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结果论
新的一年,花店换上了新的月历。
沈淯青收到了两本免费月历,一本是保险业务员拿来的野鸟图鉴,另一本是银行发的世界
名画特辑。沈淯青觉得两个都差不多,叫李以正帮忙决定挂哪一个。
“看你啊。”李以正同样没有想法,但过了一会又说:“挂小鸟的好了啦,他们可以陪你
顾店。”
鸟又不是人,而且店一个人顾就够了,沈淯青把两本月历叠起来放到一边,“先去吃饭。
”
他穿上外套,李以正也站起来,“明天我也日班。”
“我知道......”沈淯青边拉拉链边走出柜台,走到一半时停了下来。
他的外套拉链卡住了,铺棉大衣澎鼓鼓的布边卡进拉链里。
沈淯青用力扯了几下,但反而卡得更紧。
“我拉链拉不起来。”他说。
李以正走过去,“这个不能硬拉啦......”常说自己手不灵巧的人揪住了衣边,轻轻一拨
就解开了。他知道沈淯青怕冷,帮他把拉链拉到最高,“走吧。”
“嗯。”
他们两天没见了,李以正连续上了两天夜班,今天日班,明天也日班,后天又要上回夜班
。中午通电话时他们讲好,今天晚上去吃附近新开的烧腊便当。
路程十五分钟,他们走路,路上李以正和沈淯青说著这三天工作里发生的事,沈淯青也说
话,但不讲工作,只说全联寄来了年货DM,说他去买面时听到别人和面店老板抱怨家门口
被画了红线不能停车,还有里长一天广播了三次,请大家不要靠近修剪行道树的施工车。
过其中一个马路时,一辆右转车不减速朝他们开来,沈淯青走在内侧,肩膀被人扳了一下
。
他们站着,让车子先过,等车子开走,李以正把覆在沈淯青肩上的手放下。
“走路要看路。”
两人同时抬起脚,继续向前,沈淯青顺着走路时摆手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抓住了李以正的手
臂,李以正从善如流,曲起手肘把沈淯青的手勾进自己内手臂的湾澳,读秒的小绿人开始
倒数奔跑,两人也凑紧步伐穿过斑马线。
回家时,沈淯青走得比较慢,他冷,双手都插在口袋里,这次换李以正把手穿过沈淯青的
手臂,然后学他也把手插进口袋。
“很冷吗?”李以正问。
“嗯。”
“我手不冷。”
“是喔。”
沈淯青没听出李以正的暗示,他把手夹得更紧,和李以正手臂与手臂相拢而行。
“回去要看部电影吗?”
“太晚了,不要。”
“可以看三分之一就睡觉,还是看动画?”
“回去再说。”
“先讲好,你不能又趁我上班的时候自己把剩下的看完喔。”
“你看的时候我可以再看一遍。”
“我不要啦,一起看。”
沈淯青不发一语,没说答不答应。
李以正的班表不规律,不过即使日班与夜班交替也没有打乱他的生理钟,他总是能在该醒
的时候准时醒来,至少目前为止,沈淯青还没听过李以正的闹钟声。
沈淯青早上醒来时,上舖总是已经折好了被子,楼下小厨房的电锅里有一份留给他的早餐
,铁卷门紧闭,地上有一个绑在塑胶袋里,从外面投进来的铁门摇控器。
在花店睡时,李以正会把闹钟设晚十分钟,他是闭上眼马上就能进入梦乡的体质,经过军
事训练洗礼过的身体只要想着几点必须起,到时身体就会听从指令自动醒来,屡试不爽。
他睁开眼时,会先看一眼下舖还在睡的人,沈淯青睡觉习惯拿棉被盖著脸,所以李以正只
能看到一个像蛋包饭一样的鼓起,看不见睡脸。折完被子,他会蹑手蹑脚爬下床梯,一步
踩三个阶,小声小动静地,不搅动沈淯青的梦,轻声去洗簌。
他会从柜台抽屉拿出大门钥匙和铁卷门的遥控器,先去买两份早餐,一份放在厨房的电锅
里保温,另一份站着不花几分钟就吃完。
沈淯青把自己平时外出时藏遥控器的地方告诉了李以正,也在他面前放过好几次,但李以
正不放心,所以他离开时,会把遥控器包进早餐店的塑胶袋里,投进铁卷门上的信孔,等
到沈淯青下楼再捡起它。
沈淯青在新年的第三天才将月历换上,他拆开野鸟月历,大略翻过一遍,上面的鸟要不是
一对就是一群,没有任何落单的,如李以正所说,是个作伴相依的月历。
将去年的月历拿下来时,一条纸边从装订线圈里掉了出来,沈淯青捡起那条纸边,他曾经
把有叶诚勋的那一页撕给李以正让他寄念,但若李以正没有向他告白,那现在他手上这条
纸边,就会反过来变成他的念想了。
他把长长的纸边折成小小的方块扔进垃圾桶,曾经以为自己是他们故事里的旁观者,没想
到最早现身的花先生才是路过的那一个。
想到这件事,沈淯青问李以正之前用月历纸写的英文笔记还留着吗,李以正说:“留着啊
,夹在课本里。”
自从他去上班,就没有再和沈淯青学英文,听沈淯青提起这件事,他以为沈淯青在盯他功
课,于是下次来花店时便把课本也带来了。不过之前背起来的单字一阵子没复习,他几乎
已经忘光。
“还要学吗?”
“想啊。”
沈淯青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叫李以正先把忘掉的单字背回去,等他追回之前的进度才
继续教他。
“学英文一定要背单字吗?”
这倒是问倒沈淯青了,“你学英文要干嘛?”
“先......想看懂你的课本......”
“那就要背单字。”
虽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但其他的事都有求必应,他们在花店用沈淯青的笔电看电影时
,李以正说好久没去电影院,他们假日时便一起去外面看了场电影,李以正又随口说了句
很久没吃麻辣锅,于是两人过几天去了火锅店。
他们吃饭一人付一顿,轮流请,早餐算李以正的,而李以正住在花店时的家用算沈淯青的
。一人在通勤时背英文单字,一人在冷清的商店街里顾店剪花,一人工厂理货,一人饭店
送花,两个人时便一起吃饭,逛逛小北百货,绕远路回家,欣赏别人家门前的山茶花,沿
路说话,将独自一人时没有兴致的事一件件补上,消去无法一个人经验的日常空乏。
沈淯青看着手机里李以正贴给他的班表,照着填进月历。
花店的月历本来只用作记帐,可现在它多了一个用途——记住李以正的班表。
新的一年,沈淯青以两人为单位想像每个节日的模样,而那些没有名字的平常日在填上了
李以正的班表后,也有了意涵,让人能够想像明天,往后,未来。
去年的圣诞夜是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节日,那天他们吃了麦当劳。
李以正那天晚班,下班时是九点,沈淯青关了店去附近的站牌等他,两人散步到街上,发
现大部分的店都关了。这一带不热闹,民宅混著少数店面,住户作息规律,十点半后除了
便利商店外没有商家开门,即使如此,夜里仍不安静。
这条路与通往隔壁市的高架桥相接,车辆很多。虽然车流量大,但因为这里多死巷和单行
道,难停靠,于是桥的另一边越来越繁荣,这边却一直发展不起来。
麦当劳比小北百货还远一点点,开在十字路口的斜角,是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沈淯青不常吃麦当劳,即使是还能正常吃东西那时,他也很少踏进速食店。
李以正相反,他老家那边有一间很大的麦当劳,也是二十四小时。那间麦当劳无时无刻都
有附近学校的国中生和高中生在里面,店员不赶人,就算只点一份薯条也能在那待一整天
,只要你找得到座位。
内用座位很宝贵,几乎不可能现场找空位,大家去麦当劳前会先问有没有认识的人在里面
,要走的时候也会问有没有人要来接座位,交接内用桌椅是那间麦当劳特殊的风景,也是
附近学生联谊认识人的地方。
李以正那时有一群好朋友,他们从国一就占著窗户旁的六人桌,感情好到上同一个高职,
即使不同班下课后也都混在一起。只是毕业后他忽然去当兵,进营区不到一年就跟大家疏
远了,等到第二年便彻底没有联络。
圣诞节那天沈淯青很闲,该忙的都在上个月就忙完了,饭店大厅十二月初就摆上了圣诞树
,圣诞节用的摆设花也早在那时就送去了。
沈淯青没有参与布置,只有将花送去。
他在送完花的几天后才去饭店看布置完的样子,饭店大厅的天花板垂著雪花吊片,一楼的
贩售花车也卖起姜饼屋和拐杖糖,他做的花被设计公司的人改了许多,有的没有摆出来,
不晓得在哪里,但他并不在意。
逛了一圈后,他停留在一楼大厅通往户外庭院的洗石子走廊上,透过玻璃看花园里的假圣
诞树。他小时候,连续有几年,饭店会在圣诞夜那天请钢琴家来演奏。
那时沈烟棠学琴已经学了几年,正式演出前便是由他暖场,沈淯青则在旁边翻谱。
其实沈烟棠不需要别人翻谱,是沈淯青不甘寂寞想要加入,沈烟棠才找了个工作给他。两
个乖巧白净的小孩子很讨喜,留下很多照片。
后来沈淯青有样学样也嚷说要学琴,沈烟棠借故买了新的琴,原有的琴刚好可以送给沈淯
青。但沈淯青上了几堂课,听不懂乐理也耐不住挺背拱腕的优雅姿势,很快就失去兴趣。
钢琴放着生灰,不久后父母就把琴移去了花店。
又过了几年,等沈淯青搬来花店再看到这架琴,也不曾把琴盖打开。
沈烟棠的琴弹得很好,而沈淯青没音乐天份——但真要比的话又好过张纬峰。这样说起来
,他也不知道李以正喜欢听什么歌,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沈淯青看着圣诞树,想到是不是该送李以正圣诞礼物。
李以正喜欢什么?他脑袋一片空白。
接到李以正后,他们走慕生理发店的那条巷子回家,路上很安静,他们遇到一对遛狗的情
侣,那两人穿着同款式的羽绒衣,带一条黑色的柴犬。
和他们擦肩而过以后,沈淯青问李以正:“你喜欢现在这样吗?”他在高中毕业以后选择
岔出队伍,过程称不上叛逆,也不悲惨,但他却也有自觉,这样的他在别人眼里并不与“
顺遂”或“正常”两字相称。
他没想过自己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却想知道李以正会不会想要和更正常稳定一点的人在
一起。
路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又压扁,李以正踢著步伐说,“喜欢啊。”
他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人也陪着他,李以正很喜欢。
“老板。”
“嗯?”
今天是圣诞夜,李以正本来不认为节日就该如何盛大,他也不是基督徒,不是独自一人就
已经令他开心,但去完麦当劳让他想念起曾经有一群朋友在身边的那段时光。
李以正沿路都在想这件事,他问沈淯青:“你会不会想牵手。”
说完后才涌起紧张,像这句话是他脱口而出的一样。
李以正咽口水,“那个......”突然涌出的回忆使他寂寞,他没注意就把难受的感觉化成
一个问句,让他想问沈淯青,能不能牵你。
“......嗯。”沈淯青过了一会才嗯了一声。
“‘嗯’。”李以正模仿沈淯青小小的嗯字。
沈淯青说嗯的侧脸让他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
两人又走了一会。
“牵吗?”沈淯青问。
“你想牵吗?”
沈淯青没有回话,用动作代表回答,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
李以正握住沈淯青的手时,摸到沈淯青手中有个东西,沈淯青把那个东西塞到李以正手里
,李以正翻开手掌一看,是一颗巧克力。
“圣诞快乐。”沈淯青说。
“圣诞快乐。”李以正笑着回答,“现在可以吃吗?”
“给你的,你自己决定。”
李以正剥开酒红色的锡箔纸,将圆形的巧克力一口吃进嘴里。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李以正从背包拿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盒子,“护手霜。”
没想到李以正也有准备圣诞礼物,而且还是特地准备的,不像沈淯青只是在来的路上,到
便利商店买了巧克力。他在饭店思考要送什么给李以正,想了想,还是平凡如常的事情就
好,不要夸张,他做不来。
沈淯青接过白色的小盒子,看到盒子上写着“无香味”的描述字样。
沈淯青总是说自己不喜欢花,李以正虽然不相信,却也不知道那一种才是沈淯青喜欢的,
在各种味道之中,决定买什么味道都没有的。
“谢谢。”沈淯青把护手霜放进口袋,刚好装得下。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他们又说一次,然后没有再说起牵手的事。
李以正把巧克力含在嘴里不咬,让它以最缓慢的方式消融。
回到花店时,嘴里的巧克力已经化开没有了,他们等待铁卷门打开,当门缓缓升起,在轰
隆声中,地上掉出了金色的星点,星星碎片落在李以正的脚前,然后等门完全升完,他眼
中跑出了一片星空。花店挂上了黄色的圣诞灯,垂在整面的落地玻璃上,一闪一闪,昨天
还没有这些的。
不知道李以正喜欢什么,沈淯青便学着一般人,在这一天给他节日的气氛,想要将这样的
日子视为普通平常,可以庆祝,可以作伴。
“我今天很闲。”沈淯青说,“圣诞快乐。”这是第三声圣诞快乐。
李以正看向沈淯青。“还可以牵手吗?”这次不是寂寞,是欣求。
沈淯青伸出手时有些害怕,不是怕李以正,也不是他不想,就是不知道怎么做。
他把两只手都伸出来,让李以正看着办。
而李以正把沈淯青的两只手一起握住,样子说是牵手,更像是一个人捧著另一个人的手。
在闪灭的金色光点中,捧著比星星还要珍贵的东西。
沈淯青的手被李以正裹着,他们这样维持了一会后,沈淯青缓缓曲起手指,找到指与指之
间的缝隙对准,把两双手成对扣起。
他们两手都扣著十指,沈淯青觉得腹部到脖子之间突然燥热起来,这还不够,李以正又问
,“可以亲你吗。”李以正的声音沈沈地,不似平时的他。
“不要问我。”沈淯青说,说完又修正自己的话,“不用问我。”
这是圣诞夜的事情,他们第一个节日。
那晚他们一起睡在下舖,两个人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醒来时都感到腰酸又背痛。
沈淯青认为这张上下舖的床一定要趁早换掉。
在他把床换掉以前,与圣诞节只隔了几天,李以正又睡了一次下舖,不过只有他一个人睡
。
跨年夜李以正轮夜班,在仓库度过午夜零点。往常夜班后他都是回自己那里,但这是跨年
夜,也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见面。
沈淯青也想见李以正,说会醒著等他下班。
李以正的工作凡是遇到节日就会特别忙,他多加了两个小时的班,到花店时已经凌晨四点
了,他一见到沈淯青先扑了上去,把自己挂在沈淯青身上,抱着他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
然后打着哈欠找椅子坐。
沈淯青第一次见到李以正夜班加班后的样子,累得不成人形,目光无神,全身上下都写着
电力不足。
沈淯青平常就挂著一张不算开心的脸,所以累起来样子也跟平常差不多,但李以正在沈淯
青面前总是很有精神,多话好动,和现在的模样判若两人。
“先洗澡?”
李以正摇头,“我想吃东西。”
沈淯青马上去煮方便面。
李以正三两下就把一碗方便面吃完,吃完睡眼惺忪地上楼洗澡。
他洗澡花费的时间和泡一碗方便面所需差不多,沈淯青才刚洗完碗,上楼就看见李以正已经
洗好了澡,坐在床的下舖叉著双手打瞌睡。
李以正不想让自己睡着,于是靠着床梯坐着等沈淯青,但坐下不到两分钟就累得阖上眼睛
。
身体不仅自动醒来,有时也会自动关机。
沈淯青把李以正放倒,将他安顿在下舖,他不知道夜班的李以正是这种状态,难以想像夜
班接日班时又要多累。
沈淯青没有和他一起睡,怕两个人挤一晚李以正会睡不好。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后就关上灯
,爬到上舖去睡。
上舖离天花板很近,睡起来有股压迫感,让人不舒服。好了,他又多了一个必须将这张床
换掉的理由了。
隔天沈淯青问他下舖好睡吗,而什么都好的李以正难得地表示出喜好,说下舖比较舒服。
“我梦到你了。”或许是躺在有沈淯青味道的被窝里的关系,很少做梦的他梦见了沈淯青
,“我梦到你在做花,我跟你讲什么你都听不到。”
“......那你就一直讲。”沈淯青的语气勉强,但表情相反,“讲到我听到。”
李以正笑笑地,说:“好啊。”
过农历年之前,沈淯青回家了一趟。他回去时玄关有一双鞋,但家里没有人。鞋子一脚鞋
口朝上,一脚鞋口朝下,看来有人急忙回来,脚下随意一踢,换了别双鞋后又急忙出门。
这是他爸的皮鞋,沈淯青把那双鞋捡起,摆进鞋柜放好。
沈淯青坐了一会,没有等到家人回来。回去花店的公共汽车上,他传讯息跟妈妈说:“过完年
,我想换一张床”。
沈淯青不知道前因后果要解释到什么程度,于是什么理由都没说。
要和爸妈说李以正的事吗。要出柜吗。他们会说什么吗。消息会传到沈烟棠那里吗。沈烟
棠会意外吗。李以正呢,他想跟他爸妈出柜吗。
虽然考虑这些事很难,但却不让人难过,只是很难而已。因李以正的出现而开始想的这些
事情,虽然很难,但都是好的事情。
李以正除夕那天得上班到晚上,没办法照沈淯青的计画去饭店吃年夜饭。
有过跨年那天的经验,沈淯青决定这次去李以正上班的地方等他下班,他循着地址,在离
李以正公司最近的一间便利商店等他。
虽然李以正问过沈淯青要不要进去他公司等,可以在他们职员室休息,但沈淯青说不要。
李以正跟同事没有明讲自己交的是男朋友,沈淯青不想添不必要的麻烦。
李以正没有让沈淯青等太久,十二点多就下班了,他出现时,拇指上带了个伤,是他刚刚
不小心撞到铁架割破的,伤口有点深,已经擦过碘酒。
沈淯青看到伤口时皱了个大眉头,“很痛吧?”
“不痛啦,花店有OK绷吗?”
“有,要看医生吗?”
“这才不用看医生啦。”
来接李以正之前,沈淯青先去饭店包了菜,他们叫车回去,在出租车的后座度过守岁的时
辰。
回到花店,沈淯青已经在二楼摆好了一张矮桌,电锅里有一盅鸡汤。沈淯青先帮李以正贴
OK绷,然后两人把该热的几样菜用微波炉加热,从冰箱拿了两瓶可乐,一起端菜,将他们
的年夜饭布置上二楼。
李以正的手有伤,沈淯青本来想叫他休息,但他说这点伤才没差,在沈淯青拿碗筷时,不
听话地把最难端的鸡汤端上楼。
矮桌上满满的菜,两人盘腿坐在地上。
“你记得我说要请你吃饭吗?”沈淯青问。
“嗯?什么时候说的?”
“你常跟我一起送花去饭店的时候。”
“有这件事吗?那这顿算吗?”
“不算,这是年夜饭,不是请客。”
“那要请我吃什么。”
“......吃你想吃的。”
“那我要好好想想。”
明明也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但提到那时,却好像过了很久。
吃饱后他们用笔电看了部电影,那晚他们也一起睡。
李以正过年只休三天,三天的假日他们都没有浪费。
初一白天李以正难得地睡了个懒觉,而沈淯青回家了一趟,一大早出门,傍晚才回到花店
。他跟爸妈一起到爷爷奶奶家拜年,然后赶着在晚餐以前只身离开。
他在那里吃了午饭,每一样菜都吃了一点点。沈淯青的妈妈吃到一半说要切水果,切了半
天空手出来,眼睛有些红,沈淯青才知道她是偷偷去哭了。
初二他们在床上赖了一早上,下午搭车去附近的景点逛老街,回家时买了一张刮刮乐,中
三佰块,初三他们去了另一个老街,晚上逛了夜市,花掉那三佰块。
回家时他们身上都是油烟味,但李以正说,这是他这几年来过过最有年味的年。
沈淯青说,“我也是。”
初四李以正开始上班了,沈淯青虽然是开店的,却也跟公司行号一样初五才开工,初四那
天,慕生的老板开车带沈淯青去逛花市,沈淯青在那买了一些便宜又合眼缘的花器回来。
出发得很临时,沈淯青不知道慕生的老板怎么找到花店来的,开了一台越野休旅停在花店
门前,拍打铁卷门把沈淯青叫出来。
他们从花市回来时天刚黑,沈淯青在慕生门口下车,抱着一个纸箱缓缓走回花店。
李以正在花店门前,他以为沈淯青在花店里,他刚到不久,却也快半个小时了,纳闷沈淯
青怎么不接电话。
沈淯青双手抱着箱子,路上没有看手机,也不知道电话有响。
沈淯青用下巴点点变电箱,遥控器夹在那上面的墙缝。
李以正踮脚拿下遥控器,“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放在身上?”对于这件事他一直都感
到很困惑。
“我妈的习惯。”沈淯青回。
进到花店,沈淯青整理今天的战利品,而李以正用少见的正经语气跟沈淯青说:“下次你
跟别人出去可以跟我说一声吗。”
沈淯青闻声停下手上的动作,讷讷地点头,说好。
他不知道这种事要说。沈淯青感到奇怪,忽然才觉得有点抱歉,可同时又新鲜无比,“我
以后都会说。”
李以正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开心什么,但见到沈淯青乖乖点头,恼气顿时不见踪影,他又回
到平常的样子,放下背包帮沈淯青一起整理。
初五早上,沈淯青提早起床,两人一起吃早餐,他给了李以正一个两百块的开工红包,听
到一声久违的“谢谢老板”。
关于换床的事,沈淯青不想多花钱,他打算将家里自己那张床换过来花店。
他跟家里提时,沈淯青的妈妈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那以后沈淯青回家打算要睡
哪。
“小淯,你以后都不回来家里了吗?”
没有任何责怪,温柔的语气和话语反而让沈淯青噎住了。
沈淯青顿了顿,改口说:“那买一张新的,我再去看。”虽然改口了,但歉疚感却消不去
,“换好了再跟你们说。”
“我们一起去看吧,等你爸有空的时候,正好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出门了。”
沈淯青说好。
挂断电话后,沈淯青才尴尬地想到,换床是为了跟李以正一起睡,让家里出钱,他觉得奇
怪。无论如何,这张床他要自己买单。
在那之前他得存一笔买床的钱。
新的一年才刚开始,佛系老板沈淯青不得不,又要面对世俗中最常见的烦恼。
蒋舟在柏林度过了一个快意自在的寒假,张纬峰睡舅舅以前的房间,他躺在床上搜寻柏林
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得知柏林的gay吧文化盛名享誉世界,于是沮丧的心情除了单纯难
受之外,又平添一股没来由的闷气。
空荡没计画的寒假他又读了很多书,有时看书看得入神会暂时忘了蒋舟,忘了周遭,但有
时蒋舟又无所不在,让张纬峰发现原来思绪里有这么多缝隙,生活有这么无聊。
初三时他开车,载外婆和妈妈去走春,妈妈离婚后变得快乐多了,他们先去庙里拜拜,然
后去海边,外婆和妈妈在游客中心吃点心,躲风,聊心里话,而他四处走走。
他看到海浪打在沙滩上,涨潮的浪像不断新生的阶梯,重复生长却盖不起楼,一拍上岸就
被细沙吸收,像他靠近蒋舟的样子。
客运站的电话之后,张纬峰回到外婆家时传了讯息跟蒋舟说他到了,也问蒋舟到了吗,而
蒋舟一直没有读讯息。
不知道蒋舟正在做什么,想知道时,他就读书。在物理系作业和社会系书单之间来回,一
边摸索世界既有的规则和原理,一边读人的行为,约束和欲望,有的书他会读好几遍,某
些困住人的地方就像学脚踏车,只有会跟不会的差别,仿佛这些事是写在基因里的,只是
将它唤醒。但也有的东西厚厚一本,到了最后一章才摊开什么也没有的双手,跟他说,没
有正确答案,请你继续想。
他喜欢那些遥远的,抽象的,冗长并带着机械感的句子。
他不容易被激情或感性感动,在物理系时他感觉自己比别人通懂人情,但在社会系时,他
又觉得自己比别人冷酷无情。他喜欢那些跟自己无关,已经结束的,最好是半个世纪以上
的事情。论及社会不公或是上下压迫的那股深沉无力经常让他不耐,那些照片和描述虽然
有序有理,口吻清晰,但他却会读出里头压抑的愤怒和感伤,似曾相识的无助。
那些无助像他童年里面对父母的样子,那些愤恨像他青春期里的不满,那些忧伤感,像他
一个人在海面前,感到自己很渺小。
了解越多,便觉得原来世界一点也不和平,但仿佛,它们也在说,这就是世界的原貌,了
解以后,或许成为一个消极表现的积极者,或是一个表现积极的消极者。这种无助仿佛也
是写在基因里的,会了就忘不掉。
不过他在社会系认识的人,如蒋舟或陈教授,他们身上却都没有伤春悲秋的气息,也不愤
世嫉俗,或许这条路的终态就是不喜不悲,在没有标准答案的路上与其俱进。
连那个爱跟蒋舟聊天的小大一,也散发著乐观开朗的气质。
小大一在寒假刚开始时对张纬峰提出了脸书好友邀请。他们的共同朋友只有蒋舟一个。张
纬峰滑了一下他的页面,发现小大一贴文频繁,平时会发社会系活动的照片,衡量之后,
张纬峰接受了好友邀请。
小大一学弟姓董,名字叫新辰。张纬峰看到他们去做志工服务时的合照,照片里没有蒋舟
,但他tag了蒋舟,其中一段话提到“谢谢大学长带他们来”,蒋舟按了一个已读的赞。
张纬峰藉著叫董新辰的学弟的贴文,从他的tag连结点进蒋舟的脸书帐号,没有新增任何
贴文,甚至没有他人在国外的迹象。张纬峰想到自己在网络上查到的柏林,又脑补起蒋舟
置身花花世界的画面,不晓得事实上,蒋舟在柏林的时间最常去的地方是博物馆和动物园
,或是超市和书店。
蒋舟带了两支手机,原本的那支上飞机后就关机了,另一支在他落地时插上这里的电话卡
,储值了月租15G的上网方案。这支手机没有line,只有telegram,没有登入任何SNS帐号
,只有知道他这只德国号码的人联络得到他。
他在当地找了个短租两个月的房子,除了去博物馆和动物园之外,他常到附近的公园,找
一个被大片树荫笼罩的椅子坐下,待一下午看闲书。他不喜欢照太阳,他喜欢待在影子里
,像黎明前的333+公共汽车,或是研究室里背对窗户的位置。
彩色电视发明以后,连人的梦也变成彩色的了,阴影里,饱和度会低一点,画画也是从素
描开始的,先懂影子如何描绘形体,再去思考光的波长如何折出彩虹。比起五光十色的明
亮风景,他更喜欢与阴影面共处。
德国的地铁没有闸门,不会发生进站找不到卡的尴尬事件,他不会逃票,却也从没遇过查
票员。
有一天地铁故障,乘客被赶到月台,他在月台上看见一个很像张纬峰的人。其实只有背影
有一点像,但的确让他想起了张纬峰。不止张纬峰觉得蒋舟难懂,蒋舟也觉得张纬峰有的
地方不好懂,但差别在于他不觉得要懂。
他在二十一岁时已经交过四个男朋友,若把似是而非的那些也算进来,那就数不清了。他
那时候接触的圈子在那个时期已经算是开放,但和现在比,却也还差许多。那时圈子里有
许多潜规则和没有门道就不会知道的事情,大多事都得自己亲身经验。虽然后来,他觉得
不论是什么年代,有的事都只能自己走一段才能学会,和性向无关,跟年代无关。
他二十一岁时,喜欢的人结婚了。他们短暂在一起两个月,对方提的分手。
分手的一年后,那个人结婚了,也有了孩子。然后又过了几年,蒋舟在圈子的聚会里遇见
他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仍爱穿衬衫。他跟老婆离婚,带着孩子又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皮肤
变得粗糙,鱼尾纹更深了。
蒋舟从十几岁时就一直爱上三十到四十岁区段的人,尤其是穿衬衫的。
对他而言,男人至少要三十岁才算长成。连他自己也是,说不定三十岁以后,他会再也看
不下超过三百页的书,也许那时他已经可以听教科书式的观光导览,不会感到无聊,或是
已经不能够一个人旅行。
他将迎来学生身份的最后一个学期,他不打算唸博,而张纬峰的新学期没有听物理系主任
的话,照自己的意思选了两堂社会系的课,此外又加选一门经济系开的不分系学分。
他尽量把课排到上午或晚上,刻意留出空隙,增加遇见某个人的机会。
他上学期成绩落了下来,因为陈螳螂给了他一个七十分。虽然他物理系的分数名列前茅,
但被社会系的分数一平均,班名次就掉下来了。
物理系大三下学期这年,会按学期成绩选出几个人组成小组,由教授额外指导,带他们做
研究投稿国外。
随然张纬峰的学期成绩被社会系拉低,但他还是被选进了小组。
才开学第一周,他就能预见这学期又会是非常忙碌的一学期。张纬峰到陈螳螂的办公室问
他,研究所的课他还要去吗,想知道下学期研所的课怎么安排。
陈螳螂说下学期这届的研究生会开始讲自己的题目,这是最混乱动荡的一个时候,欢迎他
来看看大家无助崩溃的样子。
“语无伦次。”陈螳螂说,“他们这个时期,通常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讲什么。”
张纬峰无言以对,觉得陈螳螂有虐待倾向。
张纬峰决定先去旁听看看再说,问陈螳螂一点都不准。走前,陈螳螂说:“你叫蒋舟明天
来找我。”
“他在台湾吗?”张纬峰回问。
“我不知道,你打给他。”
张纬峰一出办公室就打电话给蒋舟,语音信箱。
晚上他又打了一次,还是语音信箱。
隔天他继续打,打上瘾了一样,明知是语音信箱也天天打。陈螳螂给了他一个理由这么做
,让他可以消极得积极,积极地消极,享受徒劳的过程,在毫无联系的寒假后,仅是这样
呼叫就开心。
他想起去年还不认识蒋舟时,蒋舟因为陈螳螂的关系三天两头打电话找他,他那时还觉得
蒋舟很烦。
他听着无人接听的嘟声莞尔,安静把语音信箱的播报听完,在留言录音开始前切断通话。
而地球的另一边,蒋舟拖沓著归期,收行李收了一个礼拜,改了两次机票,终于在新学期
开始的第三个星期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