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家好像一个小庄园喔~”又南环顾四周,从茶园看到透天厝,以及庭院里的植栽。啧啧称奇:“这里简直是个小小植物园。”
杨念初从口袋掏出钥匙开门,一开门便看见不怕生的小缘探出头来,嗅著陌生人。又南自动地坐在客厅,等杨念初泡茶。
“我们就只是喝茶而已吗?老师~”他特意加重后面两个字。
杨念初说:“不要叫我老师。”
又南看了他的脸色,说:“你怎么了?吃晚餐前明明还好好的。”
杨念初低着头冲泡茶水,又南偏著头想了又想,说:“是因为刚刚那个在面店遇到的学生吗?有带宝宝的那个。”
杨念初没有回应,把茶杯用热水冲了又倒干净,重复三次后才说:“不是。”
又南撑著下巴,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那,今天要做吗?”
杨念初动作一顿,望向他:“抱歉,今天没心情。”
又南端过杨念初递来的茶,小口小口吹凉。“没关系,我想也是。”然后很没风情的一饮而尽。
“茶,要细细品尝......”
又南笑着说:“下次教我品茶吧,我先回去啦!”
杨念初点头,提醒他:“下坡路是弯道,慢慢开。”又南朝他挥挥手,坐进车里。茶杯还是热的,人已然离去。
雾气降临茶园,冷冽的空气窜入肺部,让他多咳两声。他回到屋内,桌面铺上报纸与宣纸,继续写著书法练字。
本来是要临摹字帖,没想到回过神,竟已写了满满的李成真。
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他想,尽管内心有种被腐蚀的痛楚。
手机响起,是乔打来的。乔关心自己跟又南之后的状况,他回:“又南应该觉得我很难搞吧,这年纪的男孩子,没什么耐性的。”
还愿意陪自己回来,瞎混一天,已经很不错了。
他摸著有点胀气的肚子轻叹,今天不该喝太浓的茶。
乔沉默片刻,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杨念初,你放不下那个小朋友吧,跟着你跑来台中的那个。”
“什么?”
“昨天你醉倒时,手机有响,我帮你接了。好像就是那个小朋友,我跟他说你喝醉了,他要我传达跟你说生日快乐。”
杨念初说不出话。心里好像有什么被卡住了。
“杨念初。”乔严肃地唤他全名:“你卡在一个人身上,快十年了欸。”
快十年了吗?
他以为自己没有离开,是因为他不愿意再逃走,继续在这小山城里厚著脸皮过活,只要不听不看不想,一个人依旧能过得很好。
以为自己已经过去了,还可以如常过活,忙碌依旧,却没想过在某些夹缝般的时刻里,居然还是有动弹不得的感受。
初来山城的那一年,也是逃离上一段感情的一年。二十九岁,1998年。
然后在隔年1999年,全世界都说人类要毁灭的那一年,与李家源开始纠缠,不过四五年。
他们分手,那人成家。然后又过了四五年,自己就要四十岁了。
看着那个不会用刮胡刀的少年长成青年,承接责任与重担,成为一个父亲。
而自己始终停滞在那场大雾里,看着对方咬著拳头、泪流满面对自己说“我们就这样吧。”
他们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吗?
乔只抛下一句提点:“你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开始,别都卡死在这里。”不亏是认识二十年的朋友,没有告诉他该前进还是后退,只是鼓励他该动一动了。
这日复一日的生活,到底何时才能活到尽头呢?可能直至自己累得再也无法做任何决定,只能认命的那天吧。
总有一天,他也会像那些前辈,上了岸,也许会找一个栖身之所,不再流连于黑夜中。也许有个相依的伴也许没有,就在妥协里继续生活,在时间里慢慢老去。
夏天的蝉鸣仿佛没有明天那样地响彻黑夜,杨念初在二楼的阳台望着庭院。
黑暗中只有往茶园那端的坡道挂著一盏灯,万籁俱寂,虫鸣加入蝉鸣的混声合唱。雾气已经散去,一阵微凉的风狭带夜来香,轻轻拂过鼻尖。
山城的四季,铭刻在空气里轮流替换:六月夜来香、七月野姜花、八月桂花飘。秋天芒花,冬日油菜花,还会有醃制酸菜与萝卜干的咸香。然后一年过去,这庭院的樱花就要盛开了。
一切仿佛昨日,一个少年在一楼,仰著头对着自己大声告白。他恨记忆总是犹新。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李家源捧著一整个灵魂,对自己说:“老师,教教我,怎样才可以不喜欢你。”那时,他的眼里,纯净的只放得下自己的倒影。
而今李家源却失去那样的眼神,徒留一双漆黑无底的窟窿,镶嵌在脸上。恍如空壳一般的表情,阳光也照不进去的所在。
李家源这么说:“因为我这辈子有太多,没办法成真的愿望。”
如果你真的幸福,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感触呢?
杨念初可以忍受自己寂寞,可以理解李家源的难为,只是当自己亲眼见证李家源的天真被烧尽,居然让他感受到同样的痛苦。眼睁睁看那人从内里慢慢枯萎,这一切都让他心碎。
隔天,杨念初交了调职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