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河边春梦–8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1-05-10 13:35:59

  定烨后来几乎没能再踏出家门一步。他被软禁了。
  一开始的第一个礼拜,永仑天天在客厅里等到睡着,醒来时总是独自面对清晨空无他
人的租屋处,每多等一天,焦灼都更深一点。定烨不和他联络,他也不敢贸然打电话到刘
家去,怕若接电话的是定烨母亲反而会造成反效果,只能不安地继续工作与生活。
  他猜想还需要一点时间,又多等了几天,但毫无音讯实在不像定烨的个性,直到听志
群说定烨连工作都没去,永仑着急得要命,最后只好拜托志群和怡娟帮忙去探探情况,志
群戴着粗胶框眼镜的书呆子模样向来得长辈缘,定烨的母亲又和志群老家有些渊源,总比
现在的他适合去拜访刘家。
  住处的冷清让永仑不想回去,只好待在办公室里等志群给他消息,整层楼还有不少仍
在忙碌著的同事,只有他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前望着城市的夜景。繁华的霓虹灯中,整个城
市仿佛都在浮动着,社会每天都有各种变化,言论变得开放,人民开始敢要求自己想要的
东西,然而有些事情却仍无法轻易改变。
  没等多久志群就回到报社来了,因为知道永仑必定食不下咽,还替他买了一份速食来
,永仑见志群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便问:“怡娟呢?”
  “我先载她回去休息了。”
  “那何必还特地回来?你就在家打来公司给我就好。”
  志群没有回这句话, 而是替他打开速食店的纸袋,拿了一个汉堡出来给他,“你先
吃一点吧,是不是连中午都没吃?”
  永仑接了却没吃,将食物放回桌上。他认识志群这么久,知悉他任何小动作代表的
意义,包含他不擅说谎、有事说不出口会先顾左右而言他的习惯,“志群,定烨他怎么
了?”
  志群将手臂撑在膝盖上,盯着自己交握的手沉默不语,永仑被他沉重的表情吓到,
连忙抓住他的肩膀逼他抬头,扬声问他:“你说话啊!他……他出事了吗?!他现在在
哪里?”
  “没事,定烨在家,他很……”一个“好”字老半天说不出口,志群叹了口气,摘下
眼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垂头丧气地道:“他瘦了很多,还叫我别跟你说,怕你担心。”
  永仑立刻就红了眼,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然后呢?他为什么不上班也不回家?现在
到底什么状况?”
  “阿姨把他关在家里,说除非他承认自己错了,愿意改好,否则不准他出门。虽然不
是没有出来的办法,但定烨大概是想从根本解决,和阿姨耗上了,不道歉,也不怎么吃饭
。”志群的眼睛也被他自己揉得发红,他重新戴上眼镜,掩饰他想起定烨刚才的模样就难
过的神情,“平常脾气这么好的人,这次却拗成这样,总之先敷衍过去让阿姨消气再来从
长计议不是更好吗?”
  志群的想法当然是基于对定烨母亲的了解所提出伤害最小的暂行方式,但永仑心里反
驳,定烨不是一反常态地执拗,他和阿姨是母子,他们是世上最相像的两个人,对自己认
定的事物坚持到底的个性是完全随了他母亲的,就算只是缓兵之计,定烨绝对不会、也无
法向母亲说出和他相爱是错误的这句话。
  他太了解定烨了,了解到他发现这成了一场死局,要让立场完全相反、认为自己正确
而对方是错误的两个人谁先示弱,短时间内都是不可能的事。
  定烨还在家里对抗著整个世界,他却在这里什么都帮不上,无力感让永仑痛苦地把脸
埋进双掌间,怕不小心就流出眼泪,他带着模糊鼻音的声音从手掌中问:“你有叫他要好
好吃饭吗?”
  “当然说了。”
  “你有跟他说,用绝食这招不只伤身体,还会让阿姨难过,到最后难过的还是他自己
吗?”
  “永仑……”
  “你有跟他说……”
  说我很想他吗?说我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说我多希望带着他远走高飞,把那些责任
、目光通通都抛去,陪他当一只自由的飞鸟吗?
  说我们都没有错,只是单纯地爱着一个人吗?
  志群伸手拍了拍永仑的背,以一个长长的叹息回应他。
  “阿姨。”
  妇人在骑楼外僵硬地站定,冷著脸转过去看出声叫她的人。她曾经非常热情招待这个
年轻人,感谢他带着自己安静内向的儿子接触许多新事物,欣慰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儿子在
进到大学后交了一群乖巧又志同道合的好同学,而今却只感到恶心,感觉自己那些善意全
都喂养给了魔鬼。
  “你来遮创啥?”(你来这里做什么?)
  定烨母亲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与抗拒,永仑只能隔着一段距离对她哀求:“阿姨,拜
托你,予我佮定烨见一面好无?”(妳让我和定烨见一面好不好?)
  “无可能啦!”刘母因为永仑的请求而大为光火,但喊了那一声后又怕招来邻居注意
,转头四望之后瞪着永仑小声道:“我若知影你会拐阮后生做这种代志,就无应该予伊佮
你来往。你莫阁来矣,后摆拢莫阁出现!”
(不可能啦!我如果知道你会骗我儿子做这种事情,就不应该让他跟你来往。你不要再来
了,以后都不要再出现!)
  “阿姨,拜托你啦……”永仑走上前两步,却被对方嫌弃退后的动作刺得不敢再向前
,他无计可施,几乎要下跪哀求,“拜托你,叫伊爱食饭,伊的胃无好,袂当按呢枵腹肚
啦……”
(拜托你,叫他要吃饭,他的胃不好,不能这样饿肚子啦……)
  “你掠做是谁害的?若毋是因为你,这马伊会变按呢?!”(你以为是谁害的?如果
不是因为你,现在他会变成这样?!)刘母因为永仑话中透露出他对定烨的了解和亲密,
心中更加愤怒。她养了快三十年的儿子,身体状况如何她会不知道?这个不知羞耻的男人
难道以为他会比自己更了解定烨?
  “阿姨……”
  “你走啦!”
  刘母一边赶人一边拿出钥匙准备进屋,永仑锲而不舍地跟在后面,在门将被关上时听
见一个微弱的叫唤,他静下来,发现那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的,连忙跑出骑楼四望,最后
发现声音来自透天厝的楼上,阳台种满花草的三楼。
  永仑无法再去理会发现是定烨在叫他之后愤怒奔进家里的刘母,他的眼里只剩下靠在
阳台围墙上看着他的定烨。
  他怎么变得那么瘦了。永仑抬起头也无法阻止泪水溃堤而出,他想叫定烨的名字,开
口却只剩呜咽的哭声,反而是看起来双颊凹陷、脸色很差的定烨笑了,费劲地提高音量和
他说话。
  “不要哭,没事啦。”
  “哪里没事?!你不要硬杠,拜托你,好好吃饭……”
  “你才是,才多久没看到你,瘦了这么多,平常就总要我提醒,一忙起来就忘了
吃饭——”
  定烨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赶到三楼的刘母打断了,刘母气急败坏地把他从围墙上拉开,
一边回头将永仑赶走,定烨被拖进房间之前仍在笑着劝永仑:“赶快回家,不用担心,会
有办法的。”
  定烨的身影消失在阳台,永仑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这一切还能有什么办法。
  #
  后来连志群想再上门找定烨也见不到面了,母子俩的拉锯仍在持续,大概是怕被外人
看见定烨的惨况,刘母总是用定烨在休息、或不在家等理由避不见面,然而和定烨在同一
个公司的怡娟知道他后来都没再去上班过,他也恐怕完全没有出过家门。
  这毕竟不是可以四处张扬找长辈帮忙的事,他们几个年轻人坐困愁城毫无办法,最后
永仑再也等不住,拜托志群和怡娟配合他,趁刘母不在家时装作弄丢钥匙的夫妻找锁匠来
开门。
  要让奉公守法的两人配合他做这种犯罪行为,永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毕竟可能有刘
家相熟的街坊邻居会发现、告诉刘母,要背叛刘母的信任对他们夫妻来说也极有压力,但
这实在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想商讨个对策至少也要见到人再说,永仑再也受不了自己一
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担心着定烨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花了几天摸清刘母出门的规律,趁着她去市场买菜的时间找了锁匠来开门,送走
锁匠后留怡娟在路边把风,永仑一进门便直奔到三楼的定烨房间外,一边喊着定烨的名字
边打开扣锁。
  像是等着他们进来,定烨坐在床上,比上次隔着三层楼距离看见时还要消瘦更多,但
他一派轻松的模样和满头大汗的永仑形成强烈对比,看见定烨时甚至还漾开了笑,“动静
这么大,全世界都知道你们来了。”
  永仑扑上前一把抱住定烨,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下来,尤其在闻到他熟悉的气味、碰到
他骨感明显的身体后,更是痛苦得哭出了声音,他想骂定烨不好好照顾自己,但定烨又何
错之有?没有人是错的,没有可以怪罪的对象,所以才更难解、更痛苦。
  定烨抬起手来轻轻抚著永仑因为哭泣而抽搐的背脊,一边靠着永仑的肩膀,朝跟着走
进房的志群无奈地牵起一个笑,无声地说了句谢谢。志群看着他们两人像亡命之徒一般狼
狈相拥的身影,郁闷地忍不住叹气。
  “你这牛脾气,真的是……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永仑放开定烨在地上坐下,全身还间或因为停不住的哭泣而发抖,志群的问题他也毫
无头绪,这么多天来满脑子只想着要见定烨一面,想过的各种方法却全都指向无解,他只
能无措地望向定烨,定烨握住他的手,抬头对志群道:“你让我们谈谈。”
  “好,别太久,阿姨应该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回来了,怡娟在外面看着。”
  待志群走开到客厅去,定烨才再次低头看永仑,伸手捧着他的脸颊,轻声斥责:“黑
眼圈这么重,又不睡觉?我叫志群要盯着你吃饭,怎么瘦了?”
  “你好意思说我?”永仑说著伸手盖住自己脸旁定烨的手背,指骨突出分明,让他忍
不住又哭了出来,“你要乖乖被关就被关,干嘛不吃饭?你这样,好像……”
  “好像要死了?”
  “刘定烨!”
  “我没事,不是故意要绝食的,真的就是吃不下。”定烨用拇指为永仑擦眼泪,
握着他的另一手收紧,温柔但坚定地道:“我还能撑下去,等我妈心软了,就有机会
和她谈了。”
  “什么意思……”永仑愣愣地盯着定烨坚决的眼睛,他眸中的光仿佛返照的回光,
闪得他眼睛刺痛难忍,眼眶红得像要泣出血来,“你是什么意思?你还想继续这样下去
吗?!”
  “我妈懂我,我也懂她,她在等我妥协,就像我也在等。”定烨说著苦苦笑了起来,
“选了这条路就没立场说孝顺了,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在乎彼此,我爱她,不会离开她,她
总得必须要想通的。”
  “那如果等不到呢?!”永仑激动地捏住定烨的两只手,哭着吼道:“如果等不到她
接受呢?如果在她想通之前,你就先撑不住了呢?”
  “不会的……”
  “不会吗?真的不会吗?!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你想过我是什么心情吗?”
  永仑放开定烨,撑着地板痛哭不已。在这之前,即使知道定烨母亲的个性不可能放任
他不考虑婚姻,永仑却一直都因为觉得害怕而从没认真想过未来。年少轻狂时他觉得不必
想,毕业后他仍然逃避想,但他知道定烨一直都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待到这个时刻突然到
来时,便义无反顾地独自扛了下来。
  他知道定烨正用他能想到最了解他母亲的方式在对抗,也知道他现在强撑的笑是不想
让自己担心,但从那天在租处外被撞见,他就好像被定烨推到一个结界之外,界内只有定
烨和母亲两个人在斡旋著,身为伴侣的他却无计可施,一点也无法介入,这根本就不对。
  但还能有什么办法?定烨不像他没有家累,不可能放下相依为命的母亲,他看起来脾
气好,个性其实很倔强,也做不出寻一个女人结婚、毁了人家一生幸福的事。难不成真要
这样耗下去?定烨的工作呢?别人怎么看他呢?他必须要这样一直等下去吗?
  每天晚上,这些问题都缠绕在永仑的脑海中,他整夜睡不着,茫然找不到方向。
  “永仑……”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永仑的眼泪滴在磨石子地板上,沉重的未来压得他抬不起头看定烨。
  “永仑,你抬头看我。”
  “我在想……”
  “曾永仑。”
  “不然放弃吧。”
  话说出口的瞬间,无可挽回的悔意和放下了一切的释然同时在永仑心中升起,他全身
四肢百骸无处不叫嚣著疼痛,除了痛哭什么也无法再说,他想反悔喊对不起,却又觉得收
回那些话也仅是徒劳无功,一直到志群进来喊他,他都不停哭着。
  “阿姨要回来了,快下去!”
  永仑被焦急的志群猛地拉起身,在抬头时,他看见同样满脸眼泪的定烨。
  定烨从来不哭的。
  遇到再多烦恼,定烨也从来不哭,他总说,没事,总会有办法的。
  “定烨……”
  “我们再找机会来,定烨你保重身体,你也和阿姨再好好谈谈吧!”
  定烨抬头看永仑,对他露出一个沾满泪水的笑。
  “定烨、定烨……”
  耳边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好像是刘母和怡娟都来了,永仑被志群架著离开,他不断挣
扎着,心里有太多话想说,嘴里却只能不停喊出定烨的名字,直到他离开那扇房门之前,
看见的都只有定烨温柔、眷恋、充满泪水的笑眼。
  那也是他看见定烨的最后一眼。
  //
  江从雪觉得哥哥婚后就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和多桑对着干,不再对阿姨不耐烦,在国校的教职改为兼职,花更多时间进到
多桑的工厂实习做事,偶尔回娘家见到他时,他也不再露出愤世嫉俗的表情。一切好像都
在变好,老人家们总说成了家就会变成熟,大家也都说这样的江从荣很有长子的风范,但
作为除了多桑之外在世界上认识哥哥最久的人,江从雪觉得比起成熟,他更像是放弃了什
么。
  江从荣也不再写作了。
  母亲忌日那天,江从雪和丈夫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回娘家祭拜,煮饭和杂事有帮佣做,
一家子拜拜前聚在客厅说话,大嫂梅净仪就在一旁做些奉茶的工作,江从雪和她寒暄了几
句,但她大嫂是个安静的人,也不太擅长与人交际,除了问好之外再多也说不出来了,她
只好尴尬地喝茶,听丈夫和多桑聊些诊所里发生的事。
  有家族到访,理应全家到客厅说话,这是传统的多桑一直坚持的事,因此当他们坐了
十分钟还不见江从荣出来时,多桑便不悦地问大嫂,要她去叫他出来,江从雪得了借口脱
身,主动说要去寻哥哥。
  江从雪来到江从荣房外,敲敲门说了句我是雪,江从荣便应声让她进去,她推开门,
看见江从荣坐在桌前,正望向桌子对着的木窗户外。这间房间的位置极好,向着西边的院
子,每当落日时分便会洒进橘黄的夕照,不只能从低矮的围墙看见开阔的天空,还能从错
落的房屋之间看见遥远处的一小截河堤。
  江从荣看见江从雪抱着外甥,连忙起身要让座,被江从雪摆摆手制止,“逐家拢伫外
口讲话,问你哪毋出去。”(大家都在外面聊天,问你怎么不出去。)
  “小覕一下,横直讲遐拢仝款的话。”江从荣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这马做生理是
毋是较好趁’、‘恁小妹拢生矣,啥物时阵换你予恁阿爸抱孙’,较讲就讲遮。”
(躲一下,反正讲那些都是一样的话。“现在做生意是不是比较好赚”、“你小妹都生了
,什么时候换你让你爸抱孙”,再说都说这些。)
  “我嘛听甲会惊,毋才会入来,咱兄妹仔做伙覕一下。”江从雪嘻嘻跟着笑,走到
江从荣的床边坐下,将手中的婴儿抱给江从荣:“阿舅抱一下,予伊佮你仝款贤(gâu)
读册。”
(我也听到会怕,才会进来,我们兄妹一起躲一下。
舅舅抱一下,让他跟你一样会读书。)
  “若是论读册,谁比会过怹老父?”江从荣接过外甥,用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他幼绵
绵的下巴,“毋管贤读册无,平安快乐就好。”
(说到读书,没比得过他爸爸?不管会不会读书,平安快乐就好。)
  江从雪也跟着赞同地笑了,见江从荣正专心逗著儿子玩,便抬头四望这个她已经许久
没有进来的房间。摆设还是和过去相同,榻榻米、衣柜都是作工仔细、堪用多年的好材质
,面前这组木制书桌和藤椅更承载着她小时候倾仰哥哥的记忆,然而原本桌案上总会放著
的纸笔已经没了踪迹。
  小时候她卡桑总叫她别进屋吵哥哥唸书,她就偷偷躲在门缝后看,但每次都一定会被
发现,江从荣会招招手要她进去,让她坐在藤椅和桌子之间,教她认书本里的日本字。
  这字是ゆ、这字是き,ゆき就是你的名,因为你出世的时阵皮肤足白,我共卡桑讲ゆ
きみたい,多桑就共你号作雪,其实我根本就无看过落雪,毋过我足佮意这个名。
(这个字是yu,这个字是ki,yuki就是妳的名字,因为妳出生的时候皮肤很白,我跟卡桑
说“好像雪一样”,多桑就把妳取名叫雪,其实我根本没看过下雪,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名
字。)
  这个故事她听江从荣说过很多次,不管是懵懂无知的小时候,还是嫁作人妇有了自己
孩子的现在,她都和第一次听见时一样,感觉自己的名字被兄长与父母赋予了深深的爱,
她非常喜爱。
  实木桌,藤椅,墨水,钢笔,格子纸,满柜子的书,和喃喃唸著书稿字句的声音,这
些都构筑成她对江从荣的印象,然而曾几何时,桌椅还在,笔墨稿纸却已经完全消失了。
  记忆中,江从荣很喜欢看书、写字,等她懂多桑和哥哥争执的内容时,她才知道
江从荣喜欢创作,她并不懂写作是好或不好,只知道多桑极不认同,而他们两人常常
因此吵架。
  她从未理解过江从荣身为她“哥哥”之外的身分,在学校是什么样的人。他都写些什
么内容呢?写作的他在同侪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的作品成功或受人景仰吗?如果真如
多桑说的,写作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那么为什么哥哥会继续写着呢?而在坚持这么多年
之后,为什么在这时候收起纸笔不写了呢?难道真如长辈们所说,成家立业,从前热爱的
事物都必须放弃吗?
  江从雪没有像江从荣一样那么坚持的事物,从少女成为少妇、再从新嫁娘变成母亲,
中间并没有什么拉扯或纠结,好像懵懵懂懂之间就接受了身分的转换,所以并不完全懂哥
哥的变化从何而来,然而她看得出来,现在的哥哥并不快乐。
  “阿兄。”
  “嗯?”
  “你和(hām)阿嫂斗阵了按怎?”(你和大嫂相处得怎么样?)
  江从荣轻轻晃着手臂,笑着看外甥在自己臂弯中酣睡的模样,为了不吵醒孩子而低声
回答:“就按呢,哪有按怎?”(就这样,哪有怎样?)
  江从荣的脸上一直挂著笑,然而那笑却看得江从雪浑身难受,尤其当她哥哥发现她
沉默不语而转过头对上视线时,看着他传达不进笑意的眼睛,她不知怎地突然觉得非常
哀伤。
  #
  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江从荣都不敢再经过河堤旁的小径,即使他知道苏俊生已经为了
照顾出院后须休养在床的母亲而搬离河仔头,回到安福去了,不可能再出现在河边。
  下聘前一夜,他将旧稿、空白稿纸、刊载过他作品的杂志和卡桑留给他的唱盘全部放
进一个木箱子里,收进柜子最底最深的角落,只有那只丑丑又有点可爱的飞鸟被他剪了下
来,放在皮夹的一个夹层里,也不曾再拿出来看过。
  结婚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多数是他不认识的多桑的客人,文友中他只联络了钟青朗,
钟老和另外两位文友来吃喜酒,祝福他几句话,后来他们也都没有再见面,只有钟青朗在
几个月前写了一封信来,报告了他资助的本省作者文学刊物近况如何,并询问他近期是否
还有创作。
  家事繁忙,乏力提笔,愧向先辈,无颜以对。江从荣思考整个星期,只用了十六个字
回信,钟青朗没再多问,只偶尔为他捎来写作会的近况与刊载同仁作品的杂志,但那些在
江从荣匆匆阅读过后,也都被他收进了柜子里,不敢再多碰多翻。
  这段时间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样难熬,只是好像有一层雾将他的感官和外在世界隔开
,朦朦胧间可看见外界的一切,感受却不太真切。他过去挣扎多年,从没发现走在人们对
自己期许的道路上其实如此轻松。在办公室遇到的人事物,他们对自己说的那些无重点的
话,房内新换的双人床,身边躺着的妻子,多桑软土深掘的进一步要求,这些都不太让他
感到难受。
  只有在一些非常微小而不经意的瞬间,疼痛会如日头从云雾的缝隙间照出来一样,猝
不及防地袭击而来。阿雄不经意问起过去经常和他在河堤待在一起的苏俊生,而他只能回
说他搬走了时;路过因为苏俊生喜欢而买过的番薯摊,想起他们曾经在河边一人一半分食
时;视察生产线看见自家的汽水,想起苏俊生因为喜欢喝汽水而存钱买下一瓶,却为了冰
敷而送给他时……
  他并不特意去想起,但每当那些时刻来临,他才发现自己从未遗忘,和苏俊生在一起
的日子明明才不过几个季节,比离开他之后的日子还要短暂,然而想起时记忆却非常清晰
,好像过去近三十年的日子浑噩终日,只有苏俊生来到之后才有了色彩,斑斓浓厚,从此
即使盖上一层白布,都能清晰想起布下的画面。
  再次来到河边是江从荣也没想到的原因。
  倒不太戏剧化,是工厂的宣传人员想出了拍摄形象广告海报的计画,仿照国外的一些
汽水大厂找貌美的女郎在海边喝着冰凉饮品的作法,表现出在特定季节或场合喝汽水的印
象;只是他们想出来的是在地版本,以工厂所在的河仔头为背景,找来形象清新的年轻女
星在河边喝冰得凉凉的汽水,将照片做成宣传海报。
  江从荣看不出来在这样的地方拍广告照片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做法也并不普遍,比
单纯登报或请师傅画海报还要耗费人力与成本,但这些本来也不关他的事,他进工厂后主
要协助开发上架铺货地点的业务,没有想多加置喙。
  然而负责广告计划的王经理是江一夫为了替工厂注入新力而找来的年轻人,想法新颖
,有时过于前卫,让许多跟着江一夫从日本时代打拼至今的老员工很是看不惯,于是江一
夫一声令下,让江从荣和之前被吩咐来跟着他的倒楣陈经理一起监督,一来看着那王经理
不要冲过头,二来也让厂里的老员工少点抱怨。
  江从荣有意闪躲,于是打算和陈经理分摊工作,由他来审理计画内容、预算与执行方
向,到河边拍摄的现场监督则交给陈经理和王经理负责,然而王经理年轻气盛,似乎觉得
江从荣和自己年纪相仿、与守旧的老员工们不一样,天天拉着他扯那些国外学来的广告原
理,想和他一起为江川汽水带来新的气象、打造新的形象、拓展普及率及国外市场。
  身为工厂二代的江从荣完全没有王经理那股冲劲,他既没想要壮大汽水厂,也没想过
证明自己的工作能力,减少教职到厂里帮忙本来就是放弃挣扎、随波逐流,因此看见王经
理就想躲,躲不过就陪无可奈何被拖下水的陈经理听他囉嗦。
  拍摄海报照片那天他特意晚进工厂,没想到王经理在停车场等着他,待他停好脚踏车
就顺势把他拖上工厂的公务车,一起到选定的河边去。场地是王经理亲自去看的,和过去
江从荣经常驻足、与苏俊生见面的河岸隔了一小段距离,河水较浅,背后的草原更辽阔好
看,配上长相甜美、举著汽水喝的女孩,比之那些国外汽水在海边穿着清凉的海报,似乎
也并不算差。
  王经理兴冲冲地和摄影师傅说著话,江从荣却全无心情,他看着熟悉的河岸便郁闷,
全程沉默不参与,算是看着江从荣长大的陈经理本来就知道他进厂工作非出于愿意,而且
尽管平常的他便很少说话,但今日的沉闷更胜以往,于是便有意为他挡下不必要的交际对
谈。
  拍摄在中午前顺利完成了,王经理在市区的餐厅订了一桌菜招待所有参与工作的人员
,江从荣本来就没有心情,听到订的还是与苏俊生初见的那一间店时更是胃口全无,便找
借口婉拒了这顿饭,自己一个人走路回工厂。
  回厂的方向必须经过他熟悉的河段,江从荣本打算岔出河堤,绕行市区避过去,然而
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带着他沿冬日荒草横生的小径不断前行,越走越是用力,越走越是
执拗。
  然后,他便在那个河边看见了那个人。
  他以为自己夜有所梦因而出现了幻觉,那个用他熟悉的姿势抱着膝盖坐在河边的人,
他怀疑只是自己的投射,他头痛欲裂,既怕向前会将那人看得太清,又怕自己靠近会让一
切烟消云散,只能定在原地不敢再移动半步,直到那人察觉有人在,转过头来看见他。
  苏俊生看起来不比江从荣平静多少。他惊讶地瞪着江从荣的眼睛因为脸颊消瘦而显得
更大,脸色看起来煞白无血色,下意识地想用微笑化解尴尬,却非常不成功地只扯出一个
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静……”
  “江桑。”
  江从荣万万没想到他躲避了这么久,竟然在不经意间重回河边的这天就遇见对方,他
一直期望和优柔寡断的自己分开后,苏俊生能够平静安好地生活下去,然而此刻面容憔悴
的苏俊生让他的胸口疼痛万分,又气又悲,气他不好好照顾自己,悲伤自己如今何来立场
感到舍不得。
  苏俊生似乎也想到同样的事,说不出话,便干脆沉默,他只对江从荣轻轻点了一个头
,准备站起身,江从荣因为他的无语而感到更加难过,问他:“你哪会来遮?”
(你怎么会来这里?)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触动了苏俊生,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回地上无力地望着
江从荣,眼眶迅速地发红,哭了出来。
  “阮阿姆死矣……” (我妈妈死了……)
  几乎是立刻,江从荣便跟着流下眼泪,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思念、和对他失去亲人的不
舍,让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武装通通都抛去,他奔上前,往苏俊生扑去,紧紧地将痛哭
的苏俊生拥进怀里。
  “静,静……”
  江从荣流着泪,将吻印在苏俊生泪溼的脸上和眼上,一次次唤著只有他们俩人知道的
密语,那是他为苏俊生取的暱称,此刻却是他的期望,他希望能一生守护他,希望他的俊
生一生平静,不要再有任何的忧虑悲伤。
  他希望他们能不顾一切,如河流,如飞鸟,向前奔流,向外飞去。
_______
那时花了超多时间才面对这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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