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完)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1-05-14 15:14:13
※不是骨科
(上)
哥哥有了恋人,而且还是个男人,而他,竟然对此感到愤怒——难以理解的、难以压抑的
,绝妙的怒气。
他想要“夺回”哥哥,尽管或许没有人真正地认知到哥哥是属于他的。他爱哥哥更甚其他
人,他爱他胜过世界上的所有人,然而,哥哥却和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认识不足十年的
人在一起了,并且承诺要爱着对方一辈子。
太可笑了。太荒谬了。太难以接受了。
他年满二十五,那兄长便是“他的哥哥”二十五年。甚至,三十岁的兄长有十个月的时间
在准备成为哥哥,如此一来二十五年又十个月,无人能比,包括那个牵动哥哥一颦一笑的
男人。
那个男人与他同岁,与哥哥相遇不过是前年夏天的事,算一算今年春天才是他们在一起的
一周年纪念日。
也就是今天,Fuxk。
“亚当,”彼得一边低头拌著沙拉一边问:“你觉得约书亚会喜欢花吗?”
他背对着彼得大大地翻了个白眼,眼睛盯着客厅的大萤幕,上头的人物正像个无头苍蝇那
样探险寻宝,彼得则在亚当身后的厨房吧台上做午餐。虽然亚当心里不屑,但还是决定努
力地当个好弟弟,用不冷不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说不定喜欢,说不定讨厌。”
“亚当。”彼得放开汤匙和叉子,闷笑道:“这是什么回答。”
亚当心想:因为我根本不想回答。但他还是说,“我不知道,彼得。天晓得那家伙会不会
喜欢。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我讨厌。”他撇嘴,“我讨厌花。”蠢死了。他好歹没把这句
话说出口。
“我觉得他会喜欢。”
老天。亚当开始抖脚,连同把手也被抖得一上一下:他竟然忽视我。哥哥竟然忽视我。我
的彼得竟然忽视我!亚当几乎要把牙齿磨平了。
“喔。”
“他喜欢向日葵。”
“喔。”
“去年我们去北边看向日葵花田。”
“……为什么我不知道!”
彼得“咦”了一声,露出了温暖、些微讶异的笑容——亚当错愕地转过头,淡色的眼珠子
收缩、收缩。彼得回,“你也喜欢向日葵吗?”
“谁喜欢!”亚当放下手把,“去年的什么时候?去年春天?”
彼得偏头,分心地把剩下的鸡肉、橄榄油、以及自己调制的沙拉酱搅拌均匀,看起来似乎
是想到了和约书亚的有趣回忆,亚当很清楚彼得现在嘴角的角度是三十年来首度出现,而
这都是因为那个男人。太不甘心了。太不甘心了!他几乎要捏断手把。
“夏天。那个时候天气很热,”彼得笑得瞇起了眼睛,“我们原以为向日葵花田会很盛大
,没想到去了之后才发现都枯萎了。”
“喔。”
“好像是因为疫情观光客数量锐减,花田的主人也就不打理了。”
“喔。”
“真的很可惜,”彼得轻叹,“约书亚期待很久。”
关我屁事。亚当气得不能自理。
“亚当,你还好吗?”彼得注意到了,他放下汤匙问:“你的脸都红了。”
亚当瘪嘴,怒气此时变得微妙,他的委屈并不是缓和怒意,而是欲盖弥彰。他说:“我不
舒服。”
“中暑吗?”
“或许是太热了。”
彼得转过身打开冰箱,“要不要喝点柠檬汁。”
“我怕酸。”
“我帮你加点蜂蜜?”
亚当觉得自己被小小地顺毛了,趴在沙发上的他瞇起了眼睛,撇了撇嘴道:“好吧。”
彼得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念著一边从柜子拿出蜂蜜:“已经二十五岁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
“那家伙不也是二十五岁吗?”
“那家伙?”彼得说,“他的名字是约书亚。”
正当亚当想要继续刻薄时,母亲的声音从客厅敞开的落地窗传来:“孩子们,帮我开门!
”他们从围墙上面看到母亲的头顶,她移动得很慢,亚当立刻翻下沙发,往门口的方向走

偶尔大家会叫他Mama's boy,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也是“哥哥的”,可恶。
“唉唷喂呀,累死了我。”母亲发出了对特别的感叹词,将方才从超市买的东西都放到桌
上,“谢谢你啊,宝贝。”
彼得把加了蜂蜜的柠檬汁推向亚当,然后又迅速地倒了一杯递给母亲。母亲呼了一口气笑
著说,“谢了,彼得。我不要蜂蜜,你总是记得。”
彼得弯下脑袋,乖巧地笑了笑。两兄弟都掌得很高,尤其是哥哥,一百九十公分以上,娇
小的母亲只到他的胸口,而次子也有一百八十公分。
“彼得,”母亲一边喝着柠檬汁一边稍微有点八卦地说,“是不是可以让我们见一见约书
亚了?”
亚当塌下了脸,口中的加了蜂蜜的柠檬汁变得极为苦涩。是的,约书亚不只得到彼得的喜
爱,就连母亲也很喜欢他。原因很简单,因为约书亚的姓氏和亚洲移民的母亲相同——他
们都姓“简”,这同时也是彼得和亚当的中间名。
“你们的父亲也很想见见他呢。”
彼得难得地有些窘迫,但看起来很开心。他摸了摸鼻子,柔柔地笑了笑,这是彼得害羞的
习惯反应。亚当原以为彼得会拒绝,一如前几次母亲的邀请一样,但这次彼得却道,“说
实话,我正有这个打算。”
亚当差点把柠檬汁喷出来——为什么!
母亲更是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那太好了!我们随时欢迎。当然,或者我们去见一见约书
亚也很棒。”
“冷静,妈。”彼得笑了出来,“给约书亚一点空间,他很害羞。”
“当然、当然,”母亲露出了“我都懂”的表情,“台湾人都是这样。”
才没有。亚当吐嘈,但彼得却半同意地耸了耸肩。他们父亲是典型的高加索人,长子彼得
长得像母亲,次子则更偏向父亲那边,亚当一直到长大之后才知道彼得似乎比起他,对台
湾这个国家有更多不同的复杂感情和理解。
亚当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总之母亲和彼得都很喜欢约书亚,这让他很难接受。
“感觉就是个好孩子。”母亲又补了一句。
这什么台湾人buff加成,超级没道理的好不好。亚当不甘心地问:“因为他是台湾人吗?

母亲竟然摇头,“不只如此,约书亚或许和我来自同个家族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
彼得不知道哪里被戳到了,轻笑出声,“真的很巧,我们还说以后孩子就可以姓‘简’了
。”
该死的。亚当差点平地摔到在地上,内心几乎爆炸。
小孩?小孩!小孩!连这么远的事情都说到了!为什么!你们不是才交往一周年吗!
“啊啊啊啊,好好好、好好好!”母亲激动地点头,“这样好!”
才不好!
亚当气得直打哆嗦,可惜和母亲相谈甚欢的彼得没注意到,母亲自然也不会理会二十五岁
还像个小孩的次子。
于是两人无视难以表达反对意见的亚当,喜孜孜地定下了拜访约书亚的计画。

拜访约书亚的那天母亲很慎重,父亲却因为临时有事而无法前往,不只父亲,母亲也极为
失望。
“这可是你儿子的未婚夫。”母亲抱怨。
亚当撇嘴,“……才不是未婚夫。”
“你说什么宝贝?”母亲放下手机问。亚当气鼓鼓地咽下充当饭前点心的贝果,但身为
mother's boy的他还是好好地摇了摇头。母亲见状又唸道,“不要吃这么多,等等不是要
和约书亚吃饭吗?”
看见他我就没胃口了。亚当说:“好啦。”
母亲继续在后座叨唸父亲,彼得则坐在驾驶座,一边哼歌一边打着方向盘,副驾驶座的亚
当泄愤地将贝果塞进嘴里,鼓著两颊奋力咀嚼。
“别吃太多了。”彼得软言相劝。
亚当很想拒绝彼得,但手却不由自主地放下只剩一口的贝果。他哀怨地说:“因为要和约
书亚吃饭的关系?”
彼得踩下煞车,让前面的路人先过,然后分心地回,“等等吃不下,晚点你又饿了。”
这个理由好多了。亚当安慰自己。至少不是因为那该死的约书亚。
“约书亚就这么好?”亚当问。
彼得瞥了他一眼闷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起来很喜欢他。”
“我爱他。”
亚当像是吃了满口的排泄物——他得用这么低俗的词汇才足以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失望——
他塌著脸不死心地问:“你们会结婚?”
“我有这个打算。”
亚当根本不在意约书亚有没有这个打算,因为在彼得承认他想和约书亚结婚的那刻起,亚
当便觉得天崩地裂、世界坍塌,末日来临。声音是无法压抑的尖锐,他脱口而出:“说不
定他是为了身分才跟你结婚的!”
彼得踩了煞车,这次前面没有路人,绿灯也只是慢半拍地转为黄灯。他第一次用这么严肃
的口吻和亚当说话,“这样很不好,亚当。”
亚当闭上嘴巴,说出口的瞬间他其实就有点后悔,他期望后面的母亲没有听见,心头一慌

彼得压低声音,“不要让母亲听见,也不准在约书亚面前说这种话。”
……彼得竟然用了“不准”。亚当非常、非常、非常地失望,不只是因为这样的攻击会同
时伤害mama's boy的母亲。更多的是,这明明是伤害最大的武器他却不能恣意使用,他有
不愿意受到伤害的对象。
彼得缓和口气,“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若不是个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二十五岁大好青年,亚当或许连同性恋是有罪的这种话都说得
出口。无奈这种言论太过愚蠢而且过时,就像在说女人不能投票一样可笑。况且,身为教
徒的母亲都满心欢喜地接受了,将母亲劝说受洗的话当做耳边风的亚当,自然也没资格以
上帝之名行反对之实。
“幸福。”他酸溜溜地说。
彼得叹了一口气,“亚当,你还太年轻。”
“我和他同岁!”
“我知道。”彼得说,“我的意思是,他的经历让他善良并且强壮,这些都让我讶异他和
你同年纪。”
哼。亚当不甘心,“强壮?”难不成他有两百公分高,而且全身都是肌肉?
“他在这个国家并不顺遂。”彼得平静地解释,“他很努力,并且成为了一个温柔的人。

“比你还要温柔?”
彼得失笑,有点嘲讽的意思,但亚当并不知道嘲讽的对象是谁。“我并不温柔。”顿了顿
,他道,“约书亚才是真正温柔的人。”
(中)
彼得三十年的人生里面,好歹有五年的时间认为自己没有什么格格不如,但有另一个五年
的时间在怨恨自己的血统,还有十年在困惑自己遇到的鸟事,剩下九年的时间则练就在工
作上遇到的烂事也能不气得勒死病人。
他很惊讶,和约书亚相遇的一年,竟然能拯救他宛如慢性病般痛苦的二十九年人生。
其中他有十个月的时间在期待成为一个哥哥。弟弟即将出生的前几天,他和幼稚园的朋友
炫耀,说自己即将有个弟弟。朋友天真且不带恶意地问:他会长得和你相似吗?
彼得说:当然啊,他是我的弟弟。
然后亚当出生了,彼得接过还未足月的弟弟:发色好淡啊,肤色为什么这么白呢?但是他
还是好喜欢好喜欢这个小肉团,因为,亚当是自己的弟弟嘛!
等到亚当长大了点,彼得才发现他和自己一点都不像,因为亚当更像父亲一点。亚当的头
发很浅,眼珠子的颜色也未随着成长而加深,五官深邃许多。尤其是他白皙的皮肤,被丢
进私立幼稚园里并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那天,放学后的彼得去接附设幼稚园里的亚当,班级里的恶霸经过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然
后故意大声地说:“帮佣要去接弟弟回家啦!”
多年后回想,彼得觉得这真的十分讽刺,因为不只是亚当,就连约书亚都认真地说过:你
仁慈而且温柔。但他完全不是,一点也不是,甚至完全相反——因为他至今仍恨著那个人
,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如果有一天再遇见那个孩子,在没有人的暗巷里面,他一定会让那
人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他会的。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脑袋空白五秒之后,他看见飞扑过去的亚当。
亚当那个时候才五岁,扑过去对着那个孩子就是一阵乱打,揪住那人的头发,一口咬在那
人的脸上。
“你是最愚蠢的!”亚当吼著,“你这个渣渣,连彼得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场面一度混乱,最后彼得只记得自己拉走亚当,然后发现弟弟哭得眼睛都肿了,好像他才
是那个被痛揍的人。
“我要揍他。”亚当哭得一抽一抽,“我要伤害他!”
彼得眼眶很热,但因为亚当已经哭得不成人形,所以他的眼泪并没有跟着掉下来。他挤出
声音,“为什么?”
“因为他伤害你。”亚当哭着说。
最后彼得揹著亚当回去,万幸那个人的下限还不包括对小孩出手,当然不排除是被吓坏的
缘故。
回到家,母亲被他们的模样吓得花容失色。简单地检查过亚当没有外伤之后,她便把哭到
睡着的亚当抱回房间。从头到尾彼得都一动不动,像是个木头人,当亚当哭着喊他的名字
时也没有反应。
“彼得。”母亲从房间回到客厅,“你有受伤吗?”
“你说呢?”
这是彼得第一次对母亲用这种口气说话。
母亲愣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有流血吗?有哪里痛吗?”
“没有。该死的,”彼得说浑身发抖:“我哪里都没有。”他看着被指甲戳伤的掌心,上
面有几个半月型的疤痕,但就是没有流血。他尖锐地说:“我好得不行,我哪里都没有流
血!”
“彼得。”母亲苍白著脸,“发生什么事了?”
彼得问:“为什么我是这个样子?”
“彼得。彼得。”
彼得恶狠狠地瞪向母亲。其实他是知道的、他知道的,如果真的有所谓的“错”,母亲并
不是真正的“凶手”,亚当也不是。但他就是很恨,愤怒,亟需找个地方发泄。他拔高音
调,还没变声的童声听起来比初学者的小提琴还要难听:“为什么我没有大大的眼睛、浅
色的瞳孔,高挺的鼻子!而是这该死的——”他将眼角往后拉,眼睛成了细细长长的模样
,“小眼睛!亚洲人的眼睛!鼻子!格格不入的脸!”怒火让他说得颠三倒四,浑身发抖
:“他们只会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谁他妈认得出我的母亲是台湾人!”
母亲倒抽一口气,声音破碎得,但怒火中烧的彼得并没有听进去。她说:不是的,彼得。
不是的。“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
彼得尖叫:“我讨厌你!”
他希望母亲狠狠地骂他,或者揍他,赏他一巴掌也好,他成为一个混蛋,矛盾地希望另一
个疼痛来平衡现在的痛苦。
但是,母亲却哭了。彼得从未看见母亲哭泣,母亲落下的泪水滴滴答答,好像关不紧的水
龙头,这不是他认识的坚强的母亲。
母亲说,“对不起,彼得。”
彼得几乎要发疯。他竟然让母亲道歉了。母亲和他道歉了。不。不。不。天啊。天啊。
母亲哭着说:对不起,彼得。对不起。
彼得也哭了,倔强、不甘心、委屈、内疚,罪恶感交织成很复杂的感受,至少,不该是个
十岁的孩子拥有的。
母亲抓住他的手说,“祷告吧,彼得。”彼得不信神,但母亲却直拗地说:“上帝会听见
我们的声音,他会赐予我们平静,让所有人都深爱彼此。”彼得垂下脑袋,听着母亲一个
字一个字地说,“我们应当彼此相爱。这就是你们从起初所听见的命令 。”
这是彼得最为痛苦、羞耻,后悔,不愿意想起的回忆之一。
隔天母亲去了学校,从此那个孩子便再也没有接近他。当然的,班上有两三个同学也对他
视若无睹。几次交谈无果之后,母亲便执意搬离这个州。
五年的怨恨结束之后,他无法开口和母亲道歉,因为这无疑揭开了自己和母亲的伤疤。剩
下的十年他不停地质疑自己的身分,每当有人问他来自哪里的时候,他总会很困惑,但没
有人问过亚当这个问题,他很羡慕。
除此之外,亚当也变得很黏自己,连他高中寄宿于学校也哭了整整一个礼拜。亚当说:我
要保护彼得。我好爱他。
再后来的九年里,他以职能治疗师的身分在医疗机构工作,服务的对象大多都是年迈的白
人长辈。大多的人都十分友好,尊重他,认可他。然而,仅仅只是十次里的一次,他被咆
哮的病人咒骂:都是你们抢走了我们的工作!瞬间,他便会觉得前面的九次都是虚假的,
他还是不被接纳,他从未属于哪个国家。
“请你不要靠我太近。”白发苍苍、满脸班点的长者萎缩地坐在轮椅上,用堪称怨恨的口
吻说道。
OK,第十次,他不该太惊讶,也不能挫败,否则有失自己的专业。彼得冷静地说,“约翰
,我们必须完成今天的复健。”他拿出乐高,“来吧,我们一起建个——城堡怎么样?你
总说你是贵族的后代,我相信城堡难不倒你。”
“哼。”老人露出高傲表情,“当然了,我的血统纯正,和你们这种人不同。”
“好的约翰。”彼得庆幸自己戴着口罩,因为他一点笑容都几不出来了,“我知道了。来
吧。”
他想要靠近,但老人却忽然拉下口罩,对着他使劲咳嗽,吓得他倒退三步。
“走开!走开!”老人含糊但卖力地喊著,“你这个病毒!”
彼得觉得荒谬,他甚至不是中国人。但,他就是没有与老人相似的肤色、立体的五官,这
和宗教里“原罪”的概念有点相似,他有种被屈打成招的感觉,一切都是这么让人无力。
上下滑动喉结好像成了为了伤害而生的刀片,他的喉咙很痛,唾液难以下咽,好像又回到
被恶霸取笑的日子。他还准备了其他的复健游戏,其中包括剪纸,而剪刀正被捏在手里。
彼得觉得够了,已经足够了,一切都该结束。
关上门吧。他告诉自己,关上门。然后,剪刀。是的,剪刀。
明亮的诊疗室似乎成了暗巷,他变回那个委屈的孩子,愤怒得无措,只想用最激烈的方式
报复伤害自己的蠢蛋。
在他陷入难以脱身的绝望和疯狂时,身后却传来嘹亮、些微颤抖,但又称得上镇定的声音
:“嗨约翰。”
彼得没有力气转过身,只听见匆匆与自己擦身而过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看起来不高的男
子——少年?他无法分辨。约翰一直吼叫,但少年显然很习惯了,说了声“不好意思”便
不顾约翰的咆哮推动轮椅。随着少年推动轮椅,他看见了少年的眼睛——和小孩子一样,
水汪汪的,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亚裔。
“走吧,彼得。”少年对着他眨了眨眼,“其他人正等着我们呢。”
他没想到身为志工的少年会记得他的名字。
这个少年便是约书亚。攀谈之后,彼得才知道“青年”是个更适合约书亚的年纪。尽管约
书亚和自己的弟弟同岁,但怎么看都和十几岁个高中生没两样。
之后他问:“你不怕吗?”
约书亚笑道,“约翰其实只是嘴巴硬了点。”
的确,约翰一边骂骂咧咧,但建造的城堡比谁都还要完整,手也没这么抖了。
那天的彼得应该真的累了、也或许约书亚是这里继他之后唯一的亚洲脸孔,他竟然用没有
丝毫起伏、十分疲软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这样就不能不恨了吗?”
约书亚半张脸被口罩遮住,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但无法共进午餐,连杯咖啡都很困
难。所以,他对约书亚几乎清澈无垢的双眼印象深刻。如果真的有上帝,并且祂转世投胎
或者下凡的话,眼睛必须要和约书亚的相似才对。
“恨是一件很累的事。”约书亚的调调和母亲教会的人相似,但又有微妙的不同,“所以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我根本不想恨。”
“可是,”彼得没忍住,用和当年迁怒母亲的相似尖锐问道,“我不是圣人,我无法不恨
。”
约书亚想了想后说,“那就恨吧。”
这是彼得想要的答案,但他一点也不满足。他看起来死气沉沉,约书亚看着他,然后突然
起身。彼得其实也没有多少力气可以反应,他只能看着约书亚慢慢靠近自己。迟疑了一下
,约书亚缓缓伸出手,不过只是环过他的肩膀。
彼得有了预感,但双唇颤抖,他没来得及阻止约书亚。约书亚说:“我很抱歉。”
他仿佛被击溃,整个人失了力气,半靠在约书亚的肩膀上,现在的他是软弱的菟丝花,他
仿佛只能依附约书亚而生。
“我恨约翰。我恨他们。”他非常虚弱,臂膀的肌肉抽搐不止,“我没有被这个国家爱过
,我想恨这个国家。”
“没有人可以剥夺你憎恨的权利和力量。”约书亚温柔地说,“尽管‘恨’是痛苦的,但
没有人有资格阻止或谴责你。”
彼得想,如果再早个十年遇见约书亚,他大概会掉下眼泪,“温柔”是这么强大的武器吗
?他问:“上帝会接受这种说法吗?”
“我不知道。”约书亚诚实地说,“我只知道你的伤痛是真的。”
彼得觉得自己似乎重生了。
但他很疲惫,就像从母亲产道再度爬出,如同受洗,世界忽然一亮,约书亚就像是他的“
上帝”。
一直到现在彼得还是没有追随约书亚信仰上帝,尽管约书亚的信仰和母亲一样坚定,但他
从不勉强他。
“我会下地狱吗?”他问过约书亚,“因为我不信上帝。”
约书亚只是回答:“上帝在每个人心中,祂会爱每个人,无论你是否相信。”
彼得不讨厌这个回答。并且,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对上帝过分忠实的信徒。
(下)
“欢迎你们的到来。”
打开门的时候,亚当鼻子一皱,因为约书亚的口气和脸色太过谨慎,这让他很不爽。
母亲非常兴奋,但还是压抑了下来,先将薄礼献上——前半个月预约的马卡龙,笑咪咪地
希望约书亚会喜欢。
这次见面,双方人马都脱下了口罩,亚当看见约书亚和高中生没两样的脸蛋,不免撇撇嘴
,彼得竟然喜欢年纪看起来这么小的家伙。
约书亚不高,但气势却和母亲相似,两个人都一样坚定,丝毫没有怯场的感觉,差别只是
母亲兴奋多些,约书亚则是拘谨多点。
约书亚看起来有一秒钟的动摇,“不好意思,我以为您喜欢台菜,所以我点了很多台湾料
理……”
哼,母亲本身就会做台菜了,哪里还需要你点。亚当在心里想。
谁知道母亲马上说,“我最喜欢了!很喜欢!太棒了!”
亚当:“……”
约书亚立刻请三人进屋,母亲道歉说父亲因为临时工作有事不克前来,约书亚立刻摆手。
母亲说得非常顽皮,故意抱怨父亲工作狂的个性,说彼得和父亲很像,希望约书亚不要介
意。
“当然不。”约书亚说,“我喜欢工作中的他。”约书亚的本职并没有医疗背景,仅仅只
是会在周末的时候前往医疗机构当志工。他又补充:“他很认真而且负责。”
亚当道:还用你说。
约书亚没听清,“不好意思?”
亚当皮笑肉不笑,“你跟彼得感情真好。”
约书亚脸皮很薄,一下子便红了脸,母亲在旁边感叹:真的真的,台湾人就是这么害羞,
太可爱了。彼得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反驳母亲:可是您看起来脸皮似乎并不薄呀。
亚当眼神死了一半。
“我们父母都在台湾。”约书亚说,“不好意思,今天只有我诺亚。”
“哪里哪里,”母亲热情地说,“等疫情结束之后,我们在回台湾拜访——或者请你的父
母来美国度假!”
亚当又心道:告诉我哪一天,我一定排满工作。
“我也有个弟弟,”约书亚小心翼翼地对着脸色不佳的亚当说,“他比我小五岁。”说完
他回过头喊:“诺亚,快下来!”
母亲感叹地说,“你高中就来美国了不是吗?真是辛苦你了。”
约书亚不好意思地说,“不,当时只有小学的诺亚更辛苦。”
母亲拍了拍约书亚的肩膀,正好诺亚从楼下走了下来。亚当第一眼就觉得自己跟这个人不
对头,因为诺亚非常敏锐,扫过一圈便知道要将臭脸扔给亚当。
“他比较怕生。”约书亚揉了揉诺亚的脑袋,后者高很多,几乎快要和彼得差不多,“目
前正在读大学。诺亚,打声招呼吧。”
诺亚稍微放松了些,对着彼得点了点头,又对亚当的母亲小声地说:“欢迎。”独独漏掉
了亚当。
当我稀罕啊!亚当气极。
最后两家人坐了下来,菜是诺亚开车去拿的,还热腾腾著,但多是亚当不太吃的内脏,还
有被料理成他难以接受的海鲜,亚当后来只吃被当做点心的咸酥鸡。
在开动之前,母亲让大家牵起手,她将带领大家做餐前祷告。
“感谢主赐予我们这么美好的相遇,以及如此丰盛的一餐。感谢约书亚和诺亚热情的招待
。”她说,“阿门。”
彼得习惯了,他没有闭上眼睛,但在结束之后淡淡地说:“阿门。”
约书亚非常虔诚,和彼得母亲一起闭着眼,并在精准无比的时间点说:“阿门。”
诺亚则慢了两拍,低声地补道:“……阿门。”
母亲等了又等,张开眼睛发现次子正望着长子发呆,连忙在餐桌下面踢了亚当一下。
“唉唷。”亚当咕哝,“阿门。”
母亲这才开开心心地放开了手,大家开始用餐。
“亚当多吃一点,这个肉羹好好吃!”母亲劝道。
亚当苦着脸,看着碗内糊糊的“东西”,大概是某种被裹着黏糊的肉类,但他并不想尝试
。他看向彼得,后者完全不挑食,并且在认识约书亚之后和母亲学了很多台湾菜,不是他
的同盟。而约书亚呢,人们总说味觉在小时候便定型了,在异国待了快十年的他还是十足
的台湾胃。
他转而看向诺亚——这、这家伙,竟然只挑切成块的鸡排吃!除了鸡排便是珍珠奶茶,其
他的花生炸大肠、猪肝、米糕等,一概不碰。
“……”
亚当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可能得被迫吃下更多的蚵仔煎,于是他起身,皱着脸说:“我要去
厕所。”
约书亚忙说:“旁边左转。”
彼得抬起头,对着他眨眼,亚当在心里怨叹自己没有定力,只好顺着哥哥的期望不情愿地
说:“……谢谢。”
约书亚露出了很高兴的表情,没有人注意到旁边的诺亚脸色一沉。
这是一栋有点老旧的独立房子,但保养得很好,虽然不想承认,但亚当想应该是约书亚的
努力,那个叫诺亚小子哪里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不可能。
他推开厕所,里面没有味道,而且一点水珠也没有。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嗯,比想像得好
些,气色竟然很红润,可能是方才气氛很是热烈的缘故。
正当他想待一下再回去时,来不及锁上的门被推开,他吃了一惊,进来的竟然是脸比他更
臭的诺亚。
“你进来干什么?”
诺亚不理他,把门一关便冷声说:“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对此不开心的人吗?”
亚当觉得真不公平,难道二十岁的人还会再长吗?诺亚很高,比顶着高加索人脸的自己还
要高。当诺亚逼近时,亚当下意识地退后,手撑在洗手台上,逃不了——为什么他想要逃

“你知道我们的真正名字并不是由字母组成的吗?”诺亚竟有些咄咄逼人,“你知道我们
真正的名字该怎么发音吗?”
亚当推了他一下,莫名其妙地说,“关我什么事?”
诺亚没有再逼近,只是又道,“我爱约书亚更甚你的兄弟。”
亚当当场炸毛,“我也是!我爱彼得更甚约书亚!”
诺亚用着亚当熟悉的语言,长年待在这个国家让他的发音几乎没有口音,但他依然不“属
于”这个国家。亚当想,这可得多寂寞。
同时,亚当的心思岔往奇怪的地方——这是他头一次觉得亚洲人很好看。诺亚大概长得很
“好看”——而这并不是他熟悉的审美。跳脱以往的审美观就像是离开舒适圈,他惴惴不
安而且茫然,莫名的心跳加速让亚当困惑极了,眼睛不知道要摆在诺亚的眼睛还是嘴唇上
,最后只好将视线落在他满是皱折的眉间。
除此之外,当诺亚说著深爱自己兄弟时,他竟然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小子。
心思越离越远,亚当注意到诺亚的头发很软,但发色没有母亲深,眼珠子也不是他想像中
的纯黑色,而是更偏向褐色一些。他意识到,台湾人不如他想像中的扁平,诺亚让他的资
料库又更为丰富了些。
少年抿唇,眉头松开了些,“但是约书亚喜欢他。”
“彼得选择了约书亚。”亚当喃喃。
少年撇嘴,“尽管我并不认同约书亚的眼光。”
“这是我的话!”亚当哼了哼,“真不了解彼得为什么会看上约书亚。”
“因为约书亚非常仁慈。”
“彼得才是温柔。”
“约书亚很聪明!”
“彼得十项全能!”
瞪着彼此,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过了好半晌,空气仿佛因为寂静而干燥,亚当都觉得呼吸困难时,诺亚才又踌躇地说:“
……约书亚有过一段很痛苦的时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诺亚的声音也跟着听起来有些
痛苦。如果是往常,亚当绝对不会吃这套,然而,诺亚的转变非常细腻,导致他莫名地收
起了刺,张牙舞爪的攻击一点也使不出来。诺亚低声地说:“高中的时候,约书亚的英文
不太好,受到了很多不可怕的对待。”
“……”
“于是他开始信仰上帝,并且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太脆弱了吧。”
“总之,”诺亚扭曲了脸,“你不要破坏约书亚的幸福。”
亚当也扯著嗓子,“彼得是我的!”
“我也深爱着约书亚!”
两个人近乎咆哮,如果这是一场即将在在厕所引发的大战,他们的武器少得可怜:电动牙
刷、毛巾,马桶刷,漱口杯。还有什么呢?噢对了,还有对兄弟无与伦比、没有丝毫逻辑
可言的爱。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的时候,门扉传来很轻的“扣扣”声,响了两次亚当才注意到。
“……诺亚?亚当?”是约书亚的声音,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谨慎而且紧张。他小心地问,
“你们在里面吗?”
亚当:“……”
诺亚:“……”
很快又接着传来彼得沉稳的声音:“你们在里面做什么?”
诺亚打开了门,看见了约书亚惴惴不安的脸。
“你、你们……”
诺亚只是说:“我们谈完了。”
约书亚的眼神闪烁,看见诺亚脸上因为方才的嘶吼而泛红,汗珠滑落鼻尖。
亚当当场翻了个白眼,嘴唇因为不甘心而被咬得艳红,“我们没有共识!”但诺亚只是头
也不回地走,他气不过,连忙跟上诺亚的脚步。
见他们离去,彼得的脸色非常微妙。
约书亚惊恐地看着彼得,后者也看向他,两人相望无语,最后彼得选择柔柔地亲吻约书亚
的额头说:“没事,他们会自己解决的。”
约书亚支支吾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追上诺亚的亚当问:“你难道不觉得讨厌吗?”亚当质疑,“你的约书亚会和
我的彼得上床欸。”
诺亚给了他“你是小学生吗”的眼神后说,“那又怎么样?约书亚会爽就好了。”
不知道哪里又刺激到亚当,他气呼呼地说,“彼得爽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老天!”诺亚瞪他,脸因为尴尬而发红,“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别管他们。”
正当两个人一边拌嘴一边走回厨房时,他们听见微弱的啜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亚当心声不妙,诺亚则是直接傻在原地。
——母亲正低着头,用餐巾纸擦着眼角,如果不是小趾踢到、她就是为了某个值得悲伤的
事落泪。亚当呆了一秒,连忙慌张地跑近母亲,他问:“你怎么了?妈。”
母亲只是摇头,眼泪一直掉。亚当手足无措,病急乱投医地把眼神投向诺亚,惊恐中带着
斥责,诺亚瞪大眼睛,用嘴型说:关我什么事?但女人忽然抬起头,不分年龄,诺亚对女
人哭肿的双眼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硬著头皮走过去,略带僵硬地问:“女士……请问怎么
了吗?饭菜有问题吗?”
亚当暗暗踢了他一下,在母亲看不见的位置不可思议地说:你是服务生吗?
诺亚强忍着才没有在亚当母亲面前翻白眼。他腹诽:这么厉害你自己来啊。
“不。”母亲没注意到两人私下的举动,她只是一直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下亚当的脸色又变了变。他说:“妈,你该不会终于听进你那些信徒朋友的话了吧?同
性恋不会下地狱啦,”他看起来很困扰,“至少彼得不会!”
诺亚被呛到,无声地咳了两声,不免得有点气愤——约书亚也不会!
母亲抬起头,正好和回到厨房的约书亚和彼得对上眼,约书亚看起来非常地不安,彼得也
不由自主地看着母亲。
“不是啦。”母亲拍了离自己最近的亚当一下,埋怨次子的脑洞:“相爱的人是无罪的,
怎么会下地狱呢?”
约书亚惊魂甫定,彼得则松了一口气。
“我只是……我只是很开心。”母亲抽了抽鼻子,“谢谢你,约书亚。”
约书亚连忙走过去,“这是我的荣幸。”
“上帝说我们应当彼此相爱。”母亲的眼泪落在亚当无措的掌心上,次子正别扭抚摸她的
脸颊,“我曾经很害怕,因为彼得看起来是这么孤单,他推开上帝,拒绝所有接近他的爱
。”
彼得也走向母亲,主动亲吻母亲的额头,他轻唤:“妈。”
“但是他现在有了约书亚,我衷心地感到开心。真的。感谢上帝。谢谢你,约书亚。谢谢
你,彼得。”母亲破涕而笑,同时握住了约书亚和彼得的手,“相爱的你们是无罪的,上
帝会祝福你们的,我坚信。”
约书亚看起来很激动,眼眶红了一圈,紧紧握住女人的手。
“‘我们必当相爱’,”母亲宣布般地道,“这就是我们从起初所听见的命令。”
约书亚弯腰亲吻女人厚实温暖的手,然后踮起脚尖与彼得接吻,母亲则一边笑一边哭。
两人在亲吻后,双双将眼神投向傻愣的亚当和茫然的诺亚。
“虽然很惊讶,”约书亚红着眼眶不好意思地道,“但只要你们幸福。”
彼得则温和地说:“我不反对——我也不会反对。”
母亲看起来似懂非懂,看着一侧的亚当、诺亚,又看了看另一侧的彼得和约书亚。她说:
“没有什么比彼此相爱更棒的事了。上帝爱你们,你们是祂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落泪并不是软弱,约书亚的泪水反而让他看起来更加坚强。他只是很激动,满腔的温暖和
感激必须宣泄,“一切都是这么的不可思议,”他说,“这是上帝的计画,祂是如此精妙
——感谢上帝。谢谢你,女士。”
彼得无法想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俯视着他们,但他承认这刻的美好得让他轻飘飘。如果真
的有神,那么祂必定是一个仁慈、伟大,而且睿智的智慧体,他愿意在这个短暂的时刻去
赞叹某种宇宙意志。
“我想是的。”彼得柔情地对约书亚说:“‘它’让我遇见了你,我十分幸运,”他郑重
地说:“我十分幸福。”
相爱的人们仿佛无所畏惧,他们不会下地狱,也不会伤害任何人,只是平凡而又伟大,渺
小却又幸福。
正如上帝所说的,他们应当彼此相爱。
然而在一片温馨欢快之中,似乎只有两个人还搞不清楚状况。
诺亚:“……”
亚当:“……啊?”
……他做错了什么让他们迎来了Happy ending?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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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当彼此相爱。这就是你们从起初所听见的命令 。——约翰一书 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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