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河边春梦–7

楼主: lovechai (于枫)   2021-05-07 14:11:20
河边春梦–7
  七
  永仑在哔声之后没有再听见那人的声音。
  不知是否因为日有所思,最近他加倍地想念答录机里男声的主人,促使他拿起电话,
拨打那支熟记于心的号码,然而电话在进入哔声之前却没有了定烨的录音。
  错愕之后,油然而起的是愤怒。在世时不接受他真正的模样,难道连人死了都要抹消
他曾经存在的痕迹?永仑愤恨地再一次拨通电话,然而这次却是进入待接的嘟声,响了两
声后便被接起。
  ‘喂?’
  妇人的声音有些微发抖,透露她的惊疑,他听着这个他也熟悉的声音,她曾经和蔼好
客,仿佛最标准的慈母形象;也曾经吐出骇人的恶语,连自己最亲的儿子都不留情地伤害
。 然而此时她已不复当时的强硬,显得软弱而害怕,甚至带着些哀求。
  ‘你到底是谁?’
  他用力咬牙,紧紧握住话筒。
  ‘是永仑?敢是永仑?’ (是永仑吗?)
  “他的声音呢?”
  ‘永仑……’
  “为什么把他的声音拿掉?”
  ‘永仑……算阿姨拜托你好无?阮嘛足艰苦啊,你莫阁——’
(算阿姨拜托你好不好?我们也很难过,你不要再——)
  他平淡的表情因为皱眉而裂了一痕,甚至无法再听妇人的请求,只能抖着手用力挂断
电话,力道过大,震得他的手更加疼痛。
  你们也很痛苦,不要再让彼此难过?还是不要再来打扰?那谁来理解他的痛苦?谁来
理解定烨的痛苦?若因为这份痛苦而悔恨,那何必当初那样决绝地逼迫他呢?谁来赔偿逝
去的生命?
  谁能修复早在肉体之前就死伤的灵魂?
  他们真的大意了。
  那天晚上永仑好不容易交出一篇社论,终于得到一天假期,定烨等到近九点才接到他
的电话,骑着机车到报社楼下接他,两人在家附近的度小月小吃店吃宵夜,那只是个与平
常相仿的平凡夜晚。
  回到公寓楼下时四周静谧无声,楼梯间也同往常的深夜一样只每隔两层楼开着一盏橘
黄的小灯,整栋邻居都是作息正常的人家,此时已安眠入梦,只有他们还醒著,利用夜的
掩饰偷偷摸摸地牵起了手,一前一后漫步爬上狭窄的阶梯。
  永仑的工作经常作息不定,在这之前已经连着好几天没和定烨好好说话了,他趁著四
下没人,抱住正在门口掏钥匙的定烨,倾身在定烨唇上吻了一下。
  “就差一步也不等。”也许真的是夜深了、也同样想他了,定烨虽然轻斥了他一句,
语气却是轻松的,也不像往常一样闪躲,而是放任他将自己抵在雕花铁门上,宠溺地让他
索吻。
  不是在家里,而是可能有人进出的楼梯间,这种将不可见人的感情与欲望暴露在外的
禁忌感反而增添刺激,勾得两人从浅浅的吻转为深入的索取,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回响在楼
梯间,仿佛连空气都变得黏腻。
  “恁……恁是咧创啥?”(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都因为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分开嘴唇与拥抱。深夜十一点多,邻居都
睡了,他们在夜间偷来一个白日里恋爱男女能享受的权力,谁能想到上层的楼梯站了一个
等着他们的人。
  定烨下意识将永仑挡在自己身后,一脸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却在看清来人时脸色变
得煞白,从头顶到指尖像被灌满冰水般寒冷。
  “恁拄才按呢是咧创啥?啊?!”(你们刚刚这样是在做什么?啊?!)
  定烨母亲的声音尖锐地划破沉默,刚才入目的景像让她几乎软脚,必须紧紧抓着铁制
的扶手才能一步步走下来、逼视紧靠着的两个年轻人。永仑紧张地抓紧定烨的衣服,想像
平常对她说笑、讨她开心那样带过,张开口却发现自己脑袋空白,说不出半句话。
  “阿烨!你讲话啊!”
  永仑因为这句逼问而抖了一下,连带着揪着定烨衣服的手也收紧,定烨的手向后探,
让他立刻就松开了手,然而定烨却不是隔开他,而是找到他的手,稳稳地握住。稳稳地,
坚定地,却冰凉带着冷汗。
  这个动作像是最后一击,让原本还处于震惊中的定烨母亲走上前,扬手在定烨脸上搧
了一个重重的巴掌。
  “阿姨——”
  “你惦去!我就想讲两个(e5)查埔人蹛做伙,抑毋娶某,原来……原来就是咧做这种见笑代,我共你栽培甲这尔大汉,
你好的毋学,学这款……学这款病……”
(你闭嘴!我就在想两个大男人住在一起,也不结婚,原来……原来就是在做这种见不得
人的事,我把你栽培到这么大,你好的不学,学这种……学这种病……)
  “妈,这毋是病。”定烨的脸颊浮现指痕明显的红肿,虽然显得异常狼狈,盯着母亲
的眼睛里却闪著坚定的光芒,“我无病,我干焦是爱查埔的尔。”(妈,这不是病。我没
有病,只是我爱的是男生而已。)
  “讲啥物爱?!这是无正常的你知无!”(说什么爱?!这是不正常的你知道吗!)
  她抬手又要来打,永仑着急得想上前去阻止,被定烨死死地护在身后,他一边挡住永
仑不让母亲碰到,一边承受着母亲开始变得歇斯底里的进逼,被用手掌狠狠打了好几下仍
是紧绷著脸,夹在恋人与亲人之间,他却是最冷静的那一个。
  这真的是不正常的吗?那么与恋人相处的快乐是不正常的吗?期待并为亲吻与拥抱心
动是不正常的吗?一起到市场买菜回家煮一桌温暖的菜是不正常的吗?在早晨醒来时感受
到身边有人陪伴的充实,也是不正常的吗?这些和平常人们能自由想有的东西,对他来说
都是不正常的吗?
  那么不能向他人宣告自己甜美的爱情,才是正常的吗?必须违背自己的心意如同众生
一样结婚生子,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才是正常的吗?在最亲密无间的家人面前也必
须隐藏自我,才是正常的吗?
  “你佮我来转!”(你跟我回去!)
  “像你按呢放弃家己爱的人去嫁别人,就较正常是无?”
(像妳这样放弃自己爱的人去嫁给别人,就比较正常是吗?)
  “……你讲啥?”定烨母亲愣住一秒,脸色变得加倍难看,啪地一声又赏了定烨一掌
,“你家己做毋著代志,这马颠倒来讲我?啊?!”
(你说什么?你自己做错事,现在反过来说我?啊?!)
  “阿姨,你不要打了!”
  “你嘛仝款,你厝内无人管,欲做这种代志去揣别人,是哪欲来害阮后生——”
(你也一样,你家里没人管,要做这种事去找别人,为什么要来害我儿子——)
  “妈!”定烨扬声中止了混乱的打骂,阻止母亲用刻薄的话伤害永仑,
“我佮你转去。”(我跟妳回去。)
  “定烨……”
  定烨侧过身看永仑,用肿著的脸对他牵起一个很勉强的微笑,“你先进去,很晚了,
我先送我妈回家。”
  “可是……”永仑看了一眼几乎在爆炸边缘的定烨母亲,实在放心不下,
“你一个人……”
  “没事的,你先回家等,我会好好跟她说。”定烨想摸摸永仑的脸安抚他惊惧的心情
,然而母亲在身后,他终究没能做出亲密的举动再去刺激她,只能催促永仑赶紧进屋。
  永仑只好拿出钥匙开门,迟疑地转身看着死瞪着他的阿姨与沉稳平静的定烨,他想说
些什么,想劝慰总是待他热情和气的阿姨,想陪伴恋人一起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但他继
续僵持也只会让事态变得无法收拾。
  于是他转身打开门回家,听着母子两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放定烨独自面对家人。
  #
  老人阿雄告诉永仑的地方已经离河仔头有段距离了,他最后在河仔头找了一间旅社过
夜,修整一夜思绪,隔天便来到当地人称为安福的闽客交界地带。河流在流出河仔头的地
界后,转向往临市而去,河的另一边是一个客家庄,仅是一座桥的分隔,两边的语言与民
情便大相迳庭,比起河仔头的热闹与外放,桥这边显得内敛许多。
  安福因位在河与地的交界而人烟较少,只有三两人家隐蔽在繁盛生长的草木之间,有
几间旧式合院的屋旁还辟了田地种菜,比起河仔头市区更有早期农家纯朴的气息。
  也许是不知更多内情,或是不愿透露,老人最终没有说太多,只说听闻当事人原本已
经搬走,不久前才回到故乡,不过他们并没有再打过照面;除了名字之外,永仑并没有得
到更明确的讯息,甚至连确切的电话地址都没有。但他已经走到最后一步,断没有在此放
弃的道理,打起精神从过了河后看见的人家开始问起。
  只凭“苏俊生”这个名字要在一个地方找到离开多年才回来的人,即使只是方圆几公
里的范围也如大海捞针,加上白日里许多人家外出工作,留在家里的不是沟通不易的老人
就是还年轻的妇女孩子,永仑找了十几户人家,还用上了从怡娟那里学到的破烂客语,依
然什么都没问到。
  永仑耗费了不少时间,转眼也已接近中午,最后决定往镇上去寻找人群聚集的地方,
虽然时过境迁,三十年前的旧案未必会留在人的记忆中,但消息长在人的嘴里,找地方居
民较多的地方打探消息是最后一个方法了。
  宁静的客家小镇有个美丽的名字:华满,来源据说是因为从数百年前在春末夏初之际
,春永河岸边整排的树便会百花盛开,花朵落在河上,几乎能覆蓋整个沿岸,有当地诗人
咏诗“晴春碧树花满河”,花满成为外人对此处的称呼,后来诗句内容转音为华满,沿用
至今。
  华满没有繁华热闹的聚集地,称得上市中心的几条街上也只多了一些人车,店家仍然
分散,永仑选定了一间颇有来客的小吃店,随着大部分人的选择点了一份炒粄条,坐在靠
近门口的座位听店家和客人聊天。但别说什么有用的消息,他坐了老半天只听懂一些招呼
语和单字,从没那么后悔没跟着志群向怡娟好好学客语。
  系著围裙的老板娘从里面的厨房端了一些生鲜蔬菜出来,也许是看永仑面生,将菜放
到前台去后回到他桌边对他说了句话,永仑愣了一下,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是这里的
人,听不懂客语。”
  老板娘立刻转换为带着浓厚客家腔的国语:“我刚刚是问说你是哪家的小孩啦,你来
这里玩啊?”
  “不是,我来工作。”
  “啊!我知道,就是这个什么客家春令活动对不对?”老板娘因为自己的猜测兴奋地
用手指在墙面上的一张海报点了点,“看你这样就是读书人的样子,应该是来上课演讲的
老师?”
  永仑抬头看那张设计简明、手作痕迹明显的海报,标题写着“华满客家春令营”,底
下列出为期三天的文化活动,正好从昨天开始,白天分别有艺术地景导览、当地文艺创作
者带领的文学音乐与绘画课程,夜间则有当地乐团的山歌表演或电影欣赏会,主题扣紧华
满地区的文化特色,看得出十足用心。
  “老板娘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是讲师。”永仑觉得这样一个繁荣程度不比大都市的
小镇能有这么自发性的文化活动实在难得,便转头问老板娘:“不过我对这个活动满有兴
趣的,不知道还能不能中途参加,请问还有这个传单吗?”
  “有啊有啊。”老板娘走到门外,在放著菜单的塑胶架子上拿了一张和墙上一样的活
动海报回来,递给永仑,“这是我们这里一个老师主办的,他是个文学家,帮我们华满文
化的传承做了很多事喔,你如果有兴趣想去参加,他一定会让你进去。”
  “真的吗?那个老师真是有……心……”
  永仑捏著海报,惊讶地说不出话。他在“华满与河仔头地区文学家导览”的课程简介
中,看见了江从荣的名字。
  他再一次确认,那一排列出的人名是课程中将介绍的作家,有一些他没听过,有一些
是定烨书架上也有的作者。但是怎么会呢?在永仑紧抓各种资料查找的细碎线索之中,没
有任何一个提到过江从荣是个作家……或者说,他真的理解过江从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怀抱着自己也未知的执著苦苦追着真相,却只知道江从荣被记载在书册与报章上的
片面模样,只知道他是谁的儿子、女婿,和他苦闷的死亡;若不是他来到这个小镇,停留
这间面店,看见这张活动海报,可能一辈子都要与江从荣这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错过。
  永仑突然感觉这个他以为真相明显的事件有了完全陌生的样貌,而他可能遗漏了真正
重要的东西。
  那堂文学导览课开就在当天下午,永仑匆匆向老板娘问了春令活动举办的地址,到达
举行课程的里民活动中心时已经迟到了一些。他向门外接待桌前的工作人员表明来意,说
自己是临时才知道有这个课程,愿意现在补上费用,希望能够入内听讲,那女孩立刻就高
兴地答应了,还说交钱不急,先赶紧进去听课。
  场地是活动中心的会议厅,看得出经费有限,讲者身后墙上的红布条用电脑割字贴著
“华满客家春令活动”,摆放大约五十张的铁椅子坐了半满。永仑拿着接待的女孩发给他
的课堂资料快速找了个最后排的位置入座,台前坐了三位演讲者,一名看起来十分年迈却
仍然硬朗的老人正中气十足地用客家话说著什么,面前的名牌写着“钟青朗”。
  永仑对照着旁人翻动的页数,讲者似乎正在介绍华满地区一位知名的乡土文学作家,
客家话他当然是听不懂的,便按目录先找到了介绍江从荣的页面。
  江从荣,一九三零年出生于河仔头,一九六二年逝世。日据时期与战后曾先后用江、
映雪、从容等笔名发表文章,早年以日文创作,多为记录少年生活的自传性散文,战后创
作较少,转为用中文描写台湾底层人民生活的百态,作品常以春永河、河仔头与华满为背
景。代表文章为〈河边的飞鸟〉、〈厂工〉、〈静静的河流〉。
  也许为了不模糊焦点,小传并没有提到江从荣早逝的原因以及他望族江家长子的身分
,只侧重在作家的作品与成就,并在后面用两面篇幅节录了他的作品内容,永仑一字字阅
读过去,发现〈河边的飞鸟〉读起来异常熟悉,老半天才想起来定烨曾经对他朗读过这篇
文章。
  如命定般的意外巧合让永仑满身战栗,耳边仿佛传来飞鸟啪啪振翅的声响,写牠与读
牠懂牠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间了,而活着的人还留在世间,不闻鸟鸣,各自不知是幸
福还是受苦着。
  他瘫坐在位置上,脑里想着的都是定烨,以至于没有发现同样坐在后排的某个人,也
正因为同一只飞鸟而想起了另一个人,泪盈满眶。
  加上提问时间,课程在四点过后结束,席间似乎有不少艺文界人士参与,都在课后上
前与钟青朗握手寒暄,永仑也看见不少读者拿着钟青朗的著作在人群后头排队等著签名。
透过课程手册,永仑已经知道钟青朗不只是华满与河仔头地区的文化旗手,更是串联本省
籍作家的重要人物,过去年代里不被看重的本土文化,幸亏有这群有志之士维系保存、甚
至推广发扬。
  解严后一切在慢慢变好,永仑希望这样的好能来得早一点,他对这些事不太关心,但
他多希望喜好阅读的定烨也能看见他今日见到的光景。
  他一直在座位上等著,待那群艺文圈同好走开聊天、读者也攀谈完毕后,连忙拎起背
包打算上前拦住正要和友人会合的钟青朗,然而钟青朗却先朝他这个方向望了过来,一脸
惊喜地抬起手来。
  永仑愣住,但他当然不会觉得那是在向他打招呼,他随着钟青朗的视线转身,看见一
个中年男子站在他身后,正微笑看着钟青朗。
  “静哥仔!”
  八十几岁仍然硬朗的钟青朗快步越过永仑走向那个男人,激动地用双手拍着他的臂膀
,仿佛许久未见,而且未曾料到会在此刻重逢故人;那人低声回答了几句钟青朗的问话,
之后突然重重鞠了个躬,钟青朗连忙拉起他,语气很是感慨的模样。
  永仑转过身,想留空间给看来许久未见的两人,然而在他走开之前,却在钟青朗语速
飞快的客语中听见了一句,俊生。
  那个人看起来只是个平凡无奇的五、六十岁男子,头发灰白,说话温文,面容沉静,
然而那双眼睛却背叛他强装的镇定,眼珠晶亮,像是刚刚才被泪洗过。永仑看着他和钟青
朗谈话了约五分钟、彼此告别,一路跟着他走出活动中心,都还难以想像是这样一个人骗
去了江从荣的爱与信任。
  即使永仑听不懂客语,但钟青朗在方才的会场上用惋惜的语气介绍江从荣,较他人的
作品更加细细朗读他的文章,这样的他知道苏俊生对江从荣做的事吗?为什么同为作家的
钟青朗会认识苏俊生?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他知道课程内容会提到江从荣吗?读著
那些江从荣写下的文字,他心里难道没有一丝丝的愧疚吗?
  他激动的情感有那么一些是给江从荣的吗?
  永仑脑中转着太多的疑问,甚至愤恨,江从荣沉浮在河水里与定烨随着绳子摇摆在书
房中的想像让他思绪纷乱,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得太近,而苏俊生不知何时已停下脚步,
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永仑站定脚步,回望对方。
  “汝系么人?做么个跈等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我?)(客语)
  “你是苏俊生。”
  苏俊生因永仑口中确定的语气而困惑,他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个年轻人,但他却似
乎对自己怀抱着莫名的愤怒与敌意,他向永仑走近两步,转而用中文道:“我是苏俊生,
请问你是?”
  “你是苏俊生……你就是苏俊生……”
  他追寻多日,造访无数人,就是想探问当年是否当真有个人为了同性的爱情走上绝路
、江从荣凄绝而纯真的感情是否真实存在,然而他从没想过会有见到另一个主角的这天。
  永仑的眼眶因为憎恨焚烧而热烫异常。
  从来没有吗?
  他想知道的,真的只有三十年前一段同性之恋的悲剧吗?
  “先生,请问你——”
  “就是你害死江从荣的?”
  苏俊生的脸霎时失去那份温文的冷静。仿佛春天的绿芽破开坚实的墙壁,永仑的问话
让他的脸与情绪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自那其中流淌开来。
  永仑从背包中拿出那几则蒐集而来的剪报,递到苏俊生面前,“你骗他的钱,欺骗他
的感情,让他走投无路只能寻死,对吗?”
  苏俊生没有接那几张仿佛符咒般的纸片,他退了一步,再一步,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慌张地迈著不稳的步伐往前走去,永仑咬牙跟上,瞪着苏俊生的后背。
  “没有人追究吗?梅中校后来没对你做什么吗?你娶老婆生孩子用的是从江从荣那里
骗来的钱吗?”
  他望着前面那人仓皇行走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好笑。三十年后的自己,也会是这样心
安理得活着的模样吗?他会忘了曾经有个人因为他们未果的爱情而选择自我了断吗?会忘
了自己背离爱人而去,放他独自一人去面对巨大的无助和无边的寂寞吗?
  会不再记得死去的人吗?
  “没有人知道吗?没有人怪你吗?”永仑执拗地问,像追赶逃兵,像讯问犯人,然而
却没有发现自己早已流下眼泪,在西斜的夕阳照射下,他的泪像血一般红,“凭什么他死
了,你却可以活下来?”
  凭什么江从荣死了,苏俊生却可以活下来?
  凭什么刘定烨死了,曾永仑却可以活下来?凭什么?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份不容于世的爱情里,背叛了多珍贵而重要的信任吗?
  没有人吗?
  永仑愤怒控诉的语气如此凄绝,让苏俊生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永仑的脸上有掩饰得极
淡的悲伤。那些多年来的旧事被他紧紧锁在沉静的生活中,他背负骂名这么久,不会因为
如今一个陌生人的质问就失控。
  但永仑的问话让今天已经回想太多往事的苏俊生像心脏裂了一道口,那些千万个日子
以来在深夜不曾停歇的自问被从这个陌生人的口中说出,竟然痛得那么鲜明。
  凭什么他死了,我却可以活下来?
  三十年来,这个问题在午夜梦回时他也问过自己,千千万万次。
  //
  镇上许多在汽水工厂工作的人们都在谈论,江家在女儿出嫁之后几年,长子终于也要
娶了。江川养活了河仔头许多家庭,因而江家的喜事仿佛也是全镇的喜事,人人在镇上遇
到江家的人都要道上一句恭喜,有些老人家看见江从荣更是热情地关心,要他快点生个孩
子让江一夫抱孙。
  整个河仔头都为江从荣的婚事高兴,然而他本人每听旁人多说一次,就多痛苦一分。
  见面、家长洽谈、合八字看日子,每件安排虽不急躁却按部就班地决定下来,从来没
人来问过他一句好或不好,从前他在前辈的作品中看见抨击旧时代父母决定子女婚姻的陋
习,总会跟着附和新时代知识份子应该主张自己的恋爱与婚姻自由,而今他身处其中,竟
才能明白那些窝囊的主角背后都是多少个深夜的交战与拉扯。
  梅净仪不是个不好的人,她年轻,读过书,与其说脾气好不如说是没有脾气,让江从
荣感觉不出她是愿意或不愿意。江梅两家见面时,她从头到尾坐在梅启鹏身边安安静静不
说话;两人单独出去吃过一顿饭,她对任何事都不表达任何意见,点的餐、配的茶水,通
通都摇头没有主见,江从荣像对着一个人偶吃饭相处,为她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于是在跟着江一夫到梅家拜访的某天,江从荣忍不住私下问梅净仪:“妳如果没有意
愿,可以明说。凭你父亲的身分,不怕找不到妳喜欢,而且跟妳更相配的人。”
  梅净仪的脸上看不出喜恶,只说:“结婚的事该听父母的。”
  江从荣从她的表情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又或者上一段论及婚嫁却失败收场的关系
让她只能无奈听从父亲的安排。听话,恬静,是中国传统观念对妇女德行的要求,她就是
被这么养大的。她的静像郊外一株隔世的梅树,高洁可怜,却难以亲近。
  不像苏俊生的静,像河边草坡上的野花,低调不起眼,却强韧可爱。
  但自从婚事定下,江从荣已经许久没见到苏俊生了。
  一来是校长要他担任作文比赛的负责人,订立题目为书写民族救星蒋总统,江从荣每
天看着那题目、还要指导学生依照这个题目写出“文情并茂”的文章来,简直痛苦万分;
二来是他多桑仿佛有计画地近逼,在他无力抵抗婚事的安排后,过去曾逼迫他未果的期望
再次卷土重来,要他下课之余到工厂里跟着经理学习工厂里的事务。
  江一夫确实了解他,并不直接来命令,而是隔两天便叫那经理到学校找他,他不走就
死缠烂打,江从荣可以和多桑硬碰硬,却不能为难只是听命行事的经理,何况那个经理是
他从小叫到大的叔叔,他实在无法让一个五、六十岁的长辈在学校里这样跟着他。
  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苏俊生。
  他疯狂想念苏俊生。想念他们坐在河边知契彼此的陪伴,想念他被自己悄悄牵手的羞
涩,和他认真阅读却被自己扰乱的微恼,想念他明白自己所有藏在字里行间的苦楚与想像
,和他在多日不见后,临别前一个主动的吻。
  越是这样想他,越让江从荣无法去面对他。当初是他牵住苏俊生退去的手,将他藏起
来的情意打开索取,而今却要背叛这份感情去成为别人的丈夫,每夜他辱骂自己的懦弱和
愚孝,辗转反侧,怕睡着就会梦见苏俊生。
  大家都说成家立业,组成一个正常的家庭真的就会变得成熟有担当、人生就会变得更
没有犹豫吗?如果那样可以称之为幸福,那为什么他现在每天都这么痛苦呢?他和苏俊生
的相知相惜、他们情不自禁的相吻,不能称作爱吗?
  “江老师,你还不回去吗?”
  江从荣回过神,桌上是他未批改完的学生作业簿,隔壁桌的同事杨美菁已经收好东西
,边拿起背包一边问他。江从荣给与善意的回笑,但也许不太成功,倒像是苦笑,杨美菁
关心地问:“你最近看起来很累,准备婚事有什么困难的地方吗?”
  提到婚事更让江从荣头痛,他摇摇头,没有接那话题,只是用红笔点了点那叠作业簿
,“我改完就回去,妳先走吧,明天见。”
  目送走同事,作业也没心思改了,江从荣也收拾桌面,离开办公室到车棚牵车。最近
工厂因突来的业务而忙碌,没人有空来理他,他忍不住庆幸在纠结烦乱的心情下暂时得了
几天清静,但回到家又有一堆麻烦事等着他,他阿姨大概是闲久了终于得到一个差事,每
天张罗买这买那,下聘礼物、新房布置天天挂在嘴上。
  江从荣忍不住叹息,跨上脚踏车从靠近车棚的后门骑出校门,因为满脑子都是纷杂的
心事,差点错过站在后门边的苏俊生。煞车按得太紧急,江从荣险些歪倒,他连忙站稳脚
步回过头看,苏俊生正担心地走向前来,一面还左顾右盼著。
  “静!”
  “歹势,我毋是故意欲来学校,毋过我毋敢去恁兜,除了遮我毋知影爱去佗揣你……
”苏俊生胆怯而小心翼翼地说著话,像是被什么人发现,“我有注意无予人看着。”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来学校的,可是我不敢去你家,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
…我有注意不要让人看到。)
  苏俊生的隐忍与退却让江从荣突生一股悲伤与愤怒,都是因为他,才让一向淡然自适
的苏俊生出现这样的表情,然而他却无从恨起,不是什么社会,不是什么家庭,他最最恨
的还是自己。
  江从荣将车子摆正,指了指脚踏车的铁制后座,“你起来。”(你坐上来。)
  “江桑,我干焦是欲来——”(江桑,我只是要来——)
  “静,拜托你。”江从荣的语气近乎哀求,他知道躲著不到河边相会的人是他,做错
事的人也是他,但一见到苏俊生,他的心就软到几乎碎裂。
  拜托你,不要离我这么远。
  苏俊生的表情和他一样哀伤,但仍是走上前跨上后座,让江从荣载着他往通向河边的
小径骑去。
  耳边只有江从荣踩踏脚踏车发出的喀啦声响,与河水流过的岸边时发出的水声,小道
上没有人迹,苏俊生必须花去许多力气紧紧抓着后座的铁架子,才不致冲动地从背后抱住
江从荣。这不是他第一次坐上江从荣的脚踏车后座,却从来没有这一次这样不心安理得。
  从前他可以躲在读者、后辈的身分后面恣意地与江从荣相处,不顾他人目光、不去看
现实面,然而随着江从荣的婚事告定,他再也无法用那些自欺欺人的立场待在他身边,害
怕任何一个旁人的猜测都会让江从荣染上不利的传言。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享受江从荣用只有他们知道的小名叫他,最后
一次搭着他的后座来到他们幽会的河边。想到这里,他的眼眶不禁泛热。
  车子最后停在他们从前总是相偕陪伴的地方,夏天快结束了,野花不似过去繁盛,草
色也渐渐转淡,苏俊生下车后率先步下草坡,站在他平时习惯坐的那一片平坦草地上,静
默地注视著河的方向。
  江从荣跟了上去,却在苏俊生孑然站定的背影中闻见了离别的意味,这让他顿足在小
坡上,失去走向他的勇气,苏俊生像是察觉到他的犹疑,在此时转过身,叫了他一声:江
桑。
  苏俊生待江从荣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用双手伸到他面前,“多
谢你共我斗相共,这是你进前借我的钱。”(谢谢你帮我的忙,这是你之前借我的钱。)
  江从荣立刻就垮下脸,苏俊生特意到学校等他原来是为了还他钱,这仿佛划清界线的
举动澈底让江从荣失去理性,眼睛因为激动愤怒而瞪大发红。他不懂,苏俊生应该明白他
的心情,他从不急着要他还钱,甚至如果苏母能够治好病,不还他也不在意,为什么苏俊
生偏要在这个时候……
  他想扬声骂人,却在看见苏俊生同样通红溼润的双眼时哑口无言。红着眼睛的苏俊生
仍是如平常好脾气的模样,双手维持举著布包的动作,微笑着道:“这马毋还,惊揣无机
会。”(现在不还,怕找不到机会了。)
  是啊,不然还能等什么时候?别离已昭然若揭,他不放下自己的责任,难道还要让苏
俊生等他犹豫、等他成婚?江从荣撇头走向河边,泄气地将手插腰,猛力摇头,“我无爱
提你的钱啦。”(我不要拿你的钱。)
  “这本底就是你的钱啊。阮阿姆出院矣,我这马手头阁有,你先提去啦,上尾矣,予
我安心,敢好?”
(这本来就是你的钱啊。我妈妈出院了,现在手上还够,你先拿去啦,最后了,让我安心
,好吗?)
  “上尾矣”三个字让江从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他快步走到苏俊生面前,紧
紧握住他的手臂,问他:“咱两个离开遮好无?”(我们两个离开这里好不好?)
  “江桑……”
  “咱离开遮,去一个拢无人熟似的所在,咱会当讲咱是兄弟,若按呢——”
(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兄弟,这样的话——)
  他越说越急,仿佛疯狂,但那些问话都被苏俊生的微笑挡了下来,苏俊生抬手为他擦
眼泪,自己却哭了出来,声音压抑带着鼻音道:“你有老爸,我有老母,咱拢毋是会越头
就走的彼款人,你若真正会走,袂遮济年矣犹伫遮。”
(你有爸爸,我有妈妈,我们都不是会转头就走的那种人,你如果真的会离开,不会这么
多年了还在这里。)
  江从荣颓然松开了手。
  苏俊生说得没错,如果他是能够一走了之的人,不会这么多年了仍然待在河仔头。早
在他多桑逼迫他结婚,甚至更早几年想叫他进公司帮忙时,他就可以离开。从前他可以说
是为了雪,雪出嫁以后,真正原因则是为了他卡桑与多桑。
  许多人知道江一夫打下江川的基业,却不知道他是用多少牺牲与努力换来的,江从荣
嘴上不屑、与多桑对抗,但全江家,甚至全河仔头,只有他是从小将一切看在眼里,看他
多桑在两个政权之间小心翼翼,撑起江家、甚至撑起无数河仔头的家庭。卡桑因为帮着多
桑打理公司、弄坏了身体而早逝,其实他多桑也因为长年的应酬与作息不正常而身体渐差
,尤其近年来汤药不断,许多公司的事都是底下人到家里来讨论的。
  他承认自己懦弱,卡在现实与责任之间犹豫不决,到最后他辜负了所有人,辜负卡桑
对他的信任、多桑对他的期许,而现在,他辜负了苏俊生交付的感情。
  这一切,苏俊生都了解,连同他逃避现实的一面、优柔寡断的一切,苏俊生都了解且
包容地爱着,正是这份知契让他如此眷恋苏俊生,然而他却让对方因他而承受压力,甚至
必须当先放手的那个人。
  江从荣痛苦地哭了出来,因为站不住而软倒在地上,眼泪一滴滴地打溼面前的泥土。
  苏俊生想弯身去抱住此刻哭得像个孩子的江从荣,但这个人的怀抱已不再属于他,他
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几经犹豫,最后却仍是忍住了全身的剧痛,温声对他说:“江桑,
多谢你。”
  感谢江从荣用文字编织的网接住了他,给予他指路的光和归属的地方,更感谢他愿意
与他同行,一起入梦。
  但现在梦该醒了。
  “静……”
  “从荣。”苏俊生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用江从荣教他的日文道:“恭喜。”
(omede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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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S无法显示 1.台语的“e5”和客语的“ge”,在此皆用“个”替代。
2.客语的“ngaiˇ”,在此用“我”代替。
2.片假名,文中主角互称都用日文,最后一句恭喜也是日文。
感谢文友帮忙抓虫虫~即使印出来校过一次,还是会有眼残处 >"<
都会先改在原稿,平台上再找时间修,非常谢谢!
台文的部分,我在后半部才开始用KIP的输入法写对话
(基础学的是POJ,而且我声调很弱,整个打超慢XD)
会尽力精进的
这几章字数都破万,读起来可能比较有压力,分开贴可以贴比较多天
不过原本章节设定就是两条线交错、各有承前接后的作用
所以就依原稿的分章贴了
剧情准备收拢
听首歌吧,是在街声上听到的河边春梦改编歌曲
https://streetvoice.com/muz_club/songs/131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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