊，以及脱了皮裘之后显得弱不禁风的身子，不禁开
始担心小少爷今日之后还有没有办法来。
　　
　　有次趁苏悦在另一头忙的时候，李楮问帮他打下手的玉宣道：“苏员外和夫人要是知
道你们家少爷干这些事，会不会不高兴？”
　　玉宣道：“那倒不会，据说老爷早年也做过工匠，所以对这些事并不介意。”他顿了
顿，继续道：“况且只要少爷开开心心的，老爷和夫人也高兴了。”
　　李楮颇感讶异，一是像苏家这样的大户竟没有要求苏悦有所建树，尤其他还是个有才
华的；二是小少爷被这样惯着竟没有被养废，反而颇上进，实属难得。
　　他也发现在不知不觉中，苏小少爷一开始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文雅又犀利、令人畏
惧的纸行家──早已荡然无存，如今在他看来，那人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一颗
心栽在喜欢的事物上，又有个不服输的性子。不过，他颇喜欢现在这个鲜活的苏小少爷。
　　他们试了一个月，期间苏悦天天辰时来报到，待到大伙散工的时间离开，而且每天下
午苏府都会派人送来热腾腾的点心给工匠们，使大家都十分欢迎苏小少爷。李楮实在很想
问问他怎么都不用读书备考，后来想到人家毕竟是大才子，不用急着准备，所以也不替他
操心了。
　　另外，他也看出小少爷是真的怕冷，一阵东风吹来那细胳膊细腿就开始瑟瑟发抖，还
硬要逞强。李楮在暗叹对方怎么这么弱的同时，请梁安在散工后和他一起给作坊多搭几个
棚子挡风，这样也好多算点工钱给梁安。
　　苏悦隔天一眼就发现了，他看棚子看了半晌，正当李楮怀疑他是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的
时候，苏悦转过头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像个月牙，说道：“谢谢李大哥。”
　　李楮心里一动，垂目微笑了起来，暗想自己才要谢谢他，若不是他，别人也不会知道
自己这个小小的作坊，自己那些稀奇古怪的纸也不会被他人注意；而且，这大概是十年间
过得最高兴的一段日子了。
　　造麦秆纸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首先是麦秆成浆不易，就算混入桑皮或楮皮的纸浆，
混合程度也不够理想，且麦秆浆暴露在空气中一段时间便会由白转黄，是以只能用于制作
冥纸、厕纸之流，不适于用在书画用纸。
　　不过，苏悦和李楮倒不怎么气馁，毕竟整个过程对他们而言充满了趣味，足以弥补失
败的遗憾。
　　苏悦信手翻了翻桌上的麦秆纸，笑道：“至少我们仍造出了一种新纸，打开一条新财
路。”
　　李楮总觉得从一个举人口中听到“财路”二字颇为别扭，但也跟着说道：“是这样没
错，但我们这下又回到原点了，得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法子。”
　　苏悦心里正高兴可以继续天天来作坊报到，这时有人在外头扣了门，李楮喊了声进来
，见是梁安。
　　梁安道：“李大哥，这个月累积了好些废纸，我拿去外头烧了啊。”
　　这一个月大半的废纸估计都是他俩制造出来的，然而两人听到“废纸”二字不约而同
地愣了一下，随后同时激动地站了起来。
　　李楮兴奋道：“梁安干的好！就是废纸，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废纸！”
　　苏悦面上也难掩兴奋之色：“我们差点连渔网都拿来用了，就是没想到废纸！”
　　“我曾在师父的札记里看过，倘若我们现在想到的是同一种纸……”
　　“我是在书上看到的，我想就是同一种……”
　　两人相视一笑，皆看到彼此眼中闪烁的光芒，同时说道：
　　“还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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