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允然──在元宝烧肉饭。
谁最会烤肉？
答：老师，因为他考的都没有教（焦）。”
赖允然熟练地一边操作Facebook的打卡页面，一边在便当店的柜台前挑选配菜—高丽菜、
红萝卜炒蛋和南瓜。除了学生打卡赠送的荷包蛋之外，老板娘今天特别送给他的小菜是蜜
地瓜。一如既往，他拿到的特别招待永远是甜的。老板娘说，他的话语就像蜜地瓜一样，
总是甜得让人心花怒放。
“谢谢阿姨！阿姨的笑容也跟蜜地瓜一样甜！”赖允然端着他的餐点走向朋友们的位置，
回头对着老板娘热情呼喊。
“哇，你竟然到现在都还没被老板吉。”前室友将纸杯装的红茶推到他面前。
“拜托，我和老板娘这叫情同母子好吗，他只是特别照顾一下月底没钱吃饭的儿子。”
“是是是，你就人见人爱，整条街都你妈。”
“欸，孙廷佑你不要乘机骂我喔。”
虽然不能排除友人只是想借机骂他的可能性，但人人都无可否认，赖允然是个阳光开朗，
和谁都自来熟的人。向街上的左邻右舍寒暄问候、在国高中分班时主动和班上每个人搭话
、在社团与班级活动筹备中自告奋勇，甚至连脸书的打卡文都会加上一则笑话，赖允然充
满热情也熟知分寸。人们说他有如自带正能量的暖阳，以暖烘烘的光芒照亮他人，却并不
使人觉得灼热。
“话说你今天的笑话还满好笑的。”另一位前室友顺着赖允然今天的打卡文，点开他的个
人页面，一路向下，“谁吃面最快？答：疯狂假面。”、“贝壳回家会说什么？答：I'm
Back!”、“衣服皱了怎么办？答：吹变平冷气。”等等的笑话占据了他的个人档案。
“陈时咏你太捧场了吧！虽然他的笑话帮我们省了很多冷气费没错。”
“欸欸欸没礼貌。”赖允然夹起他的蜜地瓜。“我是用我的微积分期末来成就一个笑话、
成就一个微笑！欸我又想到一个，你们知道谁的微积分最烂吗？”
“你啊，都快被当了。”前室友一脸同情。
“你闭嘴啦。是孔子。因为他知其不可微而微之。”
空气虽然凝结了几秒，但赖允然注意到友人们的嘴角也上扬了一些。
“……谢谢赖同学的分享。好的，你今天应该不是特别找我们出来讲冷笑话的吧？陈时咏
为了跟我们吃这餐都快被他女友甩了。”友人话一落下，随即招受身旁的眼刀。赖允然想
，这个人虽然嘴巴贱了一点，但确实很擅长观察他人。
赖允然抬起头，看了看他的前室友们，再看向远方高挂的太阳，熠熠生辉，一如往常。
“没有啦，只是想说我搬出去以后很久没跟你们吃饭而已啊！”
“许海乐──在阿北的店。
期末考过了，不露个两手，老师还以为自己教得很好。”
许海乐看着手机萤幕上的草稿，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发布。他向快餐店的老板阿伯出示手
机的打卡画面，并礼貌地道了谢，和身旁的友人找了个四周无人的靠墙座位。
两人安静地吃著午餐，在假期来临前蠢蠢欲动的午后里，沉默却不显得尴尬。专心地用餐
是许海乐一直以来的习惯。他常常想，人生都已经够忙碌了，如果连好好吃个饭都没办法
，那就真的是太苦了。
“我觉得，忙碌的时候还是要尽力花时间好好吃饭，慢慢、安静享用健康的食物就好，这
对身体上或心灵上都是很大的满足和修复。”待两人的餐盘都告一个段落，对面的人首先
开口。
许海乐对他们相同的想法感到微微诧异，他开口表示认同，而后开始仔细回想眼前的人—
—他的直属学长，今年大四的应届毕业生，大四与大一的年级差距让他们没有太多的接触
。更重要的是，学长的男友在半年前自杀过世了，所有人都对于他会在不久前的直属家聚
上现身感到惊讶。
“生活还是继续啊。我正在慢慢整理和练习了。”那时候学长是这么说的，他甚至主动看
穿与接下了许海乐的烦恼。
听闻学长是个开朗、坚强的人，如同许海乐的室友。他们属于永昼，那边的世界一年四季
都是阳光普照。而他则是住在与他们相反的星球，在阳光摸不着边的所在。人们说这里的
住民有如自带负能量的寒冬，与生人保持着距离，使人感到缺乏能量。
“你的打卡文都好厌世喔，哈哈哈。”厌世，这是人们最常用来形容他的词语，负能量位
居第二。许海乐的Line有好几组的厌世贴图，他听带有厌世风格的独立乐团，有时候写一
些写实的诗。其实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他的身旁仍有几个好友，虽然他以厌世自嘲，
但却不会向他人倾倒这些负能量。他厌世地很有分寸，尽可能地并不影响他人。
学长得到他的应允后，点开了他的个人档案，“世界上最相信对方的两个陌生人—高中老
师和大学教授。”、“女人也许会抛弃你，兄弟也许会背叛你，但数学不会。数学不会就
是不会。”在期末考周显得非常应景。一路往下，“努力不一定成功，但不努力一定很轻
松。”、“好想卖掉房子环游世界，但房东说不可以。”一贯厌世风格的打卡文充满他的
版面。
“我觉得，可以理所当然当一个不快乐的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学长认真地说，“快
乐就像一个标签，所有的快乐都是同一个样子的。但是悲伤却有很多模样，而且很多时候
，我们是看不到这些悲伤的。”
“我发现你正在烦恼要怎么陪伴深陷忧郁的朋友，所以主动说要帮你。但其实我也失败了
，所以也只能跟你说一些经验。”许海乐望向学长的眼睛，他突然希望所有勇敢的人可以
不需要再勇敢。
“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人需要认同或陪伴，有些人需要安慰或鼓励，有些人只是
需要说出来，有些人开口会有压力。所以，并没有一个通则。但可以的话，请不要否定他
、不要害怕跟他谈论，也不要试图去帮他解决。你可以看他的需要，自己有余力时去尝试
看看。”
他们合租的房间在公寓的三楼，下午时阳光会从相邻的两扇窗户倾泻而下，沿着地面慢慢
遍布整间房间。大一上学期结束前，赖允然问了许海乐要不要一起搬离宿舍、到外面合租
房子，他没有说为什么，他也没有问。最后他们选定了这间日照充足的小套房。
他需要阳光才能活。赖允然看着午后准备倾巢而出的艳阳，一边将衣柜的衣物放进行李箱
。下午一点了，他的室友就快要回来。他必须赶在对方回来前离开。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赖允然仔细回想。他们是国中的同班同学，天差地远的
个性使得当时的两人如同两条平行线；直升高中部后，两条线才开始有了交会。赖允然开
朗热情，许海乐沉着冷静，互补的两人反而擦出了火花，许海乐让赖允然对生活有了不一
样的面貌与价值观的认识，赖允然则将欢笑声带到许海乐的生命中。人们都像个科学家一
样开玩笑说，正能量与负能量的交会竟是如此神奇。
而后他们一同到了南部的这间大学，同校同系像是某种心照不宣。这一年中，他们没有人
交了男女朋友，没有人戳破彼此的关系，也没有人再更进一步。其实有的，赖允然反驳自
己，他原本是想在同居后不久告白，但现在的自己气力全失，这不是完美的时间点。
……却是室友回来的时间点。赖允然听见钥匙碰撞与门把旋转的声音，他低下头在收拾行
李上装模作样。脚步声逼近又远离，最后在属于室友床位的那侧停下。谁都没有开口，就
像两人近一个月来的那样。
许海乐与学长告别后，在回家的路程中脚步仓促，他担心室友已经拖着行李不告而别。今
天是学期的最后一天，学生们鱼贯地踏上归途，一个个回到原生的城市。他们停止互动是
从大约一个月前开始，如同回到无所交集的两条平行线。然而，紧接而来的忙碌期末很好
地掩饰了这个无声无息的房间，也许他们都需要一个时间和空间来缓和与思考。但许海乐
有预感，过了今天就来不及了。
他踏上公寓的楼梯间，淡淡的烟味混合著雨天的霉味。六月的南部还抓着梅雨季的尾巴，
同时保有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阳光，如光如影，这里是昼夜并存的地方。
也是有他在的地方。许海乐走进他们的房间，感受到自己让阳光往回瑟缩了一些。那人果
不其然正在心不在焉地收拾行李，行李预告著旅途，意味着远方，但是他希望他们能一起
待在这里面对问题。
“允然。”他又再次吓跑了一些阳光。“我可以把窗帘拉上吗？太阳有点刺眼。”
“喔、喔，当然可以啊！我去拉。”在首先开口的那一人之前，赖允然已经快步将窗帘合
拢。肌肤曝晒的同时，他总有种被阳光刺伤的错觉。
“谢谢。”现在他们的空间没有过度亮眼的强光来打扰，许海乐得以好好地看看他。“你
急着回去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你说一些话。”
赖允然点了点头以示答应，他不知道如何在安静无光的空间里掩饰吞口水的声音。
直到那人继续，“我记得找房子的时候你说过，你需要阳光才能活。”
“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因为对我来说你就是阳光，我相信对很多人来说也都是
。但后来我发现，要当一个二十四小时高挂在天空上的太阳是一件多么累人的事情。太阳
需要燃烧自己才能发亮，但是没有人会跟他接班。一旦当了太阳就没有难过的余地了。”
许海乐望向对方，他回想起室友这段时间来在家中不同以往的情绪，那是赖允然以前不曾
出现过的，也是不会在外头所出现的。他们称之为悲伤。
对方在听到“太阳”时就闭起了眼睛。“我以为我隐藏地很好，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
他顿了顿，“啊，我不是不想告诉你。只是……，这些事情太难开口了，我没办法承认我
的负面情绪。我以前是那么快乐的人，几乎没有体会过悲伤。现在它来得那么突然，我甚
至不确定是因为课业、因为家庭、因为人际关系、因为新环境，或是全都有或是全都没有
。我没办法接受自己的不快乐，而全世界我最不想影响到的人就是你。”
“所以你是不想让你的不快乐影响到我。”许海乐很想轻轻地碰触那人。“但是你忘了，
你需要阳光才能活，我不用。我是永夜的寒冬，你是永昼的暖阳，看起来很遥远，但其实
两者并不相斥。如果是寒冬里的暖阳，那太阳就可以在他想出现时再出现就好了吧？”
许海乐说著，朝对方递出了一个太阳造型的吊饰，以及一张手写的纸条。
赖允然看着眼前没有光芒，却无比耀眼的人。他将纸条摊开来，觉得眼前的诗句似乎逐渐
开始模糊。
“你是光，但我想送你一颗太阳。让你累的时候，可以闭上眼睛，任它去亮。——叶青”
他们终于相拥。此刻，在这个没有阳光洒落的房间里，没有人再感到无所适从。
END
后来，在窗外的阳光也遁逃无踪之时，他们并著肩头从房间走向大街。
“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许海乐翻看着菜单，在一起后的第一顿晚餐，他们选择了一间
牛排馆。
“对啊！”赖允然大声嚷嚷，顿了顿，想了一下后又说，“都是因为我。抱歉……”
“干嘛抱歉，抱我就好啦。”
不同于平时的金光闪闪，此时那人的脸上是无人见过的淡红色。“……为什么你一个理工
男除了文学素养很好，还这么会说这种土味情话啊？蛤？”
“欸这什么偏见，你自己也是理工男好吗。快点打卡啦，为什么我们都要选这种要打卡的
店啊。吃饭好难。”
“赖允然──和许海乐，在天使牛排馆。
有天，我拿了一个空箱子，要寄给喜欢的人。请问里面有什么？
答：我的一箱情愿。”
“许海乐──和赖允然，在天使牛排馆。
我的心胸狭小，用来装你刚好。”
—
喜欢看两个互补的人在一起，又觉得一直保持开朗快乐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所以就有了这样的两个人～
诗句是叶青的〈如何放下〉。
“你需要阳光才能活，我不用。”则是改自Tizzy Bac的〈你需要快乐才能活，我不用。
〉
谢谢看到这里的你。

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