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无人等候 11

楼主: yidia0229 (汉兔猫)   2021-05-10 21:21:39
11
  “你干嘛要救我?让我去死一死不就好了吗?还少一张嘴吃饭!”徐瑞丽尖锐的喊叫
声融入急诊室的吵闹里,附近的医护人员都见怪不怪,其他的病患也被自己的痛苦折磨著
,没人注意他们这里。
  徐瑞丽洗完胃之后很快就清醒过来,睁眼看见丈夫守在旁边,马上发作,扯著江启铭
的衬衫、披头散发、衣服凌乱,在布帘隔开的空间里发泄怒气。
  救护车呜伊呜伊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很快又送进一个车祸重伤的病患,大半的护理人
员和急诊医师马上冲过去救人,一路把病床推进手术室里紧急动刀。
  穿着高中制服的江砚孤零零的一人坐在急诊室等候区的椅子上。他听着徐瑞丽和江启
铭吵架,看着眼前或坐或卧、或静或哀鸣的一床一床病患,还有陪伴在旁的家属,进进出
出、十分忙乱的急诊室,一双手交握放在腿上,都还有些发抖。
  他放学回来,吃完饭、洗好碗后照常躲回房间里念书,那时江磐还没回家,江启铭却
突然大喊他的名字,他赶紧跑去主卧,发现妈妈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旁还散落着空药袋
,分次包装的药包全都被拆开、里头空无一物,都进了徐瑞丽的胃里。
  他和江启铭连忙一起把徐瑞丽扛上车,开往医院、送进急诊。
  抬起徐瑞丽时,娇小的妇人四肢无力,身体很沉,对被搬动毫无所觉,就像一具尸体
般。
  那个瞬间江砚以为妈妈死了。
  像江磊一样,也要先行离去。
  而那个被妈妈、被弟弟厌恶的自己,却还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挣扎。
  进了急诊室,医护人员把徐瑞丽抬上病床,边问了江启铭病患服用了哪些药物,要把
人推进手术室里时,发现江砚捉着她的手。
  “弟弟?你先放开妈妈的手,等一下她就出来了。”旁边的护理师说。
  “阿砚,放开你妈!”江启铭见到他捉著不放,喊了一声。
  江砚的手就这样被爸爸抓开,站在原地目送妈妈进入手术室。
  手掌空空的,什么也没抓住。
  父子俩坐在手术室外,等了好一阵子,徐瑞丽才被推出来。
  急诊医生对他们说明状况,按照徐瑞丽服用的药物来看,只要洗完胃、将药物代谢掉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很快就会醒来。
  江砚和爸爸原本一起坐在病床旁边,等待妈妈醒来,等了一阵子,他突然听见爸爸道
:“你先去外面等吧,你也知道,你妈她……”
  他转头看着江启铭,爸爸坐在那看着妈妈,驼著身躯,满脸倦色,什么话也没法说,
只好点头,起身走到急诊室等待区的座椅区坐着。
  晚餐前江启铭和徐瑞丽大吵一架,徐瑞丽煮了饭连吃都不吃就负气上楼,江启铭也不
拦她,只叫江砚吃饭,江磐正在准备升高中的考试,晚上都待在补习班,那顿晚餐就只有
江启铭和江砚父子俩,沉默得让人消化不良。
  谁也不知道,原以为只是和以往相同、磨耗的夫妻吵架,会演变成自杀事件。
  徐瑞丽醒了之后,并没有虚弱太久,很快就情绪激动起来。在汇集人生百态的急诊室
里,他们夫妇的争吵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在江砚的世界里,却是巨大的乌云。
  他之所以会待在这里,跟着爸爸一起经历这一切,是因为徐瑞丽停掉江砚的指考冲刺
班,把钱挪去给江磐上补习班。
  江启铭晚餐前劝了几句,成了争吵的开端。
  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吵钱怎么用的问题,却是因为江磊死后江家获得了一笔保险金,所
以才有这个余裕。
  ──他一点也不想用江磊死掉换来的钱上补习班,他想要江磊回来。
  ──他想要妈妈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用自己去换江磊回来,可以用自己去换妈妈回来。
  江砚坐在那,止不住颤抖,那时是夏天,但医院的空调开得很强,他只穿了单薄的T
恤和家居短裤,脚上踩着拖鞋,寒冷和恐惧交杂,让他忍不住弯下身躯,抱着自己的身体
,试图让身体平稳下来。
  “少年咧!你系按怎?(年轻人,你怎么了?)”一旁有个老阿嬷发现他的异状,跑到
他身边询问。
  江砚苍白著脸,平复了下心情,才直起身体,勉强扯出笑容,“无啦,遮伤冷。(没
有啦,这里太冷。)”
  老人家知道他送妈妈来急诊,握着他的手安慰了几句,又说起自己是因为老伴在家晕
倒才会在急诊室,江砚陪着她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老人家的孙子找过来,方才徐瑞丽的吵闹引起注意,他也看在眼里,虽不知
道江砚为什么没去病床旁待着,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江砚略低着头、神色惶惶,也跟
著坐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那个看起来比江砚大了几岁的青年,握住江砚冰冷的手掌,宽
厚温暖的手掌带来了些许镇定的效果,他对着低着头的江砚说:“会好起来的。”
  年少的江砚紧抿著唇依然低垂著脸,点点头,嗯了一声,然后感觉祖孙二人离去。
  在急诊室又观察了五、六个小时,护理师再次来抽血,确认徐瑞丽意识清醒、没有大
碍之后,才让他们出院。
  那是徐瑞丽第一次自杀未遂。
**
  大年初一最后一班开往花莲的普悠玛号,驶出台北车站,还好这时候人不太多,江砚
还有买到位置。
  从苗栗回台北时穿的衣服都还来不及换下,他套了羽绒外套,拿着钱包、手机、钥匙
,提着完全没打开过的行李袋,又离开租屋处,急忙赶到台北车站。
  坐到位置上时,江砚还有些喘,平复呼吸后,他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江磐。
  这次江磐终于接了电话,‘哥?’
  “……妈现在在花莲慈济。”
  江磐愣了下,‘什么?’
  “刚刚小舅舅打电话给我,说妈妈吞药自杀、正在急救,好像连络不到爸。”江砚道

  江磐在电话另一头低啐了声脏话,江砚又继续说:“我在火车上,两个小时会到花莲
。”
  ‘……你从台北过去?’江磐问。
  江砚嗯了一声,江磐不知道江砚和徐瑞丽回去之后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在竹
南,但哥哥好像也没有要解释,他看了看表,查了时刻表,有些心烦,‘现在太晚了,我
赶不上最后一班往花莲的火车,等下去台北转客运。’
  “……好。”江砚说。
  ‘妈是又跟爸吵架气到自己先回花莲?’江磐问,徐瑞丽一言不合就夺门而出,开车
去台北找阿姨借宿或回花莲去看外婆是常有的事情。
  “……嗯。”
  ‘她有必要这样吗?’江磐以为徐瑞丽是因为他出柜的事情闹自杀,烦心地念了一句

  江砚不晓得要怎么回应弟弟的抱怨,于是没有答话,听江磐又说了几句才挂掉电话。
  火车上有暖气,但是江砚总还觉得冷,一直穿着羽绒外套。他握着手机,看着窗户外
头,普悠玛行驶的速度很快,在一片夜色中穿梭而过,垄罩在黑暗中的景色,从建筑群转
为农田和鱼塭,然后是深夜里的东部海岸线。
  车厢里空荡荡的,旅客分散在车厢里,可能因为时间晚了,整个车厢十分安静,只有
火车行驶的引擎声和车轮摩擦铁轨的尖锐声音。
  他突然想到刘春望在台北车站大厅哼的那首丢丢铜仔,列车进入一个磅空(隧道),陷
入完全的黑暗,然后穿出来,又沉入下一段黑暗,如此不断循环,就向这首歌谣,传唱至
今却无人知道歌词到底循环到哪里才是结束。
  第一次自杀未遂之后,徐瑞丽就经常以死要胁,一开始江砚听见,会不由自主的紧张
,久了,发现她大多只是说说,才逐渐放下心来。
  后来江磐考上医学院,学习了许多医学知识,还曾经和江砚提过,其实吞药自杀根本
没用,尤其徐瑞丽那时吞的只是精神科开的安眠药,要达到致死剂量很难。
  弟弟那时没有亲自送徐瑞丽去医院,江砚想,他根本不知道那种看着妈妈四肢无力彷
彿真的即将死去的恐惧,所以才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
  就算不会真的死去,光是陷入昏迷完全给不出任何回应、瘫在病床上的徐瑞丽,也让
江砚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恶梦。
  普悠玛号行驶的速度很快,两个多小时就到了花莲火车站。出了车站,坐上在车站前
排班的出租车,报了花莲慈济医院,江砚靠在汽车后座,绷著脸看着车外。
  从车站到医院不到十分钟,付完钱、下了出租车,花莲的气温明显比台北要再冷一些
,但空气里少了都市的尘嚣,清净许多,江砚站在医院门口,不是很想进去。
  当初他被江磊扯著坠楼后,也是被送到这家医院,在这里住了两个多礼拜,整日浑浑
噩噩,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这次来当然也不会是什么轻松的事。
  他想转身逃走,但是才站了一会儿,小舅舅的电话又打来,说徐瑞丽已经办住院,问
他在哪。
  江砚应了几声,挂掉电话,乖乖走进医院。
  踏入医院,扑鼻而来的消毒水味,让江砚有些不舒服,他走到住院楼层,找到徐瑞丽
的病房,里头很安静,江砚悄悄地开门,发现里面只有小舅舅一个人,还有躺在病床上、
陷入沉睡的妈妈。
  徐瑞丽插著鼻胃管,苍白著脸,闭着眼睛,了无生气,盖著淡粉色的被子,手腕上还
插著点滴,或许是过年期间,病人都回家了,另外两个床位是空的,整个空间里只有徐瑞
丽那一床罩着微弱灯光,还有仪器持续不断的滴滴声。
  见他来了,小舅舅和他点了点头,跟他一起悄悄走出房门。
  
  “你们是怎么了?大姊一回来就脸色不好,晚上我去找她,才发现她吞药,叫都叫不
醒……”小舅舅道。
  江砚的小舅舅徐永成是徐瑞丽那一辈最小的,也是唯一的男丁,和最大的徐瑞丽年纪
相差了将近二十岁,只比江砚大一轮多一点。
  因为担心老父老母承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徐永成和太太没吵醒他们,又托又抱地赶紧
把人送到医院急救。
  江砚看着小舅舅,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短短两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只是问:“……医
生怎么说?”
  “发现得有点晚……肝指数有点高,怕会肝衰竭,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徐永成道。
  江砚沉默地点点头,徐永成停顿了下,又道:“……之后还需要会诊精神科医师,她
这样是蛮严重的。”
  “妈之前已经有在看了……”
  “……这样吗?”
  舅甥二人站在病房外,相对无语,但是也没有人要先打开病房的门进去。
  江磊死后,除了丧事期间曾经崩溃痛哭、对江砚发飙过之外,徐瑞丽一直表现得很坚
强,至少在徐永成看起来是这样。
  每次大年初二她同样带着老公、小孩回娘家,四个人看起来好像和乐融融,好像江磊
的死已经成为过去,有时她会独自回来,抱怨婆家和丈夫,但也不会说得太深入,住个几
天又回去苗栗。
  或许她回来也是吊念在这里失去的孩子。徐永成想。
  他只知道她的个性似乎有些变了,具体却不晓得差在哪里,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徐
瑞丽在看精神科,而且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看着江砚,他叹了口气。
  晚上他急着要联络姊夫、联络不上,才打电话给江砚,大年初一的晚上,江家四个人
都不在同一处,不必问也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这四个人绝对都不会说,就像当年江磊跳楼之前,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一样。
  瘦弱的江砚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看起来随时会倒下,徐永成皱着眉头,微微抽动
手指,有些焦躁地犯菸瘾。
  他曾经看过江砚身上出现莫名的瘀青,不只一次。
  察觉到这件事之后,他特别留心过江砚的状况。
  这才注意到,徐瑞丽经常把江砚叫走,在厨房或者在卧室,小声地对江砚冷言冷语,
情绪一来就上手捏住孩子手臂、大腿的肌肤扭转,江砚吃痛却不敢吭声。
  小时候他也看过妈妈对大姐做同样的事情。
  但是他没有什么立场说什么。
  徐家是来台外省重组家庭,徐瑞丽的生父当时没有跟着撤退来台,没有想到一时逃难
竟是一世永隔,为了生计,江砚的外婆才会和现在的外公再婚,又生了几个女孩,最后才
为江家生到他这个么子。
  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孩子,也早早就被指名要继承徐家全部家产,徐瑞丽对此一直颇有
微词,无奈血缘的隔阂、父母的偏心摆在那里,就算他再怎么示好,也只能换来大姐的酸
言酸语,最后索性也不多说。
  江砚在家里的处境他虽然察觉了,可也无力出手帮忙。
  在徐永成的太太办完住院手续,跟着护理师要来抽血的时候,他只是对着外甥道:“
……你要坚强一点,你妈还要靠你照顾。”
  对于这句显得苍白的话,江砚嗯了声,跟着护理师一块回到病房。
  徐瑞丽的沉睡持续很久,久到江磐都从桃园千里迢迢到了花莲、进入病房,依然没有
醒,这期间,江砚试图联系爸爸,也留了讯息,但都没有获得回应。
  让忙了一整晚的小舅舅和小舅妈先回去休息,兄弟俩就坐在病床旁守着徐瑞丽。
  可能因为累,他们两个并没有说什么话,就只是坐着,江砚稍微瞇了一会,天就亮了

  按照前一天急诊的纪录来看,徐瑞丽只有在刚洗完胃时醒来过,原先主治医师评估,
下了解毒剂和活性碳,之后住院几日观察无异状就没问题,但是那之后徐瑞丽都在沉睡,
没有恢复意识。
  血液检验结果每况愈下,徐永成返家之后,从徐瑞丽睡的客房里把空药盒都蒐集起来
拍了照片传给江磐,并提到了房里还有空酒瓶,江磐和主治医师看着照片里一大叠蓝色的
普拿疼盒子,面色凝重,很快交换意见,把徐瑞丽转入加护病房。
  江砚跟着徐瑞丽的病床移转到加护病房外,看着江磐和医生讨论,自己却只能在一旁
,什么办法也没有。
  
  原本的鼻胃管还没拔除,加上生命征象监测仪器,徐瑞丽身上多了许多条管线,躺在
那里,肌肤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透著黯淡的黄色,脸孔也有些肿胀,江砚站在外面,看着
加护病房里面的妈妈,又想起第一次送徐瑞丽去急诊、在手术室外等候的心情。
  ──都是他害的。
  如果不是他,江磊怎么会自杀?徐瑞丽怎么会需要承受失去江磊的痛苦?如果不是他
,江磐怎么会出柜?徐瑞丽怎么会要承受这些?如果不是他,林子凡怎么会来、逼得徐瑞
丽自杀?
  他为什么就这么管不住自己?
  妈妈会死吗?如果死了他该怎么办?这不是一场闹剧吗?为什么徐瑞丽还不醒来?她
都在那躺这么久了,爸爸怎么还不来?如果江磊在这里的话,徐瑞丽就不会自杀了吧?他
宁愿徐瑞丽醒过来,打他也好、骂他也行,他可以不再回家,不惹徐瑞丽生气。
  江砚的脑袋里转着各种负面的念头,从加护病房外的玻璃窗直盯着徐瑞丽,看着监测
仪萤幕上的心跳显示,只能从那稳定跳起的线条和滴滴声,感觉到徐瑞丽还活着。
  经过几个小时,不断地抽血化验,主治医师赶来,他和江磐二人看着血检报告,面色
凝重,“……急性肝衰竭,需要肝脏移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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