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李家源的阿爸李才德在倒下前几个月的暑假，教了他开车考照。虽然李家源没料到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上路，是开着家里的小发财车载着父亲前往市区医院进行第二次化验。
阿爸在副驾一路谈笑风生，还问他要不要顺道去买市区的菠萝面包。当时的阿爸，除了双颊不如以往丰润，有些消瘦。看起来不像个病人。
李家源坐在驾驶座，那台车无一不是阿爸的气息，后照镜的角度、总习惯把发票塞进副驾驶座置物箱。一把零钱跟没喝完的宝特瓶装水，省道上加油站的发票、面包店的收据、还有几包随手塞的面纸，凌乱的塞在座位缝隙置物架。
打开副驾置物箱，一张泛黄的全家合影掉落，那是李家源小学时拍的，当时阿爸还没继承水电行，偶有空闲带他们出游。
推排档杆扎实的Click声响，每一下都像是在回忆里打勾，每一次转动方向盘感受操驾的震荡，都像是回溯坐在副驾跟车出去修理水电的时光。
阿姆从玉皇大帝庙求来的行车平安符，琳琅一串挂在后照镜下，随着路程摇摇晃晃。
“开得不错喔。”阿爸满意的说。
当天化验结果出来，阿爸确定得到大肠癌第三期，办理入院。
他跟老师的事情，在那个晚上爆发了。
阿爸已经住院，弟弟先留守医院，他载着阿姆与妹妹返家帮着阿爸收拾住院行囊。在阿爸房里收拾时，遗落车上的手机被阿姆发现，她看见那些短信。
李家源记得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们还在联络？”然后说：“不要让你阿爸知道。”
他看着阿姆面无表情把手机放床上，而后从他手中夺过父亲的行李，翻看里头的衣服，急促的碎念：“你阿爸平常很少穿这件、还有这件，你到底会不会挑衣服，这些都不是他喜欢穿的啊......”
阿姆的声音与动作越来越大。
她连阿爸为数不多的内裤也一件件抽出来，怒视他：“李家源，你为什么不拿新内裤？让你阿爸穿破旧的内裤，这就是你的孝顺吗？”
李家源愣了。
李家柔听到声音跑来，她因阿爸忽然入院六神无主，看着满床的衣服也愣了。“妈，怎么了？”
阿姆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指著满床衣服说：“妳大哥这个不孝子，连自己阿爸穿什么衣服都不知道，还准备这什么烂破布给阿爸穿？”
说到最后，几乎是每个字都是高亢的怒吼，全身都在颤抖。
李家柔被阿姆状似疯狂的神情吓傻，她说：“妈......这些本来就是爸平常会穿的衣服啊......”
“妳惦惦！”阿姆眼中充满血丝，瞪着李家源：“这个不孝子、不孝子......你阿爸对你多好，他多疼你，你这样报答他——”母亲气得一边痛骂他一边把衣服抽出来，摔到他身上。
李家柔喊著：“妈！大哥只是拿到旧衣服，妳不要这样啦！”
李家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阿姆，那个他喊阿姆的女人，此时眼中迸发浓烈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捏碎。好像他是全天下最不可饶恕的不孝子，犯了全天下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家源扑通一声跪下。
李家柔十分惊惶，平日家里最孝顺的大哥为何让阿姆大发雷霆。她只是茫然地哀求着：“妈......妳到底怎么了？不要这样啦......”
李家源看见地面上躺着一件阿爸常穿的汗衫，他伸出手捡起那件衣服放在床上。
他沉默的，慢慢地折起那些衣服，正面朝下平铺，衣袖左右折叠、上下折叠、一块方形整齐的衣服完成。他很擅长这些家事，总能井然有序折叠好家人的衣物。
阿姆冲来，将那些折好的衣物全数挥落地面，又是一地凌乱，尖叫：“不用你做这些！你做给谁看！”
李家柔哭了：“妈，妳不要这样啦——”
阿姆忽然顿失力气，跌坐在满地的衣服堆里哭泣。哭声好像一块铁，每声都能烧痛最柔软的内心。那已经疯狂的眼神，死死抓住他的喉咙，让他快喘不过气。
他可以一眼辨识出用什么工具可以将坏掉的管线修理好。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把正在倾斜的家修理好。
这样的心情比悲伤还要难以承受。
他忽然想起车里那张全家福，每个人笑容灿烂的模样，那时，阿爸身体硬朗，阿姆温暖慈祥，弟弟与妹妹都很敬重他、依赖他。
那时，一切都很美好，幸福像拟态，冻结在当时的空气里。
想着这些事情时，阿姆的脸、妹妹的脸，在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而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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