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河边春梦–11+尾声(完)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1-05-13 13:10:17
十一
  永仑回到家,倒头漫长地睡了一觉,其间做了好几个梦,光怪陆离,有小时候和家人
相处的景象,有大学里上课的情景,有和友人出游的回忆,画面换了几次,醒来之前,他
正被满山谷的黄蝶围绕,有人站在他身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
  睁开眼时已经过了午,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也不想醒来,但是梦的尾巴里
那些黄色大小蝴蝶簇拥着他往前走,白雾的阳光太晃眼,让他看不清身边站着的是谁,但
他就是知道那人在笑,很快乐,推着他向前,他回首,只看到一弯河水,和轻盈飞舞的蝶

  他在午后的阳光中呆坐许久,突然觉得梦后的自己心情很平静,他如常地起身,刷牙
洗脸,到阳台上灌溉花草,也灌溉自己一杯水,饥饿感便突然来临,他这才想起已经超过
一天没有进食,饿与渴的生理需求在他体内叫嚣。
  他仿佛还被梦里的黄蝶围绕着,什么也没想,一步步做着日常生活的琐事,随后拿起
钱包钥匙出门,今天他突然很想到定烨也喜欢的那间水饺店,用饱满的饺子蘸加了香油、
醋和姜丝的酱油来暖胃。
  永仑已经许久没有踏足这间店了,所有和定烨一起到过的地方,这阵子以来他都避如
蛇蝎,然而今天他却觉得怀念,老板亲切的招呼、正坐在店里包著水饺的老板娘、甚至墙
头那张贴著水饺颗数对照价钱的手写纸都让他怀念不已。
  真的有人会对照价钱来点水饺吗?老板不就要准备很多零钱?
  不然你去问问看?
  才不要。
  那我去帮你问。
  曾永仑你好幼稚,快回来!
  永仑边吃边想起过去的事,连那些无聊的日常都让他觉得怀念。临走前,老板娘问永
仑:“定定佮你来,足斯文彼个查埔的,今仔哪无来?”
(常常跟你来,很斯文的那个男生,今天怎么没来?)
  永仑回她:“伊转去厝矣。”(他回家了。)
  他回家了。说出这句话,让永仑的心里空空的,不知道对定烨来说,用那样的方式离
开到底算不算回家,而他现在要回去的地方,对他来说是不是也算他的家呢。
  他沿着原路走向住处,途经卖五金百货的量贩店时突然想起被他搁置了一段时间的事
。木炭或绳子或一把锋利的刀,住处或高楼或一条足够深的河流,曾经这些想法围绕他的
思绪,缠紧他的心至几乎无法呼吸,手腕上的伤至今都还有些疼痛,现在想起,却像见到
久违的点头之交一般平静。
  “永仑。”
  听见熟悉的呼唤,永仑在公寓楼下停下脚步,转过身看见定烨的母亲就站在他面前。
  短短几个月,她也已老去不少,原本只有几缕白丝的头发如今几乎半数都成雪,面对
永仑,她曾经和蔼亲切,曾经愤怒难遏,曾经苦苦哀求,而今却只剩浓得化不去的悲伤残
留在她脸上,永仑知道,她和他,都是无论结局怎么改也注定受伤的人。
  而他也已经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迁怒、怪罪,转为剩下同理的悲伤,抛去那些歇斯
底里的互相究责,他们都只是被遗留下来的人。
  “阿姨。”
  刘母走近几步,皱着眉看着永仑的脸,像是想在他身上寻找什么东西,最后却只剩下
满眶的眼泪,和一声叹息。
  “听志群讲,几若工无你的消息,来看觅咧。”
(听志群说,好几天没有你的消息,就来看看。)
  刘母如此平静地关心他,永仑也平静地接受她的关心,就好像过去他还只是定烨的好
朋友这样的关系时,她总是会亲切热心地关心他的大小事。那些谩骂、责怪、怨恨好像都
变成一场隔着纱的梦,只剩下醒过来后怅然若失的悲伤。但他们都知道,一个人的死亡是
真正的消灭,不是一场梦。
  过去几日在河仔头的过程也不知该从何提起,永仑只能简单带过,“我去做工课……
阿姨,你欲起来坐无?”(我去工作……阿姨,妳要上来坐坐吗?)
  “我就无欲起去矣。”刘母低头打开手上的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我干焦是
来提这予你。”(我就不上去了。我只是来拿这个给你。)
  永仑接过,在白色的信封上看见熟悉的笔迹写着自己的名字,他惊讶地几乎捏不住轻
薄的纸张,颤抖着手看刘母,“这是……”
  刘母看着面前激动的永仑,心里有万千话语想诉说,他是儿子信任的友人,也是让他
甘愿和自己僵持的爱人,她怪罪永仑把定烨带偏了人生的正轨,但他也是身边所有人里对
定烨的死亡最痛苦、最感同身受的人。
  在永仑的身边,定烨仍是她熟悉的定烨,这封信的内容让她知道了这一点,虽然一切
都已经太迟了。
  妈,我爱妳。离开的那天,定烨收下总是不吃的早餐之后,在关上门前对她这么说。
谢谢妳这么辛苦把我养大,我过得很幸福。
  说著自己幸福的定烨,最后决定离开,去寻找在她这里找不到的答案。
  离去前,她问永仑:“伊佮你做伙的时阵,有欢喜无?”
(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
  “有。”永仑毫不犹豫地点头,“咱做伙的每一工,伊拢过了真好。”
(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好。)
  永仑这么回答,即使他知道定烨其实时常担心母亲知道他们的事后会无法接受,他们
也曾因为这个隐忧而分开过,幸福的日常里经常有不确定的不安隐藏其中,但最后这一刻
,在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面前,他选择了最简单的话语去盖过往日的那些种种。
  他也期望他记忆中的定烨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有就好。”刘母笑着点头,眼泪因为动作而一起滴落,“有就好。”
  几个月来,永仑也不敢接近定烨的书桌。在他们小小的一层住处里,那张书桌是定烨
曾经存在过最浓厚的一个区域,他惯常查找的字典、分门别类摆放的文学杂志、奉为经典
且翻到快掉页的书、批阅稿纸的红笔、和记录日常事项的笔记本,都还依原样放在那里没
有动过。
  永仑回到家后便一直坐在桌前,不知不觉已到日落时分,手上那封信纸他已经看了一
遍又一遍,夕阳余晖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反射出几行溼痕。他止不住泪水,心却是平静
的,定烨还是定烨,他逞强的,温柔的,戆呆的定烨。
  电话响了,一声声响彻宁静的屋子,永仑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要起身,在电话即将
切换到答录机之前接起,那头立刻传来志群着急的声音。
  ‘永仑?你回来了吗?’
  “对,你怎么了?”好友的声音有些微颤抖,永仑连忙追问:“你在哪里?”
  ‘在医院,怡娟要生了,从凌晨进来到现在,但她阵痛了一整天,还是没生……’
  “会没事的,我现在去找你。”
  永仑斩断志群不安的话,在出门之前奔回刚才端坐许久的书桌前,将一小张被定烨用
图钉钉在桌子木板上的纸条撕了下来,那是定烨最后留给这个小生命的赠礼与祝福,他将
那个名字牢牢握在手里,送到医院去。
  会没事的,我现在和定烨一起去找你。等你来到这个世间,会发现一到这世上就有两
个干爸爸,有幸福的家庭,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那是对你的欢迎,也是对你的未来最美
好的祝福。
  也是对我未来再次遇见他的那一刻,最最美好的祝福。
//
  苏俊生赶到河边时,四周围站满了探看的人群,几乎是一下了脚踏车他就瘫软在地,
他用力地遮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来,但过度用力的隐忍夺去他的气息,他感觉自己吸不
到空气,一松开手,呜咽便随着倾泄而出。
  他远远隔着人群对河悲泣,不敢靠近,即便他不愿意相信听到的消息,站在河边那几
个他也熟悉的江家人与工厂员工都在在向他证实人真的出事了。
  岸边那个盖着白布的人被抬起送走时,苏俊生痛苦地俯在草地上哭出声来,他能听见
四周有人因为他的反应而低语议论,好像有认识他的人来到他身边说了些什么话,有人在
骂他,有人想将他拉起来,但他太痛了,全身都痛,痛得无法直起身,只能把自己蜷起来
抵御过于巨大的哀伤。
  “苏生……苏生,我是阿雄,阿荣怹某欲揣你……”
(苏先生……苏先生,我是阿雄,阿荣他老婆要找你……)
  苏俊生勉强撑起身体,被泪水遮蔽的视线只能勉强看见他身前围站了几个人,他也认
识的阿雄站在他身边,而他所说的阿荣的妻子则站在他的面前,正直直地盯着他。
  他以为梅净仪会打他骂他,但她甚至没有流一滴泪,只是平静地摊着手上的一张信纸
,问他:“这个‘静’写的是你吗?”
  熟悉的字迹让苏俊生的泪水再度滂沱,他无法回应,只能跪在地上弯著身体哭泣。
  “警察说信是写给叫‘静’的人。”梅净仪在他面前蹲了下来,将那张纸折回原样,
放到他面前的草地上,“我的名字也有净,他们以为是我。”
  苏俊生捧起薄薄的信纸,热烫的泪水打在纸上,他怕晕了信上的字,连忙去擦,又想
向梅净仪道歉,但他哭得不断抽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连去擦拭信纸的手都是颤抖的,
梅净仪也没再等他说出什么话,站起身便走了。
  他一直俯跪在河边,直到人群散去,直到鹭鸶归巢,直到夕阳带走最后一点光。
  直到他几乎哭成一条河,都再也等不到那个人回到河边来,唤他一声静。

  “苏生。”(苏先生。)
  苏俊生的目光从墙上的人体构造图中移开,他望向呼唤他的少妇,已经几年不见,她
仍显得年轻,长相轮廓和她的兄长像了七成,尤其当他们都微微笑起时的模样。
  “江小姐。”
  “足久无人按呢叫我矣,这马人拢叫我杜太太。”因为苏俊生的称呼,江从雪脸上的
笑变得更深了一些,“以早阮阿兄拢叫我雪(ゆき),这马嘛无人会按呢叫我矣。”
(很久没人这样叫我了,现在人家都叫我杜太太。以前我哥都叫我ゆき,现在也没人会这
样叫我了。)
  突然提起故人,让苏俊生的脸色有些僵硬,他原本就因为今天的来意紧张不已,面前
站着那人的小妹让他更难以平静。他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这附近了,走在熟悉的街道上,看
见熟悉的人,都让他恍若隔世。
  江从雪因苏俊生的脸色也敛下了笑容,她知道那年发生的事至今都还没从他们心中抹
去,而如今会再见面,也不是因为什么叙旧的轻松原因。
  “真正足歹势,雄雄佮你联络,阁共你拜托这种代志……”
(真的很抱歉,突然跟你联络,还拜托你这种事……)
  “雪……我敢会使按呢叫你?”苏俊生说,在得到微愣住的江从雪答应后道:“雪小
姐,我颠倒真多谢你,多谢你是来揣我,无共带(tshuā)转去江家。”
(ゆき……我可以这样叫妳吗?ゆき小姐,我反而很谢谢妳,谢谢妳是来找我,没把他带
回去江家。)
  江从雪望着苏俊生真诚的眼睛,好像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当年哥哥为什么会爱
上这个人,而她在苦无对策下寻找的最后备案似乎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想起那件事,她的脸上染上愁容,苏俊生心里也记挂著同一件事,他了解她的心情,
也不再多废话,问她:“伊伫佗?”(他在哪里?)
  江从雪领着苏俊生沿着诊间的走廊往里面走去,非看诊时间的诊所里只开着几盏灯,
昏暗的空间和消毒水的气味让苏俊生想起很多不愉快的事,但他们很快就离开了被隔成好
几个区域的诊所空间,在点滴室的后方通向一个小小的院子。
  他们没有立刻推门出去,而是隔着门上的菱形玻璃窗,望向院子里坐着的一个小男孩

  男孩约莫只有五六岁年纪,他正坐在几株盆栽旁的一张长凳上,腿上放著一本故事书
,正读得专注。
  “伊一出世,亲家就共阿嫂带(tshuā)走,彼爿无爱挃伊,阮厝䞐阮阿姨一个,嘛无啥物心照顾伊,伊这几冬就伫咱几个亲情遮
轮来轮去,大部分时间拢伫我遮。”提到姪子,江从雪的眼眶红了起来,“我是一定愿意
照顾伊的,阮头家嘛讲无差加饲一个囝,毋过阮大家(ta-ke)足反对,阮兜发生遐的代志
,伊就已经一直咧唸讲真卸面子……”
(他一出生,亲家就把大嫂带走,那边不要他,我家剩我阿姨一个人,也没什么心思照顾
他,她这几年就在我们几个亲戚这里轮流来去,大部分时间都在我这。我是一定愿意照顾
他的,我先生也说不差多养这一个孩子,但是我婆婆很反对,我们家发生那些事情,她就
已经一直抱怨很丢脸……)
  苏俊生的手搭在窗上,静静看着那个和江从荣长得万分相像的孩子。即使年纪还小,
他低头看书的神情却与他父亲那么像,他想起从前在河边,江从荣也是用这样专注的表情
阅读、写作,好像书与稿纸中存在另一个世界,引领他们如此神往。
  “阮头家一直佮阮大家冤家,冤到落尾,阮头家讲无阮搬出去,阮大家足受气,叫伊
爱佮我离缘……”江从雪其实真的想过为了哥哥的遗子而离婚,姑姪两人相依为命,总好
过孩子颠沛流离,然而嫁为人妇,已成人母,她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毋过我家己嘛有
后生,我若离开,就换我的后生无老母……”
(我先生一直和我婆婆吵架,吵到后来,我先生说不然我们搬出去,我婆婆很生气,叫他
跟我离婚……不过我自己也有儿子,我如果离开,就换我儿子没有妈妈了……)
  苏俊生拿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江从雪,不再让她说下去,而是问:“伊叫啥物名?”
(他叫什么名字?)
  “寄宁。”江从雪说,“阮阿兄彼阵干焦伫伊的桌顶留一张纸,写这两字,我佮阮头
家就共号做这个名。”
(我哥哥那时候只在他桌上留下一张纸,写着这两个字,我和我先生就把他取了
这个名字。)
  “寄宁。”苏俊生在嘴里又复述了一次,寄宁,“以早恁阿兄拢叫我静(しず),这
马嘛无人会按呢叫我矣。”
(以前妳哥哥都叫我しず,现在也没人会这样叫我了。)
  江从雪摀著嘴再次流下了眼泪,看着苏俊生推开门,走向小小的寄宁。
  “这册写国语,你敢看有?”(这书写国字,你看得懂吗?)
  寄宁从书中抬头,淡漠的小脸望向陌生的苏俊生,随即又低头指著上头的字,“有注
音。”
  苏俊生没有因为孩子冷淡的回应而生气或灰心,他在寄宁面前蹲下,声音放得轻柔,
向他自我介绍:“我是恁阿爸的朋友,我叫苏俊生。”
  寄宁再次抬起头,眼里没有好奇,没有期待,只有一片平静无波,苏俊生心里一动,
为这孩子太早看见世间的现实感到悲伤。
  寄宁也直视面前的人,带着试探。不像他在短短几年的记忆中看见的大人们,那些人
眼中藏有怜悯勉强,嫌恶算计,小小的他能读懂各种复杂的情绪,但是眼前这个陌生的男
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平静温柔,仿佛他们早已熟悉多年,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一样。
  “我来接你佮我蹛。”苏俊生伸出手,在寄宁面前摊开手掌。
(我来接你和我一起住。)
  邀请的手掌宽大厚实,掌纹阡陌,像童话书里画的河流交织,寄宁盯视片刻,再次抬
头看苏俊生,他的眼睛如此干净,晶亮似有波光,好像有一条河流在其中。
  “今仔开始,我做你的阿爸,敢好?”(今天开始,我当你的爸爸,好吗?)
尾声
永仑:
  不知道你是否看得到这封信?如果是我妈先看到了,我想,最后她一定还是会把这封
信交给你的。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是我们大学刚认识的那时候,你和志群同系,我和怡娟同系,我
们因为共同课程分在了一组做报告,学期结束后我们相约到山里野餐,我梦到那时候的事
。山谷里有河,河水很冰凉,我们在一个桥下的遮荫里烤肉聊天,下午过后,河边满满的
都是黄蝶飞舞,那景象真是漂亮极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这阵子我做了很多梦,你一定不相信,大多是很好的梦,我想大概是因为我相信并且
期待我妈会理解我们的事,走在阳光下的那一天会很快到来。我是真的深切地这么期待着
,就算吃不下饭,睡得不算多,但每天精神都很亢奋,很快乐,我迫不及待和你分享被认
同的喜悦,和你走在你说多变、但越来越好的台湾土地上。
  我猜你一定在怪自己吧?我知道你不是不爱我,否则你不会边说边哭,所以我很抱歉
,没有能力把我得到的爱让我妈看见,让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的满足和平静,也没有能
力把美好的想像实现,让你那么痛苦,让你必须说出那样的话。
  我现在很快乐,一点也不怨尤他人,只是我得先去想想有没有什么新的办法,来解决
我们此生解不了的问题。我答应你,我们再见的时候,我一定已经得到答案,我们都会有
美满的家庭,理解的父母亲戚,像志群和怡娟那样知契的朋友,还有彼此的陪伴。不过我
想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毕竟这个问题有点难。
  所以你等我,我也等你,等你时间到了,我来接你,到那时候我们再一起到那个河边
去,烤肉聊天,看黄蝶飞舞,好吗?
  定烨
//
静:
此生得君,不枉独行。

全文完
谨将此文献给这座岛上所有踽踽独行的写作者。
作者: stardust1224 (咪咪喵喵咪)   2021-05-13 21:15:00
\恭喜完结/ 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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