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冬风将玻璃窗吹得喀喀响,厚重的灰云掩蔽了阳光,下午四点零二分,只剩阴
霾充斥在费城警局办公室。刺眼的萤幕亮光让温斯顿双眼酸涩不适,他捏了捏眉间,试图
让已经工作超过十四小时的自己看起来精神点,避免让其他同僚发现自己的疲惫。
最近他出了一些状况。
一旦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图涅尔画的《最后的审判》,面孔消失的耶稣基督摊开他的
双掌,准备迎接他的死亡。温斯顿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冷静下来后又自认没有道理恐惧死
亡,那桩阴影已经是过去的一片乌云,随着年纪的成长逐渐远去,恐惧不再占据心灵,对
父亲的怀恨也已忘记,那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是幻觉。
他认为。
那只是疲惫促成的臆测。
温斯顿一口气喝干桌上失温的咖啡,让钢铁般的意志力再度处于屹立不摇的状态。
切萨雷拿着一叠资料靠了过来,他拉了张椅子就坐下,双手搭著温斯顿的桌子,身上
还有属于女人的香水味。
“温斯顿,真有你的。”切萨雷兴高采烈地说:“我听了你的指引去搜查邮递区号
19012,那个富有的住宅区里有个家伙叫做派恩,是图涅尔的高中同学,他还买了图涅尔
的画,你觉得这家伙是同伙吗?”
温斯顿不为所动,视线紧盯着银幕,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只顾著敲著键盘,连看都不看
他一眼。
“你有听见有说话吗?”切萨雷皱起眉头抱怨地说:“天啊,小温,你这心胸狭窄的
家伙,看在我奶奶最拿手的美味餐点份上,你该原谅我了吧?”
温斯顿瞟了他一眼,接着闷不作声地伸出右手递到切萨雷面前。
“握手言和吗?”切萨雷盯着温斯顿的手,接着紧掐掌心不客气地上下摇动,并呲牙
咧嘴地威吓:“真是讨厌的家伙,我都道歉过多少次了!”
烫热如火的温度随着厚实的掌心传递而来,温斯顿的心中便升起了一股踏实感。他收
回右手悠哉地说:“当然,我也是看在葛蕾丝奶奶的份上才愿意伸出手来。”
“真他妈的难搞!”切萨雷翻个个白眼:“我看你这家伙该去酒吧找个女人打一炮,
泄泄心中的火气,别老是像个怨妇一样神经兮兮或是歇斯底里,真是受够了。”
旁边的纳莉瞪了切萨雷一眼,她是警局内唯一的女警探,虽然在满是男人堆的工作场
域中待了很多年,什么低俗笑话与性别不平等的话老早就听烂了,但她最无法忍受的还是
某些低级男人的愚蠢谈话——尤其是切萨雷,这个光有皮相没有内涵的草包。
纳莉骂了一声以后就拿着公事包离开座位。切萨雷不坏,就是没水准了点,连关心都
令人想翻白眼。温斯顿把满腹的脏话憋回怀里,连教训这家伙都有些力不从心。
浑然不知自己惹毛警局女强人的切萨雷,擅自打开温斯顿买的面包,悠哉地一口一口
吃起:“话说回来,你怎么找到线索的?”
温斯顿避重就轻说:“总之那是一座教堂底下刻着的号码,应该是教徒的指引。”
他不想提及起约瑟的事情,也难以解释。
切萨雷短促地发出惊呼,接着哈哈大笑:“你不是无神论者吗?我记得你说过,教堂
是拿来反省自己的过错,与其去教堂求赎罪不如直接去警局报案,简直是警界的好典范,
无情得令人发毛。”
“派恩怎么说?”温斯顿把切萨雷的愉快甩到后头。
“当然是不承认与图涅尔有任何关联。”切萨雷耸耸肩,“他说他是无辜的,他们三
年前曾在一场画廊的展览上意外地见过面,买下画作的契机也只是他闲暇之余的无聊投资
,我看过那幅画,是一幅很简单宗教意涵的天使报喜,跟我那位右手骨折的大哥画得差不
多狂野,派恩也不知道后来图涅尔会转型成敌基督类型的画家。”
“画廊?”温斯顿问,奇特且尖锐的关键字明显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切萨雷吞下面包,抹抹唇,苦思了一番才说:“我记得是一个很特殊的名字,老板是
一位南方来的年轻豪族,叫什么画廊呢?喔——我想起来了,位置在曼哈顿,就叫做——
孟斐斯。”
一点点的线索,串起了如蛛丝怪异的关联,温斯顿霎时陷入沉思。
有“人”指引他寻找黑暗。
踏入了深渊,他还能全身而退吗?
“我们去一趟曼哈顿。”温斯顿套起夹克,慎重地说:“记得拿出你的警戒心。”
切萨雷赶紧把手上的油渍擦掉,跟着温斯顿踏出了警局。
*
在人造光的辉霞下,天空永恒高挂的银月就显得微不足道。温斯顿将车子停在七十七
街的一棵老橡木树下,不远处就是孟斐斯画廊,他的夹克里头配了一把枪,切萨雷亦步亦
趋地跟在他身后。
画廊外观相当古典,门口的纯白罗马石柱与芼茛叶铜雕堆砌出高雅气质,一看就知道
不会是普通人能随意踏入的地方。夜幕垄罩大地,画廊室内黯淡毫无生气,仅剩门旁的小
壁灯还亮着一丝温暖。
温斯顿按了门铃,几次以后才有一名女人的声音从对讲机传出:“请问是哪位。”
“警察。”温斯顿隔着对讲机的镜头出示证件,“来找你的老板——约瑟‧埃米尔,
可以请你开门吗?”
对方似乎被吓著了,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了温斯顿。厚重的木门被打开了
,门内是一名身材窈窕的褐发美女,切萨雷眼前一亮,差点就吹了个口哨。女人一袭紧身
的黑色低胸洋装,大波浪的长发垂在胸前,红唇紧抿,那双明亮浑圆的双眼此刻却如小鹿
般惶然不安地瞪着他们。
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道防盗铁栏,女人缩瑟著身躯,没有想要邀请宾客入内的意思:“
我是他的助理维多利亚。很不巧,埃米尔先生已经回去了。”
温斯顿隔着铁栏拿出了自己的手机,上面是图涅尔的画作:“想问你见过这个吗?”
维多利亚皱起眉头,仿佛看见了什么讨厌的东西:“你们是在追寻失踪的画作吗?我
没见过,我们也不会收藏这种东西。”
“你认识派恩‧凯拉吗?”温斯顿问。
女人摇摇头,无辜地说:“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我记得你们画廊的展览都是会员制。”
“邀请卡可以携伴,只有一名,可惜我们不知道尊贵的宾客会带谁前来。”女人耸耸
肩:“一贯都是这样的。”
温斯顿与切萨雷对望一眼,换成切萨雷说:“嘿,小姐,你们老板如果不好好说清楚
,我想他的麻烦可能会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大。”
维多利亚缩瑟了一下:“或许埃米尔先生会知道,但很不巧,他真的不在这里。”
“只要麻烦您调查一下三年前春季展览的宾客纪录。”温斯顿说。
寒风灌入了门内,维多利亚时不时搓着手臂取暖,她思考了一会儿便按说:“我印象
派恩‧凯拉好像是一名喜欢高谈阔论的医生,埃米尔先生不认识他,是别人介绍来的。”
温斯顿盯着她的眼神问:“你还记得他在宴会上跟谁谈得比较热络吗?还有,派恩是
谁带来的?”
“我忘记了,”维多利亚摇摇头,撇开眼神:“那时候我随着埃米尔先生一一与他们
打招呼,聊完以后就不会太在意他们后续与谁聊天去了。”
“你在撒谎吗?”温斯顿冷不防地说。
维多利亚吓了一跳,她紧紧地缩着手臂,吞吞吐吐地说:“不,警探先生,你不该否
定我的话。”
切萨雷仍然是微笑着,他后退了一步,双手插腰,露出了脇下的配枪,他其实不想这
么没礼貌地威胁美女。他们看过的嫌疑犯太多了,什么人都有,只是很少像维多利亚说谎
如此拙劣的,放到警局只会笑死一票人,更何况她面对的可是警探温斯顿。
“约瑟‧埃米认识派恩‧凯拉,对吧?”温斯顿说:“我知道你只是想替埃米尔先生
摆脱麻烦,不过这时候选择实话会对你们比较帮助,我敢这么保证。”
维多利亚哆嗦求饶:“很多事情我真的一无所知,您这样我非常的困扰。”
“努力回想一些片段也可以。”切萨雷在一旁微笑附和说,“对案情有帮助的话我们
会感谢你的。”
今晚只有摄氏五度,脱离了暖气的怀抱,维多利亚早就冷得双颊发青,她轻咬下唇,
内心盘算了许久便说:“先进来吧,让我联络一下埃米尔先生。”
维多利亚开门让他们进入画廊内部,切萨雷还窃喜地朝着温斯顿挤眉弄眼。
室内灯一亮,温斯顿忍不住瞇起眼,这里宛如一座小型的博物馆,全部藏满了各式古
董画作,从印象派的风景到近代的抽象画应有尽有。维多利亚的高跟鞋喀在木地板上敲出
焦躁的节奏,领着两位警探往办公室的方向前进。
室内空间比想像中还要来得宽广,温斯顿留心四周,并把每一处细节牢牢记入心头。
经过了两处宽阔的展厅,维多利亚带着他们穿过一处朱红色的长廊,长廊末端还挂著一幅
巨型的画作,温斯顿赫然停下脚步,身体仿佛遭受惊吓而震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
。
那是一幅中世纪的画作——《全能者基督》。对称的人物比例与金色的背景塑造出耶
稣基督的神性,然而他的脸部却是由黑洞所构成。
温斯顿如置冰窖地发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切萨雷察觉了伙伴的异常,也跟着
停下了脚步。
“温,怎么了?”切萨雷不安地问。
维多利亚往后回望,看见温斯顿困惑的神情就笑了一下说:“那是埃米尔先生朋友送
的礼物,可是个十世纪的骨董呢。”
温斯顿一步一步地往前,想要弄清楚这幅画的来历,他吞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巨幅
画作大约两公尺高,画中的基督右手指著天,左手捧著福音书,画中的福音书是打开的状
态,温斯顿瞇起眼,仔细一看书面上有一行文字:
‘我们与耶稣一起复活,并使我们与你们一同站在他前。’
这幅画的风格太像图涅尔的那幅画作,某种程度上约瑟可能握破案的关键。温斯顿有
些恼怒,他认为维多利亚不该愚弄他的。
“你为何跟我说没看过图涅尔的画……”
温斯顿怒气腾腾地说,然而一转过身却立即愣住了。
偌大的画廊只剩他一个人,没有了维多利亚,也没有了切萨雷,他们两个人仿佛凭空
消失了,完全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于这个空间过,温斯顿简直不敢相信眼前
。
四周宓静无声,如血般的红色长廊只剩他一个人,室温此刻是冷得令人颤抖。
是幻觉吗?
温斯顿感受到自己的胃部一阵抽痛,长年焦虑的老毛病又开始折腾他了。他从不认为
自己是无神论者,但也不会盲从,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他选择相信科学,毕竟这世界有太
多未知是人类未能探索。
“切萨雷?”
温斯顿喊了一声,只有沉默回应他。
长廊末端的转角处传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踱在木地板上,由远而近,缓慢而沉重
,宛如临刑者的最后一哩路。温斯顿下意识地拔出了暗藏在夹克内的枪,双手持握,他专
心地盯着长廊末端,等待着未知的来临。
“亲爱的……别张声。”
男人的声音响起,宛如歌颂般轻盈而愉快,温斯顿瞬间激起一阵鸡皮疙瘩,血液宛如
凝结似地发寒。
对方的每一步都极为沉稳,缓慢、沉重,温斯顿掌心发汗,忍不住将手枪握得更紧,
男人的声音慢慢地说:“我是引领你进入乐土的守夜人,切记,不能直接呼喊他的名,那
是光明的引领,晨星将会拥抱你,让你得到真正的安息。”
他来了。
温斯顿浑身颤抖,心里很明白这不可能,不可能,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
男人绕过转角,踏入了长廊,他一如温斯顿的记忆一样,伟岸的身躯长年穿着一件破
旧的夹克,那是他的妻子费丝送他的生日礼物。
“好久不见了,我亲爱的孩子。”
已经死了二十几年的艾伯特‧柯蓝就站在温斯顿的眼前。
他的脸色苍白,夹杂着灰白的发丝垂落在双眼前,嘴角啜著不明显的笑容。艾伯特摘
下眼镜,用衬衫擦拭著镜片,一举一动都像是从温斯顿记忆里捞出来的一样鲜明。
“为什么……”温斯顿举起枪朝着他,声音不自觉地发抖,“你不可能还活着……”
“因为我想见你。”艾伯特笑了笑,“我想念我的孩子。”
“你不是我父亲。”温斯顿双眼发红,流下了眼泪,痛苦地说:“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艾伯特摊开双手,“我因你而死,所以我来见你了。”
“住口!”温斯顿朝他怒吼。
“因为你深爱着我所以感到痛楚,迟迟不肯接受真相。”艾伯特慢慢地朝着他走来,
“该是结束痛苦的时候了,亲爱的,朝你自己的脑袋开枪,我们一起迎接死亡……我陪着
你,就像我这样。”
艾伯特做出手枪的手势,朝着自己的脑袋“碰”了一声。
温斯顿拨掉保险杆,瞄准著艾伯特的脑袋。
呼吸逐渐困难,温斯顿想稳住自己的身躯,无奈双手却不听使唤地发抖,他拼命告诉
自己眼前的艾伯特只是幻觉,但是这个幻觉太过真实,让他想起了一些记忆。
父亲从没有爱过他。
自从他的母亲费丝死了以后,温斯顿就被父亲抛弃了,直到差点被他杀害。
艾伯特离一步之遥就停了下来,他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我爱你。”
对方伸出苍白的手指想握住手枪,温斯顿霎时双眼充满血丝,狂怒大喊:“闭嘴!”
食指立即扣下板机,电光石火间一阵铺天盖地的冲击让温斯顿打偏了,所有的子弹全
部射中了天花板。
女人的尖叫声响起,宛如钻子般刺入了温斯顿的耳膜里。温斯顿突然被人压制在地上
,后脑杓毫无防备地撞击地面,痛得不得了。他呼吸困难,老毛病气喘又开始发作了,意
识浑沌不清,只能看清楚那是切萨雷盛怒的脸。
“温斯顿!”切萨雷恐惧又愤怒地夺下了他的枪,“你疯了吗!”
气喘的病症开始压缩他的肺部,温斯顿大口呼吸,却吸不进任何的氧气,眼前逐渐地
发黑。切萨雷发现状况以后立即摸索着他身上的每一处,试图想找出药物缓解危机。迷糊
之间,温斯顿听见了女人不断的呼救与哭泣,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的头上是长廊那幅《
全能者基督》。
那是一幅庄严的画作,精致的面孔描绘出耶稣神圣的眉目——并非是方才所见的容貌
。
除了人物以外,画中的福音也写上了不同的文字:
‘全知耶稣基督,求您垂怜。’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用自杀式的贴法一次贴完所有存稿(X
还有一篇存稿啦,明天贴明天贴
希望今天可以生出结尾(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